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天地中,慢慢显露出戈壁荒漠, 万千气象幻化作风狂雪虐。风雪终于阻住了疾驰数日的马蹄。
那是那场发生在十二月的战争。
彼时她与李悯, 率部孤军深入蛮人腹地。他们一路快进, 突破蛮人的一重重防线,意图袭杀蛮人王庭。
可是提前而至的暴风雪, 让他们不得不减速。而身后蛮人大军已追了过来
“必须兵分两路。”那时候李悯和她说:“大师兄率部先行,我为大师兄断后!”
先行的,将获得破蛮人王帐的不世功业,断后的,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敌人,生死难测。其中利害,一目了然。
“大师兄不必犹豫!”见她迟疑, 李悯又催促道:“晋原方氏世代英烈,合该有今时之荣耀。大师兄,能助你完成夙愿,我三生有幸!你快去吧!”
她领了他这情,思忖若能生还, 必倾尽所有以报之。
“我等你回来,喝庆功酒!”分别之时他道。
“我必回来,你好好等着我!”她答道。
途中他们在风雪里绕了点路, 虽是达成目标但比预估的迟了半日。
她急急率部回援, 等回到分手之地, 触目所见,尸骸遍地。
敌人被重创溃散,但留下的那一半人马,已经全灭。
搜寻了许久,她都心生绝望了,终于找到了他。
好在他还有一口气在。
“我竟还活着。”数日之后他醒来时道。
看到她,他又笑了:“还能和你喝酒。”
便是这一笑,晃花了她的眼,刻进了她的心。
刻的那么深,想往外摘,要那么痛
方锦安打了个寒颤,慢慢睁开了眼。
那时那个义薄云天的少年,那个笑的那么温暖的少年,怎么就变成了今时今日这个冷漠无情的人?
前日她告诉谢岫她放下了,可是此时却又心生懊恼。
怎么舍得放下,那样浓重的过往和情分。
可是,终究袍泽之义兄弟之情是与男女之情不一样的,大大不一样。
自己就是没看清楚这一点,才会把事情弄成今天这般糟糕吧。
必须放下了,再纠缠下去,自己就要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难看样子了
“娘娘,臣妾弹的如何?娘娘?”谢岫唤她。
“别说话!”方锦安被惊扰,下意识就是恼怒厉喝。
把谢岫吓了一大跳。
谢岫察觉出来了,紫苏这件事儿对方锦安的打击,还是很严重的。她根本不像她嘴里说的、脸上表露出来的那般轻松。
身体虽然没犯大病,精气神儿似乎全垮了。她变的愈发的嗜睡,要不就是盯着一个地方长久的发呆。此时一点点响动,都会引发她紧张动怒。
谢岫思忖着,她这样子不行,必得离开这深宫散散心才好。
按制太子妃是可以自如出入皇宫的,但是依着方锦安的脾性她不肯迈出东宫一步,而李忆远在宫外,虽然心急如焚却是一时无计可施。
不曾想这当口上,崇元帝突然下旨,命太子妃前往玄冥观为已逝的皇后祈福三日。
谢岫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打探了下得知,原是太子近日梦见母亲,说与崇元帝听,国师鸿明恰随侍在旁,细问了太子梦中情形,判定是先皇后牵挂太子子嗣,亡魂不安,须得太子妃祈福抚慰方可。
谢岫听了,心内了然:早不入梦晚不入梦,偏皇帝气怒太子的这个时候入梦,呵呵,先皇后这个挡箭牌还真是好使——皇帝虽冷情,对与他年少结发的先皇后还是颇为看顾的
无论如何,这出去一趟对方锦安是好的,谢岫欢欢喜喜地为方锦安打点起了出行事宜。
然而事到临头,谢岫却不允许随太子妃出宫。“太子殿下示下,”太子得用太监何松笑吟吟来了她这儿:“谢良娣这两日伴驾侍寝。”
伴驾侍寝?这莫名其妙的,怎么又惦记起她来了?依着李悯性子,不该是第一眼没看进心里就一辈子也不会看上了吗?怎么转性了?谢岫心中咆哮,面上却扮作娇羞欢喜之色:“臣妾遵旨。”
转头就叫了鹦鹉来。“麻溜儿地去告诉你主子,姑奶奶我不要侍寝!!”她对着鹦鹉耳朵吼。
鹦鹉给她吼的一哆嗦:“又不是我家王爷叫良娣侍寝”
“他娘的谁叫姑奶奶我在给你主子做事儿!”谢岫话都不肯好好说了:“他必须想办法给姑奶奶挡过去,否则,否则他的心肝宝贝小安安姑奶奶就不伺候了!不,不但不伺候,还要把她推到太子床上替了姑奶奶!”
