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微燥的风吹皱波澜的海面,掀起一阵阵海浪,浪花拍打着港口的木桩,拍打着停泊在港口的货船,然后退却。
港口上是许多劳役,他们搬运着货箱,顾不及擦拭脸上的汗水,将货物运向那些巨大的船。
若是要装满那些货船,必须得巨大的劳动力,于是人便多了起来,似乎要挤爆这个吴国最大的港口。
其中的两名劳役合力搬着一个货箱,来到登记处。来此处排队等待登记信息的队伍穿过几条街道,严重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节奏。然而,几条街道除了众多的劳役外竟然没有一个外出的人。不知是热闹还是冷清。
劳役便是街道上的人们,人们便是这众多的劳役。
尽管如此,为了不久后的那件大事,吴国仍然抽调了都城北城的官兵和城外的农民前去服役。
刺眼的阳光似乎要扎破地面,炽热的温度将劳役们体内的水分强行蒸发。
那两名劳役未曾放下手中的货箱,混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呆滞,仿佛机械器物一般,毫无生机。
搬着箱子等待了一刻钟,两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货箱,登记自己的信息。登记完毕,两人抬起箱子,冷漠的脸抽搐着,显得极为痛苦。
继续前行至一辆马车旁,马车前四匹陈国特产的良马,原本如血般的鲜艳的皮肤现在满是灰尘,它们低着头等待着,不知是等待坚硬的地面生长出鲜美的青草,还是等待着强壮如斯的它们合力才能拉动的马车。
劳役将咬牙将货箱扔到车上,顿时灰尘四起,灰尘飘落到他们污脏的脸上,显得更加污脏灰尘飘落到他们光着的肩膀上,却被汗水冲刷,变成一道道痕。
两人送完货箱,便原路返回,继续执行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的任务,或许是继续去承受那无边的苦海。
又有几个货箱被扔到车上,马车已满,车夫催马,马蹄在路面留下许多极为清晰的印记。马走,风至,漫天的尘土像是将要凝聚成沙尘暴,吞噬这个如地狱般的世界。
然而,三十里内的灰尘与喧嚣未能影响到三十里外的世界。
小岛上树木众多,自成森林,种类更是奇特,当世即将消亡的苷树却在岛上生长的极好。
理所当然的没有吴国都城那般炎热,理所当然的清凉与欢乐。
灰尘与喧嚣,清凉与欢乐。自是天与地之间的差别,自是多数人与少数人之间的距离。
岛上生活着一老一少。
森林的尽头是一片菜园,菜园里有长成的莴笋,也有红如鲜血形状如小灯笼一般的番茄。
过了番茄园,一块约半亩的耕地便出现了,耕地上有过翻新,种下种子应该不久,耕地上有着新鲜的脚印。
一个高大的老人背着水箱在浇水,水滴淅淅沥沥,纷纷扬扬,飘在耕地上,耕地变得愈发的湿润。尽管没有出汗,老人依然抬手擦着额头,然后说道:“先秦最后一次大战,秦国秘密派出上将军白起暗中接管军队,并在城内散布谣言。而赵国国君却因为城内广传的谣言将坚守不出的廉颇换成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赵括自然会出城迎敌。可哪里是白起的对手,原本僵持的战局顿时变得分明起来。此消彼长,赵括被射杀,白起下令将四十万投降的赵军全部活埋。白起威名更盛,称为万人屠”
一个青年人光着上身,钻进番茄园里,手上拿着小铲子,像是在除草。小铲子在园里翻来覆去,挑起了厚实的黑土块,土块仿佛雨点,飞起然后落下,就像是老人浇的水。
小铲子,在青年人手上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终于按住了一只蚂蚁。青年人松开了小铲子,看着在手上剧烈挣扎,却无济于事的蚂蚁,轻声笑道:“比以前的那些大多了,蛮好玩儿的。”
老人边浇水边说道:“此后,各国再无能力与秦国抗衡。秦国的统一成为必然。”
“其实,关乎战争胜负的关键点有很多,双方比的不仅仅是兵力的多少,战斗力的强弱,而是双方全方面的比拼。”
“而胜者,岂可如白起一般,将投降的军队活埋?切记,仁义之道一定要放在首位。”
“阿城,你可明白?”
青年人阿城看着蚂蚁在自己露出的手臂上爬来爬去,脸上笑容更盛,哪里在意老人所说的微言大义?
老人见无回应,缘由一想即知。他轻松地放下水箱,辍耕之垄上,拿起水壶送至口边,饮毕,擦了擦白须上沾着的少许水渍,大声喊道:“阿城,老师来了!”
阿城心中一惊,身体微微颤抖,顾不得手上的蚂蚁,抄起小铲子,笑而应曰:“老师,您不是在浇水吗?”
老人脸上露出了微笑,有些邪意,更多的是古怪,老人说道:“你也不是在除杂草吗?”
