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音点点头:“正是。”
皇帝又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中不乏欣赏之意,但也并没有唐突到让人不舒服。
“先前一直听人提起这间馆子,今日总算是亲自来试了试, 果真不负盛名。”他温和道。
这语气与措辞皆诚恳十分,叫林诗音受用极了,然而她刚要开口谢他夸赞,就感觉身后忽地袭来一阵劲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清朗中带着艳逸的声音——
“老爷,您要的酒来了。”
林诗音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随意的少年人正提着一坛酒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他生得相当好看,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眉宇间暗含笑意的同时也隐隐有些叫人不敢多视的傲气在, 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身份,更不要说他走路时下盘极稳, 步伐生风, 非内功高手绝不能至。
但是比起这些, 更值得在意的还是他手中提的那坛酒。
林诗音这些日子以来在暖锅馆子呆得不少, 出门的机会比先前那小半年多上许多,也见识了不少这京中的稀奇物什。是以在看到那坛酒的一瞬间,她就认出了这是街头那家吸虹楼的醉寒江。
吸虹楼,顾名思义,便是吸虹饮海,是间在京城名气极大的酒馆。
一间酒馆能扬名,自然是因为他们家的酒。
林诗音曾听“捞”的一位熟客说过,这吸虹楼啊,普通的酒其实也就那样,并不比其他酒馆好到哪里去,但他们家一个月只卖三坛的醉寒江,则堪称酒中极品。
不过也正因为是极品,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排在他们前面的达官贵人多得大约能绕着京城排一圈。
而林诗音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两日前还不信邪地在路过吸虹楼的时候,想着祥叔生辰快到了,进去问过醉寒江。
当时那掌柜高傲的表情和语气她可还记得很清楚呢。
那掌柜说的是:“对不住姑娘,今年份的醉寒江都已经订出去了。”
林诗音见他们实在油盐不进,也没有多留,晚上同祥叔提起,祥叔倒是很不以为意:“他们啊,只看得上他们眼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当初少爷高中之时,他们还主动送过少爷一坛呢。”
所以此时此刻,看到这少年手中的这坛醉寒江,林诗音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对方也注意到了她目光的停顿,在放下酒后,颇有些玩味地抬眼看向了她。
离得近了,林诗音才发现他的眼睛相当漂亮,同他那把嗓子一样,清朗中带着几分艳逸,精致的同时又显出几分天真来。
不过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看上去天真些也实属正常。
“常听人说这间馆子的主人是一位美人,今日有幸得见,我倒是觉得传言不可尽信。”他停顿了一下,“分明是绝色佳人才是。”
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好看,林诗音也不例外,哪怕知道这句话算不得如何真心,也不由得勾起唇角笑了笑:“公子说笑了。”
他们俩对话的间隙里,坐在那的皇帝已经打开了那坛醉寒江,清醇的酒香一时间盈满了整间大堂,甚至隐隐有压过这一室暖锅味道的趋势。
饶是林诗音并不喝酒,也不得不承认,这酒的确可称酒中极品,不怪整个京城都趋之若鹜,所有达官贵人都以能买到一坛为荣。
可能是她惊艳的目光太过明显,皇帝打开之后,居然直接抬眼望向她道:“这么好的酒,独饮难免无趣,姑娘可要同饮?”
林诗音忙摆手:“不用不用,您慢用便是,我喝不来酒。”
反正不知者无罪,她只当自己拒绝的只是个普通客人,皇帝既然不想暴.露身份,就肯定不会计较她的拒绝。
而且讲道理,这会儿光是装得完全认不出他是谁她就已经很累了,要是还要和这位陛下一起喝酒,那也太考验她的演技了!
