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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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心兰相处,很多事不必说出口彼此都能心知肚明。

    但语言是很奇妙的东西。

    “我会一直支持你。”“只要是姐姐大人的吩咐,我一定会努力完成。”“我会站在你的身边。”这样的话语,燕雅说了许多遍,但没有一个能和“我想帮你”相比。

    因为说这话时的燕雅不是那个躲在心兰背后,自觉只能打下手的“妹妹”,而是作为对等的存在。

    “我不反对你杀死这家伙。”燕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身后之人的厌恶,“但不是现在。”

    她没有等待心兰再次发问,争分夺秒地用语言来打动心兰,同时在做的还有海纳百川能力的展开。

    想要说服别人,首先就要理解别人,而要理解别人,就不能仅是停留在口头的层面,否则对方一句“你懂什么”,顺便捅你几刀就能结束一切。

    幸运的是,燕雅有能力去体会那一切。

    “让开。”

    心兰挥剑把燕雅击飞出去,对于这种情况,燕雅早有所料,更不可能怪责心兰。因为那击飞她的力度是那么软弱无力,比之刚才挥下的那一下,弱得实在有些过分,但又是那么合情合理。

    这样才对,如果不是这样,心兰又怎会周身一片漆黑。

    燕雅无法像赞颂师那样看到光暗,但不妨她理解心兰现在的状态,因为道理是那么简单——

    如果说光明是对自己的强烈肯定,那么与之相反的色彩,所代表的不正是对自己的否定吗?

    她的姐姐大人,很清楚她自己现在做的事并不正确!

    “拜托了!”

    燕雅把手中的小刀,那把有着“伏羲琴”之名的圣物横于前方。

    正如刘天所言,她一直都不甘心,因为她一直都在努力,哪怕结果是那么笨拙,但她相信,那一定能传递到心兰耳中。

    五彩斑斓的光明一闪而过,燕雅轻轻拨动琴弦,把自己的心情传递出去。

    ……

    “这样做是不对的。”

    在心兰说话之前,对面的谢浩俊就开口了。

    “你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你什么都做不到,因为你选择了沉默。”

    心兰明显感觉到自己失去了身体的操纵权,但她无法反抗。

    或者说,她不想反抗。

    水能载舟的控制权已经还给了世民,但她已经在聆听民意,而根据民意调差,在支持她的那部分人里,谢浩俊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所有人的期望。

    “这是不对的。”心兰弱弱地说道。

    “为什么不对?民心所向,目标也是一个确确实实的暴君,不为人道,杀父弑弟……”

    心兰不知如何回答。

    “还是说,你在乎的是这些?”

    谢浩俊稍微让开身子,接下来心兰便看到了玄霸和元霸两个改造人。

    在世人眼里,这两个改造人是单纯肉体堆砌而成的丑陋怪物,但在心兰眼里,看到的却是肉体的来源者,他们和一开始一模一样,仅是脸上多了痛苦、愤怒、悔恨等表情,而那个她为之奋斗的君主,则是用一副凄惨的模样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着她高抬贵手。

    假象?其他人可看不到这样的场景,唯有赞颂这片大地一切的赞颂师才能从内心世界感受到这一切,哪怕对方以肉块的形式存在,哪怕对方本体的灵魂已经消亡,那份意志和执念都是真真切切的。

    “所以你犹豫了?感情战胜了理智,战胜了公正?”

    “……”

    “那么是害怕这些?”

    这次出现的是来自大宋各地的声音,支持世民的人群的声音。

    “谢心兰去死!去你狗屁的剑圣,圣疗师,让世民陛下带领我们走向辉煌!”

    这是狂热的支持者。

    “无论世民陛下有何过错,他已经登基为帝,又没有大过错,怎么说都不应该直接举反旗啊!”

    “世民陛下一上位就推陈出新,整治了先帝时期的弊政,可以预见他必将成为一代明君,心兰殿下为什么就不能与陛下和平相处?”

    “就算是真的弑父杀弟,那又如何?陛下比皇太孙出色多了,帝王家本来就没有感情而言,对我们老百姓来说,需要的是能造福天下的君王!”

    这是自认为客观的支持者。

    “不过是那些贵族世家为了权力而自相残杀,为什么要波及我们?我不管别的,我们只需要和平!一开始在政治上失败了,居然不服气地用拳头来说话?啧啧,也是厉害。”

    “外有古蒙虎视眈眈,我们居然率先自乱阵脚,这次我站朝廷这边。”

    “我就看剑圣不爽,我要支持朝廷!”

    这是意气用事的支持者。

    “不害怕?那你为什么沉默不言,是打算放任自由吗?但这样的事就是自由?”

    “这就是你理念中的‘让民众自由选择’的‘自由’?!”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质问,心兰始终无法回答。

    只能一直沉默。

    为什么会这样?又是何时变成这样的?什么原因导致她一直这样?

    谢浩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快速闪过的景象——

    大宋的人民死掉了,被古蒙人杀掉了,毫无反抗之力、也没打算反抗,是因为杀人的是强大的古蒙人?是因为古蒙这个国家过于强大?但为什么周遭围观的人民没有伸出援手?十根筷子比一根筷子要强的道理是骗人的吗?