鹦鹉动作也快,不过半日工夫就又出现在谢岫面前,拿了一瓶丸药给谢岫:“服下此药,葵水即至。”
谢岫大大松了一口气,欢喜地伸手去接,然而鹦鹉一缩手,嘴中冒出李忆阴森森的声音:“你说,你敢把安安推到太子床上?”
“没有、没有!一定是肃王殿下听错了,哦不,一定是这小鹦鹉学话学错了!”谢岫谄媚地笑着,从鹦鹉手中扒出药瓶。
“奴才没有学错!”鹦鹉十分地不忿。
皇帝虽对他的儿子们严苛,但对百姓们却仁厚。便如方锦安这次出行,因并非正式祭祀,所以也不许大肆铺张扰民。没有摆出太子妃仪仗,只寻车架护送着入了玄冥观。
并不单只因为方锦安太子妃的身份。天下道门皆知,晋原方家,那是出过一位真正的得道成仙之人的。
修仙之人,大多看轻凡尘情缘。然而方家这位先祖却不同,她对方家极为眷恋,据说都得道飞升数十上百年了,还会时常返还方家看顾,也曾赐下诸多仙丹仙法与仙器的。
因此方锦安一下轿,就见两行道士一个个眼睛贼亮地将她瞅着,宛若饿了许多日的小狗瞅着块大肥肉似的。
国师鸿明也不例外。
他看她的目光,又格外的露骨,宛如饿狼一般。
方锦安心生不悦,眼眸一转,一个杀气蒸腾的眼刀劈了过去。这是属于阿绣的眼神,是浸过千万人的血的。果然就让鸿明老实了起来。
与此同时,李忆骑马风驰电掣到了山
下,抬头望向那云雾缭绕中的山顶。
因着方锦安体弱,是不需要全程参与祈福法事的,便只起初时候上一注香便可以歇着去。
这安排的住所,还真是非同一般。
玄冥观本就建在山巅之上,这住所又远离道观其他建筑,孤零零的一幢高楼建在山的最高尖上。方锦安推开窗子,窗下直接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
“好不吓人,娘娘快别看了。”随侍的云见只往下看一眼,便觉着心惊肉跳的。
方锦安却觉着此处甚是不错,甚合她晋原方氏的仙风道骨。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睡会儿,无事便不要来惊扰了。”她道。
人都下去了,她搬过把椅子,踩着就爬上了窗子。
窗子外面有尺余宽的平台,方锦安小心落脚、站出去。
啊,这高山之巅的视野着实阔朗、空气着实清新、鸟鸣着实清幽啊!方锦安惬意地张开胳膊伸了个懒腰。
这情形落在刚偷偷摸摸摸进这屋子的李忆眼中,简直让他肝胆俱裂。
他脑子里再没其他的,只用尽全力向她扑去。
揽住她的腰,臂膀轻轻一用力,便把她整个人从窗外提了进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的瞬间,李忆才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娘娘,发生何事?”方锦安刚回过神来,还没来的及奇怪,就听宫人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眼看着人影已经到了门外。
这个呃方锦安如今的脑子不如以前好使,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如何应对。
还是李忆放开她,伸手在窗子上一撑,纵身跳了出去。
啊!方锦安秀目圆瞪:不至于吧,我的小忆啊!!!