皇帝闻言,也没有多作勉强,自己饮了一杯,又转向那少年:“那小方你陪……陪我一道喝。”
他停顿的那一下叫林诗音听得又是一抖,生怕他直接蹦出一句“朕”来,不过话说回来,小方……
卧槽?!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不行不行,不能再在这待下去了。
林诗音没再犹豫,直接借口后面还有事要处理迅速退了回去。
后面几个伙计见她回来,还相当好奇地问她:“表姑娘,外头这位啥来路啊,竟还能买到吸虹楼的醉寒江?”
林诗音:“……”
讲真,告诉你们怕你们直接被吓死啊。
但最后她还是认真嘱咐了他们:“总之你们务必好好招待那两位贵客,绝对不能怠慢了他们。”
伙计们见她表情严肃,忙恭顺地应了是。
当天晚上林诗音回到李园后又仔细地回忆了一下那个被皇帝陛下称为“小方”的少年,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虽不至浑身惊出冷汗那般夸张,也颇后怕。
虽然她现在已经和好几位大佬打过交道,但这个人……他毕竟和苏梦枕诸葛神侯都不一样,就算不谈立场问题,也比他俩危险多了啊!
然而她的“不想”并没有什么卵用,过了几日她重新去店中的时候,便再度遇到了他。
这一回他是一个人来的,也颇豪气地包下了整个二楼所有的雅间,不过却只要了一个最简单的清汤锅,一看就不是为吃而来的。
林诗音其实不想和他再有什么接触,奈何一进店门就被他瞧见了,贵客主动打招呼,她身为老板总不好不给面子,只能上去。
到这会儿林诗音其实已经完全能确定他是谁了,但她乐得假装不知道,先乱扯了一通生意经,又向他推荐了一下这里的其他特色锅底。
“其实您可以试试我们用螃蟹烩出来的海鲜暖锅,烫鱼片是一绝。”
他也听得认真,不过在她说完后却是立刻切向了另一个话题。
他说:“我实在是不懂,像林姑娘这样的美人,还这般有意思,小李探花怎么会舍得抛下你远走关外的?”
林诗音:“……”
日啊,这位侯爷,你提什么不好要提这个?!
还是说她在京城人民心中的形象就等于“被李寻欢抛弃”?!
……就算真的是,也别告诉她行不行。
“开个玩笑,林姑娘别生气。”他看着她的表情,忽然笑了。
林诗音还能说什么,只能深吸一口气道:“无妨,您好奇也正常,毕竟我自己都好奇着呢。”
她话音刚落,这人就直接大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仰头喝了一杯酒:“林姑娘果真有趣。”
林诗音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干脆学他刚才那样直接扯开话题:“您的鱼片再烫下去都该老了。”
他低头瞧了一眼,稍收了些笑意,在林诗音打算开溜的时候又抬起头来道:“其实我此番来,是有一件事想与林姑娘商量。”
林诗音:“……?”
再开口时他神色严肃了不少,语气也较之前沉了些:“我们老爷自上回试过了林姑娘这间店后,一直念念不忘,他喜静,等下回再来之时,不知道林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皇帝嘛,搞一点特权也是应该的。
看在他生日都会给全国人民放假七天的份上,林诗音觉得这点特权很无所谓,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若是应得太轻易,一定会叫眼前这位神枪血剑小侯爷起疑,所以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这倒不难,但您也知道,我毕竟是个生意人……”
后面的话已尽在不言中。
“钱的方面自然不需要林姑娘担心。”他立刻会意。
做大官的果然就是爽快!
