第三百二十四章 帝心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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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万历心中,张居正的地位既是恩师,又有些像父亲。对于这么一位人物,其既是爱戴又有些畏惧,张居正在位时,万历多少是有些不自在,做任何一个决定之前,都会先考虑对这位张先生的态度和反应,尤其是在吃过几次苦头之后,这方面的顾虑就更多一些。

    是以,当张居正的丁忧奏章递上来时,其内心深处饿情绪,既有着紧张和哀伤,却也有着某种难言的兴奋。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大抵就是一个大孩子得知父母即将出国旅游一周,让自己一个人看家的那种感受。

    除了行动上更加自主以外,另一件让他兴奋的事,自然就是可以主持朝政。虽然于朝廷的看法里,未大婚的皇帝还不能算做成年人,不能执掌朝纲,但是当事人却未必这么认为。他并没感受到在周世臣案中自己所做的布置及手段都是在张居正引导之下完成,一如张居正也不曾感受到,自己的弟子心胸远不如想象中宏大,并且有着记仇的毛病。

    虽然不知道高拱是为什么中风,但万历依旧把这当做自己的又一项大成功。他并不是一个有恒心有韧性的皇帝,由于年龄的关系,处理事物也不够老练。遇到问题往往脑筋一热便要冲上去,动手之时却又前怕狼后怕虎,在事情没有结果前,就总是担心失败。

    如果在高拱这件事上一做就吃个大亏,他可能就此消沉,乃至不敢再想类似的事也未可知。可也正因为这事做成功了,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经天下无敌的错觉,想要借着张居正离开的机会,开始学着接触朝政,练习处理政务。

    他于乾清宫问吕调阳的话倒不是无的放失,他确实想要学着处理政务,却也不希望张居正离开。在他心中最理想的模式,就是把国家变成课堂,自己先做好了功课,再由张先生批改,这样即便错了也可以挽回,更重要的是,有人替自己背锅。

    对于丁忧的必要性,万历现在这个年龄还体会不到,其教育体系里,也还没教到这一项。加上范进那话本的影响,他也认为丁忧只是个礼法而非必须。现在关注的点,还是张先生的去留。从他心目中,固然希望得到自在,又担心着张居正一去,没人能为自己遮风挡雨,心里的情绪还处于左右为难状态。

    而在看了范进画的岳飞传之后,他也被书里所提出的问题所困扰。如果真是像书中的环境一样,宋金正在打仗,高宗被困在牛头山,这时候岳飞保驾有责,自是不可能守孝。可是假设当时宋金没打仗,难道岳飞就只能回家守孝?那万一他守孝的时候金兵打过来,又该怎么办?

    自岳飞想到张居正,万历又忍不住怀疑起范进的用意:他这个时候把这个故事交上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希望朕像书中高宗一样,下旨夺情?他不希望张先生离朝,还想要他留在朝里?范退思是自己点的传胪,难道心里还是和张居正更近一些?

    本就多疑的天子,对范进献书的用心产生了一些怀疑。不管他多喜欢范进的作品,也不可能因此认为他所做的都是对的。尤其是关乎到忠诚这个关键问题上,大臣事主不忠,远比无能更为可恶。于皇帝而言,宁可接纳十个庸官,也不会选用一个反贼。不过另一个可能,是范卿为了自己的江山考虑,如果张先生一走,朝政真的面临牛头山那种危局,那便太过糟糕。

    以他的年龄和阅历见识,没办法分辨范进到底属于忠臣还是奸臣,因此陷入自我矛盾之中。在课堂上的分神,既是有着思念恩师的情绪在,也是因为这些事纷纷困扰着他,让他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自己必须尝试过一下没有张先生的日子!万历如是想着。他的性子就是如此,当怀疑别人想让他做什么事,就与这件事相反,想要试验下自己离开张居正又会怎样。

    昨天不算,今天是张居正离开的第一天,只要今天可以顺利度过,未来事情就好办。正好借这个机会,自己也批阅下奏章,过一把瘾头。

    本来奏章应该直达君前,由皇帝处理后,再由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可是万历眼下并没亲政,朝政都由张居正掌握,其名义上是首辅实际权柄比之前朝宰相犹有过之。