她慌忙探头去看,却看到一只手紧攥着窗台边缘,再往下看,原来李忆整个人悬在窗户下。
方锦安轻轻拍了拍心口。
“娘娘,这是怎么了?”云见已带着宫人走了进来。
“没、没事!”方锦安忙把窗户光合。扭过头来,却见地上椅子、花瓶、果盘倒了一地——都是刚才李忆扑过来带倒的。“啊,刚才有只猴子窜进来捣乱,已经给我赶跑了。”方锦安随口胡诌。
未曾想宫人们竟齐齐变了脸色:“娘娘受惊了,奴婢们万死!”说着又跪倒请罪。
“没事没事,并没惊着什么。你们起来吧,退下吧。”方锦安挥挥手。
“这,娘娘,可要传唤御医?”“娘娘,可要换间屋子?”“合该训诫于侍卫统领,如何护卫的!”然而今天的宫人们竟格外的话多。
“都不用,速速退下,退下!啊,东西不用收拾”方锦安恨不得亲自动手把她们推出去。
好不容易她们出去了,亲自关上门又上闩,方锦安赶紧飞奔去打开窗户。
李忆利落地一个凌空旋转,落进了屋子里。
方锦安一眼看见他额头上全是汗。“出了这么多汗,才挂了这一小会儿而已。小忆你这有点虚啊。”她调侃他。
这何尝是悬挂累出的汗,分明是刚才给她吓出的冷汗!“你刚才那是做什么!”李忆的声音中不禁带上了火气,气势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骇人。
等闲人也给这样的李忆镇住了,不过方锦安显然不在此列。她只觉着这小师弟果然是长本事了,敢吼他大师兄了。“随便站一站啊,还能做什么?”她颇有些无奈地道。
李忆嘴唇动了又动,最后只说出一句:“你现在身子不比从前,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方锦安有点不高兴了:“再不比从前,我也是你师兄,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说着便意兴阑珊地走去一边的榻上歪倒,低头看自己护甲。
李忆明明心中有千言万语,然而此时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看着她。
一会儿方锦安抬头看他一眼:嗯,这个态度还算有点师弟的样子。她咳嗽一声道:“话说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可不合你的身份。”
她终于理他了,李忆如蒙大赦。“得到一些要紧的消息,必须过来见你一见。”他说。
方锦安见他还是那么拘束地站着,心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过来坐。”她向他招招手。
李忆赶紧走过去,正襟危坐地坐到她身旁。
“再要紧的消息,你也不该如此行事啊,太不稳重了。”方锦安往他身边凑凑,拍拍他的肩:“说吧。”
李忆欲语又迟:“还是先不说了,现在说了我怕你就看不下去接下来的这场戏了。”
“什么?”方锦安眨眨眼睛,锤他一下:“还故弄玄虚?”
“今晚到明天有一场好戏上演。开锣的时候我再来找你。”李忆说着,这就起身告辞。
“这宫里朝堂的戏,我一点也不喜欢看呢。”方锦安哀嚎。
“奈何有人要拉你入戏呢。”李忆语毕,和来时般飞檐走壁离去。
他并未远离,转头又回到观中,这次却是高头大马,光明正大从正门而入。
“本王听说太子妃在此为皇后娘娘祈福,恰今儿有空,也来祭拜一番。”他与来迎接的鸿明道。
鸿明殷勤地为他引路,祭拜完毕之后,又再三苦留他:“时候也不早了,看这天色是要下雨,肃王殿下不妨留宿一宿。贫道这里有几道素斋素酒,正好款待殿下。”
“素斋倒也罢了,老早听说国师自酿的酒乃京中一绝,今儿个机缘巧合,倒要领教一番。”李忆也不推辞,便在观中宿下。
鸿明心中自是欢喜不提,又赶紧安排人去跟太子报信:“肃王果真随太子妃而至!”
很快太子那边便回信来:“依计行事,今晚便动手。”
方锦安到底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得了李忆这信儿,依然该吃吃该睡睡——然后睡的正香的半夜三更,被硬生生唤醒。一睁眼,李忆空洞洞的眼睛就在咫尺之隔。“起来了,是看戏的时候了。”他说。
方锦安还有几分迷糊:“不要了,要睡觉。”她推开他的头,钻回被子里。
未曾想身体一空——李忆竟隔着被子打横抱起了她。“喂喂喂,干嘛呀?咱能守点礼数吗,小叔子?”方锦安嚷嚷:“我起来就是,起来就是!”
她没见李忆额上青筋剧烈地抖了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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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了。”他闷闷道一句,就这么抱着她,踩着桌子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跃到了房梁之上。
方锦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咦,地上怎么还有个自己?
“这是我的人伪装的。”李忆凑在她耳边轻声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