林诗音立刻笑了:“能招待那样的贵客,是我的荣幸。”
她笑起来时微眯着眼睛,叫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而在这短暂的两回接触里,她的反应也一直很正常,可以说是挑不出任何问题。
可方应看就是觉得,她是猜出了自己与皇帝身份的。
所以他那句有趣,也是句真心话。
只可惜她好像并不怎么信。
2017.4
刚过仲秋,荷塘里绿了一夏的残叶已所剩无几,岸边亦落木纷纷,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凄凉。
李寻欢站在荷塘边,只觉这股凄凉几乎要渗进自己的骨髓里,引得他忍不住握拳低咳了一声。
立于他身前的女子见状,默默将手里的帕子递了过去,开口时声音沉静:“天气转凉,表哥多注意身体。”
这简单的一句话令李寻欢接帕子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她,那眼神似有万种情绪要诉,但话到嘴边却最终只化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叹息过后,他才总算沉吟着开了口。
“表哥明日便要走了。”
“……嗯。”
她应得不轻不重,叫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所以李寻欢也只得继续说下去:“这李园就留给你,还有我名下那些铺子,当初说好了给你添妆用,我也都安排好了。”
说到此处,他又将一旁石桌上的红木匣子拿起递了过来。
“地契房契,我都放在这里头了,你好好收着,别遗失了。”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自己表妹接过匣子平静地打开,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表哥走后,龙大哥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还有这李园上下,我也都交待好了,下人们都熟悉你,应该不会让你受什么委屈。”他大约始终无法真正放心,开了个叮嘱的头之后就有点收不住了,絮絮叨叨地,似要将这别后的一切都仔仔细细讲一遍才好。
幸好林诗音从最开始应的那一声之后就再也没打断他,一直安静地听着他讲,顺便趁着这功夫把匣子里厚厚的一沓地契房契都看了一遍。
看完后,她才抬起眼来看向李寻欢:“表哥。”
李寻欢见她神色认真,不由得暂时收了那些担忧的心神,问:“怎么了?”
林诗音合上匣子,冷静挑眉正色道:“地契和房契都在这了,那账册呢?”
李寻欢没想到她居然会提起这个,一时也是无言,但仔细想想又觉得等自己离开后,那些下人说不定真会趁机欺到她头上,毕竟这偌大一个李园和李家那些雄厚的产业,现在可以说都是她一个人的了。
他这表妹不曾习武,性子也太温柔,到时若被那些铺子掌柜们蒙骗可就不好了。
“你且等我片刻,我这就叫账房把各个铺子的账册都送来。”李寻欢道。
“麻烦表哥了。”林诗音的面上依然没什么波澜,直至看着他快步穿过花廊往园外过去后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她捧着手里这不轻不重却价值万金的一盒,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说实话,李寻欢真的可以说是相当大方了,这么大一个李园,还有这么多的铺子,绝对够她下半辈子过上躺在床上钱从天上来的日子。
但就算是这样,她也还是忍不住有些同情李寻欢的真·表妹。
这姑娘得知心爱的表哥要离开,竟哭了一夜,直接哭得背过了气去,然后就——
……就被刚加完班在地铁站犯了低血糖而晕过去她给穿了。
说实话,刚醒来那会儿得知这个身体叫林诗音,有个表哥叫李寻欢的时候,她是真的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不过从原主的记忆确认了一切属实后她还是无语着接受了这个设定。
主要是,她也并没有不接受的余地。
所以当李寻欢宛如交代后事一般地跟她告别时,她其实已经冷静了不少。
行吧,既然你都决定好要走了,那就走呗,反正拦也拦不住。
原本的林诗音会因此郁郁寡欢并认命嫁给龙啸云,她可不会!
至于为什么不对李寻欢直言自己不喜欢龙啸云,不会嫁给他,那当然是因为——
她也不想嫁给李寻欢啊!
龙啸云好歹是个男人,被她这样一说面上自然挂不住。
更要命的是,伤好得差不多还是他自己说的!
“林姑娘误会了,我当然不会这么想。”他试图解释,“只是义弟临走前托我照顾于你。”
“照顾就免了吧。”林诗音觉得没必要一直和他绕弯子,何况她都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把话都到这份上了,“龙大侠毕竟是表哥的恩人,怎能劳您反过来照顾我?”
说完她也不给龙啸云反驳的机会就继续道:“所以龙大侠若有什么难处,直说便是。”
这意思就是如果你没钱上路离开,我可以给你。
龙啸云当然听懂了,也气得无言以对。
任谁被喜欢的姑娘这样不留情面地讽刺一通都会生气的。
而且很奇怪啊,林诗音这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对他这个态度了?
