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恶的环境,崎岖的道路,让大宗物资很难运转。连绵不断的山峦,高大的树木,浓郁的树阴遮蔽了阳光。即便是在晴天,很多地方也显得阴森恐怖,人走在其中,听山风呼啸,闻着风中飘来的腥膻味道以及小兽阵阵嚎叫,多半都会脊背发凉,汗毛倒竖。一下了雨,山路就会变得湿滑,一不留神人便会跌落万丈深渊。更多的地方,则连路都没有,全要靠着人硬生生踩出条通道。
这种恶劣环境,就没太多人愿意迁来,即使来了外人,山民是否欢迎也是问题。毕竟自己祖辈辛苦好不容易开出一片天地适宜生活,这个时候外来人进来要分一杯羹,谁也不会高兴。
无穷无尽的山峦阻断了道路,山里与山外接触不多,导致山民的性格比较封闭,不大喜欢与外界交流。偶尔与商人交易生活必须品,也总是觉得自己上了当,背后忍不住骂人,有时冲突起来杀人也是有的。
能到这里行商的,也很少有真正意义的良善,武力强横时欺压山民或是袭击那些落单的女子也是常有的事。两下里互相为仇,想靠外力来改善生活的方案自然行不通。
山中存在一部分土地可以开垦,但是需要搬开石头,平整田地,还需要大量铁制农具翻地耕田,以及足够多的畜力,否则也很难获得产出。蛮人既缺少铁料,又缺少这方面的知识,长期以来使用刀耕火种的模式,收获不多,种田收入根本填不饱肚子,想要获取粮食就只能靠购买或者劫掠。
粮商在卖米时,都会开出天价,山民为了买到救命粮,就得把冒着生命危险采来的金沙、药材或是大木送出去换去粮食,饶是如此经常还是吃不饱。而这些东西出山,还要被税吏刁难,寻机盘剥敲诈,再看到城里人的物质条件比自己强的多,付出的劳动却少,心里产生不满也是常有事。仇恨的情绪,其实也是在这种生活落差里产生,因此当头人下令出去袭击城池,或者杀戮那些外来抢地的人时,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茫茫山林内,十余万居民,很难说谁一定是天生盗贼,但也不能说谁一定善良无害,一切全看环境和时机。
这么多人,实际并不是住在一起,而是依洞为据点,分成一个个小部落。单独一个部落的人口有限,千八百人就是极限。部落之间为了争夺资源也经常开战甚至灭门的事也是有的。也正因为此,山民虽然多,却对官府形不成太大威胁,一般扶植一股山民打压另一股就够了。直到盘胜出现,这一情况才有了彻底改观,蛮人在官府心中的地位日高,对他们采取行动时,也要谨慎再谨慎了。
山中无王法,拳头是道理,盘胜一身艺业冠绝山林,为人处事公平又有谋略,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些部落里最信服的头人。他以一身艺业加上威望,强行联合了各部落,让原本一盘散沙的山民,成了个团结的整体,乃至袭击官府,杀官夺印也从胡乱袭击变成有计划的行动,整个罗山,终于成了气候。
于山民而言,数次挑衅官府的底线,官府只能退让,这让他们尝到了甜头,胆子也开始变大。庞大的帝国,或许不像看上去那么强悍,也许自己可以获得更多……在这种思想推动下,山民的行动越来越胆大,即使眼下有大批官兵云集山外,他们其实也是不怕的。
当初官府以十万兵来扫荡罗山,也不过就是做个样子,只要躲到山林里避过风头,也就没事了。抱着这种想法的山民,对于眼下这几万官军根本不放在眼里,即使是盘胜本人,也没把官兵太当回事。他现在要做的,是大事!