    不,原因是一群羊数量再多也打不过狼。那好办,让这群羊变得强大就好。于是心兰走过去,给了它们强身药。

    可是羊还是死了,心兰这才发现,羊群并非铁饼一块,各自有各自的小圈子,在对付狼之前,它们相互之间就在为一小块草地而纷争不断。真是可笑,明明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然后狼来了,它们只有一部分想到了联手,一部分想着趁两败俱伤的时候多占几块草地,还有想都不想就逃跑的,心兰的药让它们变强了,跑得也快了,但它们忘记了,这块草地就这么大,再快也跑不远。

    怎么办?有没有办法拯救这种情况?

    一只羊站出来了。

    “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无法干涉别人,只能尽力做好自己。”它在脑海中想到。

    在同伴们冷漠的眼神之下,这只羊勇敢地冲向袭来的狼,强身药的效果终于在这个时候体现了出来,羊展示出了远胜往昔的强大,就算是强如恶狼,也不过比它强了那么一点。

    但就是这么一点,这只羊还是死了,而它的死亡让其他羊更加确信了自己不是狼的对手。

    什么都没有改变。

    嗯,心兰很清楚,那只战死的羊就是她。

    更多的景象闪过,但结局都是一样,她的结局都是那样沉默地死去、被人误会、被人猜疑、被人陷害。

    “我是对的。”她这么告诉自己,一次又一次。

    “看,这家伙何其愚蠢。”周边一次又一次响起这样的讽刺声。

    所以,其实她一直以来的坚持,都是错误的吗?

    “绝对不是!”

    笨拙可笑的琴声传来,传到这片精神世界之中,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心兰亮了起来。

    亮了极为短暂的时间。

    南方军的人们,对她那发自内心的追随和信任,毫无疑问地证明了她的“正确”。

    但那又如何?

    世民也有大批追随者,也有大批认为他是正确的人,难道他的所作所为就正确了?

    可是否定了世民的自己,也真的是正确的人吗?

    她能够坚信自己的正确吗?

    心兰很感激燕雅拦住了自己,很高兴燕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这些都是她一直以来“心知肚明”的事情——

    “就算一切都心知肚明,也不代表就不用说出口!”

    燕雅声嘶力竭的呐喊,使得心兰的精神世界剧烈震荡起来。

    “概括内心世界的宗旨,正是我们说出口的话语啊!”

    ……

    树荫之下,光斑点点。

    心兰静静地倚靠在大树底下,双目紧闭,感受着和煦之风的吹拂,纷乱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何时起,我把直接感应别人的心思当成理所当然的事,虽然我有不去窥探别人内心的自制力,但有机会,我就会优先用传递心意去解决问题。”

    “然而,我忘记了,别人并不能像我这样读懂心思,而内心世界就像大海那样,时而波涛汹涌,暴雨大作,时而风平浪静,却又会暗流涌动,我们永远都无法看到它的全貌。”

    心兰自言自语着,看上去是这样,但却又一道沉稳的声音回答了她的话语。

    “所以,你不敢肯定自己?”

    “是啊,别人尚且无法完全看透,我又怎能保证自己的正确性。”

    即使是如今,心兰依旧在烦恼这件事,但那一道声音却没有困惑。

    “没人能一直正确,你只能保证自己在某一件事上的正确性。”

    “所以,你也觉得杀死世民这事是正确的?”

    树叶被微风吹得簌簌轻响,那道声音用近似轻笑般的声音回复了一个不能算是正面的答案。

    “从你这样反问自己的那刻起,你就比其他人更接近‘对与错’了。”

    相信自己正确,是很轻松的事,更不要说是无比自信的人,想要他们否定自己,实在太困难了。

    反之,一直觉得自己是错误的人,同样也无法接受自己是对的。

    唯有不断反省,不断质问自己的人,才有可能判断出真正的答案。

    “那种事,我已经在做了。”想了想,心兰苦笑着改口,“应该说,我曾经做过。”

    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正是她尝试的结果,不过是徒增烦恼和犹豫罢了。

    “不。”

    那道声音坚决地否定了她。

    心兰睁开眼,站起来,望着身后的大树。

    “为什么你能——”

    她没能说下去。

    她也不是在自言自语。

    即使是剑圣时期,心兰的内心深处都认同自己是谢家人,而这份坚持,表现在灵体上的时候,便形成了一个与谢家、与谢玄安有密切联系的形态。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是的,眼前的“树人”,正是当初心兰创造出来,仅仅是为了陪伴自己聊天的灵体。因为不需要别的能力,所以它得以获得了宛如人类的灵智。只是随着自己重铸神魂,心兰以为它早已消逝,不料却是一直伫立在内心的深处,等待着能为主人解惑的这一天到来。

    怎样解惑?

    “只是自己的话,是无法分辨出对错的。”

    那个树人,是那么光明,而否定自己的心兰,是那么黑暗。

    不是五十和五十。

    两者都是百分百,如同镜子的里外。

    但灵体和本人,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因此,她的体内既有百分百的光明,也有百分百的黑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