难道她知道了李寻欢离开的真相?
可李寻欢的信中明明说她是不清楚的,只知道自己的表哥要离开京城而已。
他还在苦思冥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的时候,林诗音又开口了:“我是认真的,龙大侠真不用同我们客气。”
龙啸云:“……”
再让她说下去他觉得他就要一点面子都没了!
看着他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又以不打扰她休息为借口灰溜溜地离开这个院子后,林诗音才重新露出了一些笑意。
果然,这个年纪的龙啸云还是比较好打发的。
但若是真让他娶了林诗音,得到后再发现女神的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以他性格也绝不会再放手了。
林诗音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会把话说得这么绝的。
不管怎样,说都说了,她就不信龙啸云还有脸一直赖在这不走!
管家一直到午间才从她院子里的小丫鬟们那知道她对龙啸云说的话,顿时就乐了:“表姑娘真是这么说的?”
小丫鬟挠挠脸点头:“是啊,龙公子好像还挺生气的。”
管家冷漠:“没事,回头多给龙公子一些盘缠便是。”
管家想了想,又道:“表姑娘还在映霞堂么?”
小丫鬟再一次点头:“是呀,姑娘后来就一直在屋里看账册呢。”
林诗音的确是在看账册。
没办法,以前穷惯了,再加上职业病的关系,让她对数钱这件事简直充满热衷。
正好该说的话也都对龙啸云说了,她就干脆呆在屋子里看起了李寻欢昨天让人送过来的那一大摞账册。
单向记账虽然是傻子都能看懂的简单,但也正因为简单,才最好造假。
她总觉得按照李寻欢那种温和到圣父的性格,下边的人守着这金山银山,是不可能按捺住不揩油的。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看最上面那几本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太过离谱的东西,等她看到第六本的时候,光是前三页,就让她看见了起码十条一看就是弄虚作假的账目!
林诗音震惊了,她想过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然而也没想过居然有这么大的问题,还是这种假到连三岁小孩都哄不了的假法。
于是她迅速地从下面又抽了几本翻看,最后确定,果然是只有最上面那五本勉强能糊弄糊弄人!
然而那五间铺子并不怎么赚钱,至少去年一年加起来的利润也没超过五千两,看得她十分“……”。
管家过来的时候她还在看自己粗略筛选出来的最猖狂几家,看得火冒三丈,颇有穿越前每次收到某些平台公司递上来那些报表的感觉,满心都是“你当我傻逼吗”!
一盆花二百两银子?!这他妈是金打的吗?!
越看越气之下,她甚至直接打翻了自己的茶水。
正好丫鬟跑进来说管家要见她,见她沉着脸还有些惊讶:“表姑娘?”
林诗音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道:“你方才说管家有事找我?”
丫鬟福身:“是。”
根据原主的记忆,这管家是伺候过三代李家家主的老人,在李园颇有地位,就连李寻欢都很尊重他。
这样一个人要见自己,她当然是不能摆谱的。
“那快请他进来。”她合上账本,将桌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
小丫鬟立刻小跑着出去把人请了进来。
管家当年是李家老太爷的书童,所以已年近古稀,蓄了一把山羊胡,眯着眼的模样倒颇有几分老学究的意味,一进来就先朝林诗音行了一礼:“见过表姑娘。”
林诗音自认没资格受这个礼,自然立刻上前扶了一把:“您太客气了。”
“应该的。”
管家之前与这位表姑娘的接触并不深,这回也是为了龙啸云那件事来的,所谓明人不说暗话,简单地开场过后,就直奔主题去了。
管家道:“照表姑娘看,咱们是给龙大侠准备多少盘缠合适?”
林诗音一听眼睛就亮了,这管家,比李寻欢靠谱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