    程序上就变成先到内阁走一遍手续,再到司礼监复核一下,没什么问题就可以拟旨下发。除非是特别的弹劾奏章,其他奏章说了什么,万历并不知情。对这种情形万历也不是很满意,正好借这个机会,让太监把司礼监批红之后的奏章拿来,自己要进行审核。

    在万历看来,处理朝政并不是什么难事,之前自己在科举和高拱案的处理上都成功,可见做这事有多容易自己体内流淌着皇室血液,天生就能做好这些。

    现在宫里有两个人让他忌惮,一是冯保,一是李太后。他想要干涉政务的事,最怕的就是在这两人那里遭到阻挠,他既不敢跟母亲争,也不敢和大伴争,如果他们表示反对,这个计划就得取消。

    因此当客用抱着第一份奏章走进来时,万历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抢过奏章问道:“大伴说什么了没有?”

    孙秀想想方才情况,心知若是现在说冯保一句坏话,非但于自己没有好处,反倒会引火烧身,连忙道:“冯公公知道陛下要奏章很是欢喜,说这是我大明祖宗之福。立即把批好的奏章交小的送过来,望万岁御览。”

    “朕就说么,冯大伴终归还是听朕话的,朕要什么,他就会给什么。”

    说话间他打开奏章,草草看了几眼,人便石化了。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他当然看得懂奏章,但是在周世臣案里,那是唇枪舌剑是刀光剑影,可是这是什么东西?这份奏章是通州仓场上报仓库不足,请准额外租赁民间仓库存放漕粮,另请营造新仓库五座。

    而内阁给出的批复,则是列出一大堆万历看了半天也看不懂的数据,只好跳过去看结论,是证明目前仓库够用,没有租赁及新建必要。着户部派员调查通州仓场为何上这么一道奏章,这背后又有什么私相授受之事。

    这……这就是朝政?怎么跟上次的不一样?

    万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又将另一份奏章打开,则是两淮都转盐运司代扬州盐商上奏,市面私盐横行,食盐难销,请朝廷减免加征,严查私盐。经调查,目前市面上私盐销量最大的为广东琼盐,请减少广东琼盐产量,以保证两淮盐商不受私盐之苦。

    这种涉及到两个省份隔空打架的官司,倒是让万历有些兴趣,可是批复上又有些无聊。只是让两广总督凌云翼回奏,着令严格控制食盐行销,不得违例销盐。

    与万历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朝政要么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就是一些他看了就头疼的数学计算。皇帝的学习内容,主要是儒家经典,强调的是世界观的塑造,而不是方法论的学习。换句话说,术算这种下层小吏的工作,皇帝用不着会,他只要知道管人就够了。

    万历本身就不是很喜欢学习,又没有人专门教,数学计算能力不是没有,但是复杂的就算不清,更没兴趣算。看着这奏章就觉得头大如斗,一腔刚刚升起的热火,就这么被迎头扑灭了大半。

    他问向客用道:“都是这玩意?该不会是大伴故意逗你们玩,把这些奏章给你们,把大事的都扣下了吧?”

    “万岁爷爷,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冯司礼也说了,大事的奏章还没送到司礼监,他们那也在急。”

    万历一愣,“什么?还没送到司礼监?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送过去?送奏章的太监干什么吃的?”

    “不是他的事,是吕阁老的事,吕阁老那批不下来,所以也就送不过去。”

    万历眉头一皱,“批不下来?这什么意思?”

