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促之间,家宴略显简薄。只是一家人团团围坐,又有长子焕善的小儿绕膝,如今长媳再有身孕,来年又将添丁,陈如峻连升几级,官拜内阁次辅,到也喜事重重。
侍郎府旧邸里,陈家欢欢喜喜开着夜宴,直待深夜回房,陈如峻与慕容泠夫妻两个一番长谈,慕容泠才觉得遍体生寒。
望着一向尊重爱护自己的丈夫,慕容泠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陈如峻却反过来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宽慰地说道:“夫人,无须多言,陈家早与慕容家绑在了一处。”
那个惊天的秘密,压得崇明帝不堪重负,作为骨肉至亲的姐姐与姐夫,又怎么不助他力挽狂澜。
陈如峻晓得这几年身为皇帝的妻弟一定有着难言的苦衷,却不曾想有这般沉重。当日他需要自己退出官场,自己毫无怨言,今日需要自己复出,他依然愿做妻弟手中雪亮的兵刃。
怕妻子担心,陈如竣安抚地拍拍妻子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安国王府内,申时一刻,安国夫人楚朝晖便已收拾停当,带了儿子与两位侧妃一同入宫,来参加今日除夕的夜宴。
望望巍峨的宫殿、幽深的长廊,还有那一处处四角合围的天空,楚朝晖默默压住了心中的苦涩。
因是家宴,楚朝晖并未按品级着装,听得皇后娘娘尚在小憩,便先去自己未嫁时的含章宫沐浴更衣。
丈夫新丧,无论如何穿不出往年除夕爱穿的大红,便是要为着母亲演一出戏,她也不舍得委屈地下长眠的苏睿。
氤氲的热水兑了牛乳,楚朝晖半坐在木桶里,任温热的水气蒙住双眼,不自觉又是潸然泪下。
从腊八那日知道丈夫的噩耗,到今日整整二十三天,每天都细数着分分秒秒度日如年。
“将军”,楚朝晖默默在心底唤着,往年这个时候,她这爱这么呼唤他,不管他远在边关,还是近在她的身边。
同饮一杯新年酒,是她与丈夫共同的心愿。
她去过一次边城,住进过苏睿的大帐。
塞上九月,寒风已然呼啸,吹动牛皮大帐,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睿为她裹上厚厚的披风,领她来到大帐前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下。月亮升起,照着树下简陋的青铜案几,苏睿变戏法般掏出一把酒壶,又满斟了两杯酒。
边塞的月大如银盘。如水的月光下,苏睿的笑明澈欢快,点点月光洒上他的眉梢,像细碎的水银。
苏睿的嗓音低沉,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温柔地环住楚朝晖的细腰,对她说:“朝晖,我敬你,每年的仲秋和除夕,若是没回京城,我都在这里对月思人。”
楚朝晖记得当时自己怕过往巡逻的兵士看到,借着薄怒掩饰娇羞的心情,她从丈夫怀里挣脱出来,嗔道:“又胡说,除夕夜里哪来的明月?”
苏睿握住她的手,那样的深情,他一字一句的告白尤在耳边:“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怕自己会流泪,楚朝晖借着望月,微微仰起头,苏睿却把她的头揽进自己怀里。良久良久,自己脖子上落了冰冷的泪滴。
塞外真冷,滚烫的泪流下来,流到她的脖子里,便化做了冰冷。
“回京去吧,多年戍守,你又何必这样自苦?”楚朝晖记得自己这样劝过,并非皇帝无情,妹夫也曾屡屡劝他回京。
“苏睿答应过岳父,要替他守住门户。”苏睿抬起头,指向圆圆的满月,“朝晖,你看,塞外的月亮多圆。一样的月光,照着京城的你,也照着塞外的我。每年除夕,若我不在你身边,你向北,我向南,同在西霞的土地上,咱们同饮一杯团圆酒,好不好?”
楚朝晖拼命地点头,又飞快地扬起自己的脸。怕自己的泪招了苏睿,她唯有一直抬着头望月,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同方才一般冰冷,苏睿温柔地吻上她的面颊,替她将泪一滴一滴吮干。
“夫人,这件衣裳可好?”见楚朝晖迟迟未开口唤人,明珠不放心,借着拿衣裳捧给她过目而进来探看。
楚朝晖仰起清水芙蓉的素颜,望着明珠手中华美的宫衣。
新制的月白色云锦右衽缂丝罗衣,上面以淡淡粉色散绣了几朵盛开的八重璎,缤纷到了极致,看在楚朝晖眼中却像未落尽的残花。
腰间亦是同色的结子,垂落东珠的缀角,如两行清泪蜿蜒。
青莲色十二幅的湘裙上错落有致地绣着大片月白色的木槿,裙摆拖过湛紫的地衣,往常逶迤如水的奢华竟让她觉得萧瑟。
终是太素净了,明珠又为她选了朱红色凤穿牡丹的霞帔,领口一枚木槿花的白玉扣与鬓发上斜压的白玉木槿花簪子遥相呼应。
好,还是不好?楚朝晖从铜镜里看着自己平静漠然的面容,找不到答案。她不想穿朱红,又不能穿素白,每一种颜色抚过肌肤,都像针直直扎在上面。
众人默契地对母后隐瞒着丈夫的离世,她是赞同的。听闻母后前些日子换的太医不错,也不知道母后如今又是什么状况。
每走一步,身上暗色的朱红却是煎熬,烧着她渐渐枯萎的心,干枯成一片焦木,偏清晰地记起那一夜苏睿饱含着深情的话:“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温一壶烈烈的马奶酒,夜里回来守岁”,楚朝晖听到自己平静地吩咐下人。那是苏睿前年带回来的,她喝不惯,才能留到今天,留着与他共饮。
明珠答应着,吩咐小宫女下去准备,自己轻轻搀住楚朝晖的胳膊往外走。
苏暮寒早已换过衣服,坐在正厅内等候,见母亲出来,扶住了母亲的另一支臂膊。
少年身着湖水绿的五福捧云团花缂丝锦袍,和田玉的白色簪子,温润的气质里带着三分雍容,清浅的笑容似是旭日暖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