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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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浮受了这样重的伤,东青鹤自然顾不得其他,连忙将人一把抱起要回月部治疗,然而才走一步又被前方的弗惧拦住了去路。

    未渡劫的修行之人同仙家作对,且不说功法难以匹敌,即便像东青鹤这样能和对方战个平手,亦或是压过人家一头,但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的,难道说打败两个鬼差阴司地府就会善摆甘休?恐怕只会愈加触怒冥界众人,将东青鹤甚至青鹤门都一道牵连才是。

    这个道理东青鹤怎会不明白,所以他将人引来绝不是想硬攻,而是想与对方议和。可是眼下,怀里人容不得拖延和怠慢,若是这两个鬼差仍打算纠缠,东青鹤便顾不得许多了,无论如何也得先将花浮的命保住,其余再从长计议。

    一手拥着昏迷不醒的人,一手则在袖中拢握成拳,东青鹤的视线牢牢和面前的弗惧对视,周身的低隐温和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其下厚重的气势。

    弗惧感觉到了,幽绿的目光也变得愈加深沉,飞升之后他们已是有多少年没有遇上这般难缠的对手,而这个人甚至都没有渡劫,只是一个灵修,实在让人不快之余更觉得隐隐的兴奋。

    眼见情势一触即发,弗惧正欲唤出自己的长钩和东青鹤好好打上一场,一只手却忽然阻止了他。

    是身边的弗惊。

    弗惊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东青鹤和人事不知的花浮身上,在两人之间一番徘徊后问:“当年他偷入阴司地府时,可否还有旁人?”

    东青鹤本已做好了郑重抵御的准备,听见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不由愣了下,不过他还是很快道。

    “是我。”

    “你们两个一起去的?”弗惊又问。

    东青鹤颔首,简洁的将当初花浮如何遭受混沌毒害,二人又为救他命闯入地府却历经劫难,花浮因此身死等等一事如实告知。

    弗惊听得怔然,一旁弗惧也皱起了眉。

    “你说你们打碎了三魂镜?”弗惊顿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

    东青鹤忆起当日情景,虽是混沌肆虐,但的确也是因他们而起,于是点了点头。

    弗惊弗惧便没再言了,只站在那里良久未动。

    东青鹤看他们没有让开的意思,却也没有阻拦,于是抬手在花浮袖间摸了一把,无果,又去看他耳垂,原本缀在其上的晶莹此刻却也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花浮隐隐感知到了什么,于是将这两样法器都藏了起来。

    东青鹤叹了口气,对弗惊弗惧道:“我暂且寻不到那物事,待他醒来,我自会敦促其尽快奉还,今日多谢两位仙家宽限了。”

    说着不再等对方回答,径自抱着花浮起身,又回头看了眼原本跟着花浮,此刻却消失无踪的另一个黑衣人,东青鹤捻了一个瞬移的口诀,霎时就离开了此地。

    看着那两道疏忽消失的身影,弗惧不敢置信地问:“真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弗惊说:“你该领教够了那护体金光吧。”

    弗惧想到那道牢不可破的壁垒只觉不甘又无奈:“那到底……是何物?”

    弗惊沉吟了会儿,幽幽说了四个字:“此消彼长。”

    弗惧一呆,继而像是明白了什么。

    弗惊道:“所以……天道从来自有定数,此事,已经轮不到我们来管了,回去罢。”

    说着,当先甩袖离去。

    而弗惧则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地上留下的血迹,深不见底的绿眸中竟闪过一丝繁复,两道黑影消散后似余下幽幽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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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湿的衣衫,浓重的血腥味,刻入骨髓般钻心的疼痛,种种感受,那么痛苦,却又那么熟悉,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情景。

    对了,第一次,在他第一次摸到大片大片血迹的时候,在他第一次杀了人的时候。

    一晃神,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里,那个摆满了名贵收藏的书房中,前朝大才子的墨宝、价值连城的双耳绿釉瓷、雕祥云酸枝梨木桌案,一切的一切,眼下都被殷红的血色所浸染,随着他每一次落手,又有更多的血沫被喷溅而出,铺天盖地的洒下,就像下了一场鲜红色的细雨。

    砸得手酸了,他终于低下头去,看看手里偌大的一块砚台,又去看地上已经无声无息的人。

    那人的脸早已血肉模糊,半个额头都被自己砸没了,红红白白的东西流了满地。

    他眯起眼似乎回忆了下,才想到这个人是谁,哦,是他,梁知府家的大少爷,也是自己的姐夫。

    姐夫……姐夫是做甚的?姐夫是姐姐的相公,那她的相公在这里,姐姐又在哪里呢?