做王,做罗山的王。接受明朝册封,成为这一方王者,是盘胜最大的理想。他知道在广西,一些跟自己情况类似的头人得到朝廷册封成了土司,从法理上拥有了这片山林的统治权,未来自己的位子还可以传给儿孙。即便是官府对自己的行为也不能多加干涉。现在自己明明是这罗山之主,却得不到对应地位,这不公平。
要成大事,必有书生。虽然自己不识字,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即使他请来的这位秀才冯君瑞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名士,今年已经四十几岁还只是个秀才,人也生的干瘦丑陋,进山的原因不是他真想做大事而是因为实在受不了自己的老婆想要找个年轻女人,可终究他是个书生,这就足够了。
由于之前明朝廷放松了粮食管制,山里买粮的渠道多了,很有了些存粮,为了招待贵客,宴会就比较丰盛。身穿筒裙赤着足的少女,在洞中表演舞蹈,身上的银铃金环叮当做响,并不白皙的足不能与汉家闺秀相比,但是依旧牢牢吸引了冯君瑞的目光。
更吸引他目光的,是那几个美貌且充满活力的少女。几个女子头上戴着花冠,看着他指指戳戳,时不时交头接耳,随即又大笑起来。他知道,这几个女人都是蛮王的女儿,而蛮人风俗与汉家不同,男女关防不紧,对这种行为也不会太多干涉……或许,自己能有机会?
冯君瑞心里想着该从哪个姑娘下手,又该怎么把这几个女子一网打尽,即便都不行,这些跳舞的女人里挑一个也可以,她们比自己那腰粗如水桶声如炸雷的娘子可强多了。盘胜一连喊了他两次,他才听到对方是在叫他,连忙赔着笑脸,盘胜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指着烤熟的肉道:“这是新猎的山猪,抓紧吃。”
“谢……谢谢大王。”
作为四等生员,冯君瑞的日子过的很苦,平日也没什么机会吃肉,就算祭丁时,他那身子骨也抢不过其他秀才,有时抢不到肉还会挨打,做梦都想着肉吃。可是一口咬下去,他的眉头就皱起来,这肉里……没放盐?
他不敢指责蛮人的食谱,只好放慢了进食速度,以显示自己的斯文。盘胜则道:“我们山里缺粮,缺盐,缺布,缺铁,什么都缺。你们读书人很厉害,我请冯公子来,就是想让你帮我们过上什么都不缺的日子。只要能做到这一步,我不会亏待你,我知道你很恨自己的娘子,我可以帮你杀掉她。或者让你在山里,再找一个女人为妻。”
冯君瑞只觉得嘴里的肉更加难咽了……他缺的这些东西,自己如果有办法解决,就不会只是四等生员。他犹豫片刻才道:“大王,其实小生那婆娘家里还有些银子的,她们家这次来罗山附近说是要进山采金矿。大王可以以小生为质,向那婆娘要钱,要百十两银子,她一定拿的出。有了钱,就有了东西……”
盘胜摇头道:“那不是办法。这些银子,救不了我这么多子民。我的子民有十几万,你的钱……不够。我要你教我们种田,教我们采矿,教我们打造兵器,最重要的是,教我们认字,懂你们的那些东西。”
冯君瑞干笑两声,“应该……应该的。不过这不能急,得慢慢来。”
几个年轻的女孩中,最年轻也最漂亮的那个,这时微微皱起眉头,对着自己的姐姐道:“这个书生我不喜欢……他的眼睛贼溜溜的,总是看我们的胸和脚。”
“阿妹,你的阿虎哥每次看你时,也是看你这些地方啊,难道不是?咱们生的好看,就是该让人看的,只有那些汉人的女子才怕羞,我们可不怕看。”
“哪有……我是觉得,他这个人不好,最近山外的汉人带来的东西已经少了,我们又抓了汉人的书生,会不会给部落带来灾祸?”
几个女子哈哈笑着,拿着自己的妹妹打趣道:“能带来什么灾祸?上月爹杀了他们那个什么收税的,不也就杀了?官府胆子很小的,不会为一个书生跟我们打架,再说是他自己跑来的,关我们什么事?我跟你说,你要小心啊,这个书生进山是找老婆的,当心阿爸把你送给他当老婆……”
“那我就让虎哥打死他!”