    “这……奴婢却也不清楚。”客用摇摇头,“奴婢只是从冯司礼那听说,那些要紧的奏章都在吕阁老那押着,迟迟批不下来,司礼监那边也很急。今晚上冯司礼怕是睡不了觉,全等着吕阁老呢。”

    万历固然于处理朝政上的能力有所欠缺,眼界与见识并没有问题,只一天光景,前后差异便是一天一地。当日张居正当国时,朝政处理的可不是这么慢。看来范卿是为了自己好,这才一天时间,便是牛头山了。

    沉吟良久,他才对客用道:“既然如此,那就别等了。吩咐御膳房,给吕阁老那预备些点心做夜宵,给司礼监也原样预备一份。今天是吕爱卿第一天自己拿主意,慢些也是难免的,先不要催他,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与此同时,侯守用的家中,范进与侯守用师徒两人对面而坐,桌上的酒菜已经吃喝的差不多,但是两人的谈性倒是正浓,并不受酒菜的影响。

    范进道:“吕调阳第一天代掌内阁,纵有什么错处,陛下也不会真的见怪。不过这不代表他怎么做都没问题,事实上人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先入为主就是如此,若是皇帝和太后有了其老而无能的印象,再想改观就不容易。何况,他的处境是雪上加霜,处境只会越来越差,万岁和太后的耐性,很快就会用完。他是老臣不假,可是并没有掌枢的资历,太后对他本就有所怀疑。再发现他老而无用,自然就想要换人,这不是保全不保全颜面的事,而是国事如此,容不得人做其他选择。等到冯保那剂猛药一下,容不得他不走。”

    侯守用道:“你这次用的谋略其实倒也算是阳谋,做首辅的,本就该精力充沛,处事果决。尤其眼下正值变革之时,诸事繁杂,非如此不足以支撑大局。吕豫所人虽然忠厚,但是只能算守成之人,于魄力上颇有欠缺,让他在此时掌枢,确实难为他了。”

    “弟子这次本来也没打算害谁,只是让朝廷众位臣工明白,不是所有人到那个位置上,都能胜任的。光看着首辅的权柄风光,看不到其辛苦,那是升斗小民的想法。我辈不该如此愚顽,有这样糊涂的念头。”

    侯守用道:“但是吕豫翁本可上本,请朝廷增加群辅数量,靠其他人分散他的工作。你多半用了计谋,把他这个口子堵上了,才将他逼上了绝路。”

    “这不是弟子堵的,而是其他人做的。其实这也很正常,吕翁是孤臣,在朝廷里没什么奥援,宫中也没有相善的公公。这样的人做大臣没问题,做首辅就很有问题了。人缘虽然不错,可是内外无援,无法处理大事。表面上,所有山头都会接受一个这样的人做首辅,可是这种接受的前提,是建立在他不管事的基础上。一旦他像张居正那样,想要损害哪个山头的利益,都会遭到反弹。宫内没有人替他说话,外面再有人与他为难,到那个时候才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趁现在退下来,对他也是好事。”

    “即使是好事,那朝廷里总不能没有首辅,何况当下天子年幼,更要有贤臣辅佐。你先是搞垮了高拱,现在又把吕豫翁逼到绝境,一连两个首辅坏在你一个新科进士手上,也算是国朝未有之事了。”

    范进连连摇着头,“恩师,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让人听了去当成真的,弟子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弟子一个观政进士何德何能左右朝政,这事与弟子没什么关系。”

    侯守用道:“你少要撇清,我且问你,接下来首辅的事怎么办?”

    “首辅的事,宫中自有打算,非大臣所能预。不过有吕豫翁的前车,聪明人不会再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徐华亭远水难解近渴,依学生看来用生不如用熟,自然还是用能胜任之人,才是最佳选择。”

    侯守用点点头,“我就猜到你是存的这个心思,你这胆量倒是比为师想得大多了,居然想要让张江陵夺情?这可是身败名裂之事,张江陵自己也愿意?就算他自己答应,我们又该如何自处?为师身为言官,若是听之任之,日后又有何面目立足于科道?”

    范进一笑,“这也是弟子来拜见恩师的原因,既可保全恩师名声,又不至于真的得罪于张相,正好与恩师参详。”

    侯守用正待发问,门忽然被敲响,侯守用问了一声,门外是一个女子怯生生的声音,“侯老爷,妾身请您帮忙叫个郎中,我家老爷的情形……似乎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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