    他想啊想啊,又想了须臾,终于想起来了。

    ……姐姐死了。

    姐姐三日前就死了。

    为什么姐姐会死?

    他们说姐姐是难产死的,一尸两命,梁府的人顾忌他难过,所以落葬前才来知会一声。

    他伤心欲绝,他想去送姐姐最后一程,可那些人说他们已经把人埋了。他赶到那里,竟寻不到姐姐的坟。

    用了好几日四处打听无果,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曾经伺候过她的小丫头,那小丫头不知是否对姐姐心有所亏,亦或是觉得即便告诉了他他也拿梁府无法,最终,他用了许许多多的银子让她开了口。

    一路跌跌撞撞,他在乱葬岗中扒了足足一夜才翻出了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女子,她青灰的四肢瘦骨嶙峋,肚皮也是瘪下去的。

    那小丫头说,常夫人的孩子早在一个月前就没了,常夫人的身子骨本就不好,自落了孩子之后更是一病不起,近日撑不住终于去了。

    话说得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他不信,他怎么会信。他姐姐的身子骨什么时候不好了?从前在家,姐姐帮着爹爹管账,忙起来便跟男子一般大江南北的跑,有两回自己闹腾捣乱了,她拿着藤条能追着这不成器的弟弟从前院到后院绕上五六圈,打是舍不得打,只抽得他脚跟后的地上啪啪作响。

    这样的姐姐缘何会病弱至此?

    梁府不让他探看,这一年的时光里,只得除夕和中秋二人在府内匆匆见了一面,他觉出对方消瘦,可姐姐总说自己很好,最后一回她已有身孕,他切切记得对方拢着自己的肚腹笑着对自己讲。

    “嘉赐,你书读得好吗?你可有银钱用?你莫要记挂我,

    ,我在这儿挺好的。待这孩子降世,我让你做他的先生可好?你只要好好的,姐姐就好好的。”

    他当时怎的回答?

    他说:“我有银子,我现在给人写字作画,能养活自己。我书读得也好,明年考上了秀才,后两年我就能进京,指不定连棠之后我们家又能出一个状元!保准给我的小外甥教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这些话尤言在耳,他没有骗人,姐姐希望他争气,这一年他舍了所有顽劣所有淘气,一心求学,只为不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他真的好好的,可是姐姐呢……为何最后却没有好好的?

    他哀恸他疑惑,尤其是当他无意间发现眼前已逝女子那腿|间和肚腹上触目惊心的刀痕时更是恨至肺腑,姐姐是被人活活折腾死的!

    他世间仅剩的血缘,对自己倾其所有,货品一样被交易入那虎狼之窝,受尽折磨,死后竟连一方孤坟都没有,还被弃尸乱葬岗……叫他如何不恨?!他好恨,他好恨,他要那些害死他姐姐的人都遭受应有的报应!!!

    他用余下的银子先给姐姐好好安葬,接着又继续买通梁府那丫头,说自己想拿回姐姐留下的一点东西,于是混进了梁府中。他也不急,他寻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在里头足足藏了五日,不吃不喝,直到梁府的人全放下了戒心后,他慢慢在东厢院点起了一把火,然后又回到了那藏身处,静静看着那渐渐变得艳红的天空,看着四处奔走呼喊的小厮,看着在火内挣扎痛苦的各位梁府家眷。

    不够,还不够,这于罪魁祸首来说哪里足矣抵他的罪。

    他又趁着梁府混乱,缓缓向书房而去,巧了,正被他撞见吓得半死在此避火的梁大公子,一看到那人,已多日未食浑身虚软的他竟不知哪里来得一股气力,抄起桌案上的砚台就朝对方砸了过去。

    一下、两下、三下……温热的液体飞溅而出,沾湿了他的衣裳,他的视线,一切都变成了红色,红得刺目,红得惊骇,红得让他胸口的浊气和窗外的灰烟一样一点点消散了出去。

    他弯起嘴角,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只不过容不得他得意太久,书房外很快传来了凌乱的脚步。有一刻他想过,就这么被逮住了也不错,姐姐走了,他何必再这样辛苦地争气地活着,随她一道去罢,地下还有爹娘作伴,他们一家人又可以团圆了。

    可是很快他就想到了还有一个人是值得自己留恋的,那个人说过要自己等他回来,虽然他已经离开一年多渺无音讯了,但是自己答应过他,自己不能食言。

    所以……他还不能死!