山中没有什么规矩,即使在大王面前,几个女子也不在意说笑着嬉闹着,哈哈大笑声甚至掩盖了冯君瑞的回话。盘胜刚想扔一块肉过去,打破某个调皮女儿的脑袋,一道白光猛然在眼前闪过,紧接着便是一声巨雷,暴雨突至。
山中经常有这种突发天气,他倒不足为怪,只是这声雷把女儿的嬉笑和他的火气都劈没了。正在他重新斟酌想,想着自己该问书生什么问题的当口,一个洞丁忽然大喊道:“诶?快看!闪电劈中了神树,神树起火了!”
范进下船时,也正赶上雨水,好在出发前预料到山里环境带了蓑衣不至于淋湿。一边向军营走,萨世忠一边说道:“林魔女输送物资倒是很得力,以往在山里驻军一怕钱粮不济三军哗变,二怕就是瘟疫。现在两样东西都被你克制住,蛮人的法宝就少了一半。喝开水、吃干净食物,注意卫生……这些东西到底哪本书上有啊,我翻了很多书也没找到,范兄你家中藏书总不会比我多吧?”
后人看来最简单的卫生防疫常识,其实在当下,往往就代表着一条命。范进的这些知识对于军队的重要性尤为重要,想在山里打持久战,首先就是身体要撑的住,否则什么都是空谈。这种功劳不显山露水,一般人其实也看不到,可萨世忠出身军职,又是锦衣体系,对这些反倒格外敏感。
范进笑道:“那是本残破不堪的古卷,后来也找不到了,连不出名字。”
萨世忠皱着眉头道:“难道天下真有神授天书的事?那范兄就非常人了。”
“得了,先不要管我是不是常人,制军到了么?”
“三天前便到了,不过事先不张扬,外人并不清楚。原本制军就想着要收网,我们锦衣卫也想着找点事做。比如把盘胜的女儿抓来怎么样?他几个女儿都很漂亮,抓来正好乐一乐。没想到冯君瑞因为外面养野女人被老婆发现,竟跑进山去了,哈哈,这可是天要灭罗山蛮了。”
在滚滚雷声中,两人走进帅帐,外面风大雨疾两人脱了蓑衣坐下,凌云翼身上穿着便服正在桌前看着地图,见范进来,朝他做个手势,“那里有茶,自己倒一杯,有话对你说。”
来到近前,凌云翼指着地图道:“这图画的清楚,看来你那硬笔,用来画地图比毛笔好用,军中以后要多买一些。你这张图几可比的上三国演义里那平蛮指掌图了。”
“不敢,学生也不通堪舆,地图画的不成话。”
“这已经很好了。盘胜所赖,不过地利,瘟疫,现在这两条都没了,只剩了山高林密,我却不与他赌斗地势,只以智取,看他能如何。传我命令给林魔女,从今日起,水上不要有粮食运进去!至于陆上,我且先行文向罗山蛮讨要冯君瑞,不管他放不放人,也都要断他的粮道。饿他些时光,等到无米下锅,纵有天险总是无用。”
范进道:“学生以为除了粮食以外,最重要的还是盐铁。人无盐则无力,只要不让罗山买到盐,任他何等悍卒,也周身虚弱无力,便没了力气交战。只是有些蛮人寨子位于山外,与汉人商户混居,获得物资比较容易,要防着他们接济山中。”
凌云翼点头道:“这话有道理。就让林魔女顺带把这事也办一下,这条通道必须卡死。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是时候彻底解决罗山这个麻烦了。退思,听说长乐乡和你们争地?凌升,回头给番禺县带个话,让他管好他的子民。如果谁影响了老夫军务,我绝不客气!”
空中白光接连闪过,雷声大做,暴雨瓢泼。山中奉为神明的老树被闪电劈中,为烈火所覆盖,部落中的老巫师在一番复杂的仪式之后,忽然大叫道:“血!我闻到了空气中鲜血的味道!血,都是血!”随即两眼上翻,人事不省。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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