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想过真能把祠堂修在小范庄,这对于大范庄来说基本是无法接受的条件。之所以提出来,无非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在前世,他就不缺乏谈判的经验,否则又怎么靠正府征地成为吃喝不愁的拆二代,在这一世,无非是活学活用。先给出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然后彼此退让,表面上看起来各退一步,实际占便宜的还是自己。
他见范长旺做出让步,自己也不迫人过甚,点头道:“小侄一时信口之言,大伯您别见怪才好,这大主意总归是要大伯拿,小侄不敢多说什么。另外这社学……也得想想办法,毕竟几位族内子弟学业要紧。”
“我何尝不知学业要紧?学舍倒了,读书不能耽误,我自己家还有几间空房,我把它们腾出来,给你们做读书之用。就是李先生自己不小心,下雨天出门跌伤了腿,一时间没法来教书,你们就只能自己用功。你方才一句话说的很对,我们范家只要出个有功名的后生,他洪总甲又哪敢来欺负我们?金沙乡五族十八村,张氏一族就因为出过举人,便可以横着走。实际张氏中举人那支早就搬到城里,与乡下亲戚不大往来,饶是如此洪总甲遇到张家的老倌儿,还得过去赔个笑脸。人比人气死人,你们好生念书,一定要给我读出个名堂来!”
范长旺的家其实也谈不到如何阔绰,不过在大范庄而言,便可算的上一等门户,院落比范进自己家那小院为大,房屋也整齐得多。两间厢房,都作为临时的书房,范长旺的老妻还给几个学童烧开水。
房间里几个学童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房门开处,范进带着笑走进来,朝众人逐个看过去,轻咳一声,“后生仔,用心念书,不要辜负父老乡亲的期望。志文,你躲开点,给我让个座位。”
几个人都已经站起来,从喉咙里溜出爷叔的称呼,随即各自争相远离范进,读书的声音都小了不少。外来人的身份,加上过高的辈分,让两方有极深的隔阂,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横亘于心,彼此虽是同窗却同路人。
由于没有塾师,大家就各自读自己的书,四书集注、五经、又或是三传。一个眼尖的书生,看着范进手里的书,悄悄捅向身边的人,低声嘀咕几句,那人又招呼另一人,不多时,几个书生都停了口,偷眼看向范进手里的书本。
几个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书生,干咳两声,问道:“九爷叔……您手上拿的,可是新出的时文?”
范进点点头,“是啊,马先生精选近三科小录,有什么问题么?”
“没……没什么,只是这些时文,听说很贵啊。”
范进的脸一沉,“这叫什么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我辈读书人,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全都在科场之中,小录为前辈科场得第之精华心血,一如指路明灯,如何能以金银俗物为衡?你们啊,只知道读书是没用的,书读的再好,也是要科场上论英雄,不好好读小录,你们怎么知道考官的口味,又怎么知道该如何破题承题,才能得入宗师法眼?”
几名学子一时哑然,一人忍不住道:“左右不过是有那浑身猪屎味的蠢女人,为你不惜破家而已。大男人花女人的钱,也好意思?志文、志和二位兄长也不曾买过什么小录,不一样过了县试。等到二位兄长中得生员,看你是否还这般傲气。”
范志文、范志和两人,在一干学子中年龄最大,已经接近三十岁,范志文本人就是范长旺长孙,平素在学房,也是最有威严之人。此时见火烧到自己头上,连忙咳了几声,
“安心读书,休逞口舌之能,不能因为先生不在,大家就失了管束为所欲为。若是叫先生见到,少不了赏你们一人一顿戒尺。”
范进点头道:“二位贤侄说的对啊,大家安心读书么,科场无老少,八十童生见到二十岁的秀才,也要称一声老前辈。院试之下,皆为蝼蚁,任你千般说辞,万般学问,我只问一句,可得功名否?等得了功名,再论短长也不迟。”
其实对于小录最为在意的正是志文、志和两人。他们确实过了县试,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几年间屡战屡败,身上背负的压力极大,还不到三十的人,鬓边已经可以看见白发。范志文虽然是族长的长孙,但是要文家里拿钱买时文,却依旧力之不及。
对于时文的重要性,范志文很清楚,当今科场上出头的举子分两类,一类是皓首穷经,苦读文章的苦学派。另一类,就是专门背时文,把所有中试小录背的滚瓜烂熟一旦押题成功,就可轻松中举的取巧派。
后者虽然为人所不耻,腹笥也极有限,但是从结果上讲,都一样的。八股取士没有所谓标准答案,很多时候文章好坏取决于考官的判定。
熟记小录,不但可以赌一把功名,于判断考官的个人爱好,科场得第也大有好处。但是让他们拉下脸去找范进讨要小录,这事一来实在是于尊严大有妨碍,二来就是看范进的态度,似乎也不大可能会给。
范志文咳嗽一声,“九叔,小侄有句话,还望九叔别见怪。我们范家社学,由全族公摊使费,希图培养读书之人,为朝廷出力,也为族里分忧解难。究其本意,还是希望族里能出几个秀才、举人,这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九叔连县试都不曾中,此时读这小录,并无十分用处,不若将其中文章拿出来,由各位乡亲共同参详,不论谁有所得,对我们全村都是好事,不知九叔以为如何?”
范进放下手上的书本,点头道:“志文贤侄,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对这个提议也无意见,只不过……”他伸出手道:“这小录是用银子买来的,你们要看可以,得付钱啊。这样吧,大家都是乡亲,你们又是后生晚辈,算你们便宜一点,每篇文章一百文,交了钱的就可以看。”
“九叔……你……这些文章又非九叔你所做,怎么可以要钱?”范志文先是一愣,随即脸渐渐涨红。不管是君子耻于言利还是乡亲的关系,他都想不到范进会伸手要钱。大范庄虽然生活条件比小范庄为好,但是这几个脱产学子的家庭生活也未必比范进强到哪去,背后又没有胡大姐儿这种痴心女子支持,哪里拿的出一百文?
范进却理直气壮道:
“这小录也不是马先生写的,他选录成册,不一样是要卖钱?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至亲好友,赊欠免谈,有银子一切好说,没有银子就好生读自己的书,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看在乡亲份上,奉送你们一句话,读书是手段,不是目的,你们如果把读书当成人生目标,这书就等于白读。不想办法搞银子,你们就算读成了书,又有何用?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长辈,不能白教训你们一通,不给你们一点好处,我就随便摘录一篇小录给你们,算是一人送你们一百文钱,到了外面,不要说我这个九叔不大方,给我看仔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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