    既然那个人没有来找自己,那么就让自己去找到他吧!

    下定决心后,他一把丢开那砚台,在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丁冲入门内时,他无惧无畏地向他们迎了上去,尽管遭受了一番毒打,但是当他向着熊熊大火奔逃时,没有人敢追来,所以他最终还是逃脱了。

    曾经在常府还兴旺的时候,那么多人宠着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好像他多么的弱不禁风,可是现在再看看当年娇惯的小少爷,受了这样重的伤,最后还不是活下来了?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诧呢,不知道爹娘和姐姐看见,是心疼多一些,还是骄傲多一些呢?

    就这么一路痛不欲生,一路胡思乱想,不人不鬼的他竟然凭着乞食活到了京城。

    京城那么大,那么繁华,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叫花子要如何找到那个想找的人?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天意偶尔也眷顾了他一把,他在街上看到了对方!

    那个人长高了许多,脱了一身的少年气,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沿街而过,身形伟岸挺拔,一袭锦袍加身,更衬得铮铮佼佼,鹤骨松姿,一时间几乎让他看呆了。

    而路上看呆的还不止他一人,一旁有不少红着面容的娇羞女儿偷偷窥伺,他听见那两人在问那个公子是何人,立马有沿途百姓回答:此乃上个月圣上亲点的状元郎!

    原来这个人真的考上了状元……

    他心内一惊,不过很快还是露出了笑容。

    真好,这个人一直这般绝顶聪明,自己就知道他总有一日能出人头地,真好……

    “那不知状元郎可有婚配?”有人好奇的打听起来。

    “那可是状元郎啊,一般人哪里入得了眼哟,更莫提这位公子这般相貌,也不知哪家小姐能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得他青睐。”

    “是啊是啊……”

    听着这七嘴八舌的感叹,见得故人满心欢喜的他看看自己的一身褴褛,本欲迈出的脚又顿在了原地。

    “哎,你们说得可是连大人?他前两日就已经成亲了,你们竟然都不晓得?”

    “是吗?!讨得是哪位小姐?”

    “刑部尚书家的杨大小姐啊,还是圣上亲自赐的婚呢,府邸就在十六街那儿……哎,这、这叫花子怎得摔倒了?”

    “啊哟,他还在抽抽,莫不是羊角风?”

    “快走快走……别沾到了。”

    “找人弄走吧,真是晦气……”

    ……

    东青鹤将花浮放至榻上,未免挨到他的伤口,他一手将人翻过,一手小心地解开了他的衣裳,渐渐露出其下一身白腻如玉的皮肤。

    只是东青鹤眼下没有心思细看,他自己也坐到床边,让花浮靠在他的身上,细查他的伤口。虽皮肉翻卷十分骇人,但幸好无毒无异,只是不知肺腑处有无伤及。

    因为伤得极深,东青鹤先用内息止了他的血,然后将小厮备好的伤药将其伤口一番清理,继而包扎妥当。

    东青鹤又让小厮拿来热水,亲自给花浮擦身,花浮的眉头一直狠狠皱着,想是觉得疼,他口中不断呓语,眼角竟还带上了泪花。东青鹤忍不住伸出指尖去抹,然手才触上那脸时,昏沉的花浮竟蓦地张开了眼。

    泪水染得他的双眸一片晶亮,眼底幽光闪烁,似有些混沌,但却目不转睛地看过来,满满的映出眼前的东青鹤,还有他脸上的心疼之色。

    花浮眨眨眼,动了动干涩的唇,嗫嚅了一句什么。

    他说得极浅,但东青鹤耳力甚好,他还是听清了,一时怔然。

    花浮说:我……一直等你,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