老人的微笑使阿城愈发不安,微黑的脸上满是痛苦。从小到大,每次贪玩都会被理所当然,毫无疑问地被发现,都会被老师的一句“老师来了”而被迫搁浅,而少有的微笑却像是魔鬼般让屡教不改的他毛骨悚然。
阿城十分清楚,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于是他沉默。
老人似乎习惯他的表现,而达到了极致的习惯,就变转化成欣赏和享受。老人欣赏着,然后享受着,至于每次都不会漏掉的惩罚,想着不久之后的那件大事,他心软了。
老人缓步走到阿城面前,高大的身体仿佛比青年人的身躯更加高大,更加宽广。
老人欣赏着学生的才能,享受并回忆着和学生一起的生活。
二十五年了,外面变了吗?
身为学生的阿城却没能感受到老师的感慨,他很难受。至少在前一刻,他还欣赏着那只超乎平常大小的蚂蚁,享受着蚂蚁爬在手上的感觉。
然而一时风雨,对于老人来说,变故在不久之后,对于阿城来说,变故已然横生。
由于老师的一声厉喝。
那只他在番茄园捉了很久的蚂蚁。
那只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蚂蚁。
那只他顾不上却依然留在手臂上的蚂蚁。
那只蚂蚁复仇了。它爬到了腋窝,爬到了脖颈,爬到了耳畔,似乎在下一刻,它就会钻进耳洞。
阿城的脸色来回变换,显得极为难受。老
人会意,伸出食指搭在阿城耳根旁,那只蚂蚁像是受到了命令一般,缓缓爬到老人指尖。老人弯腰,再将食指搭在地面
看着消失在菜园里的那只蚂蚁,阿城神情微顿,然后闭眼沉思。老人起身,点头。
阿城睁开眼,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明悟,他感激说道:“老头,你刚才所讲所为,我明白了。”
老人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苍老但是健康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不舍,这一丝不舍很快便被决绝取代,老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随我来。”
两人穿过了的番茄和莴笋园,进入森林,清新与清凉笼罩身周,舒爽的感觉像是不久前的明悟,令人着迷。树叶将刺眼的阳光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像是小岛上从未出现过的细雪。青葱嫩绿充斥着双眼,像是整个世界。树与树之间的间隔极为周到合适,两人的通行就像是河流,时而流转,时而平静,畅通无阻。青青的草甸并没能生长在吴国都城干燥坚硬的地面,而是在这里生根而后蔓延,从脚下一直延伸到一座茅庐而止。若是让陈国北境土生土长的良种骏马看见此情此景,估计会红了眼摔下马背上的将军,疾驶到此处一品人间美味。阿城感受着脚底传来的舒适与柔软,微黑的脸上露出了惬意的微笑。
草甸尽头的茅庐很大,金黄色的茅草与周围的绿意格格不入,像是另一个世界,不属于这里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便是这仿佛天堂般的小岛上一老一少的家。
草庐旁有株大树,树下是一张石桌和三张石凳,桌上有一只茶壶与三只茶杯。
阿城不知道大树到底有多大,不知是十人合围或是二十人合围,因为岛上只有两人,大树的其中一个枝干可以很明显的看到有一处折痕,经过岁月的沉积,早已变得乌黑不堪。石桌与石凳边缘的棱角早已消失不见变得极其圆润,阿城不知道石桌石凳有多么久远,更也不知道只有两人生活的小岛为什么会有三个凳子和三只茶杯。
十一年前的一天。
阿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问道:“老头,为什么会有三?”
老人回答说道:”臭小子,三个是为了防止意外啊。”
老人明显的一派胡言不可能塞住阿城的嘴。
于是他问道:“为什么?”
老人抬头眺望北方,重重的树林似乎并不能阻碍他的视线,沉默片刻,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以后再告诉你。”
老人没有进茅屋,他走向离大树最近的石凳,然后坐下。阿城随后,也挑了一个凳子坐下。
老人拿起桌上的茶壶,壶中的茶水由于搁了一段时间,所以并不感觉热意。老人取出两只杯子,先后倒入茶水,说道:“阿城,你今年多少岁了?”
阿城回答道:“二十五。老头,你知道还问?”
老人将一只茶杯送到阿城面前,说道:“先喝茶。”
阿城接过茶杯,抿了一小口,一股冰冷到了极点的寒意沉浸在咽喉,就像是吞下了许多冰块,不觉难受透骨,只觉身上的疲惫与不快被冰封在谷底,留下了轻松与斗志,寒冷的感觉在片刻后忽然温暖起来,仿佛春天到来,身处于万花丛中,又仿佛在炎热的夏日躺在大树下草甸上。阿城在这种感觉中沉迷了许久,才幽幽苏醒过来。
他讶异问道:“这是什么茶?”
“雪花茶。”老人放下茶杯,平静说道:“今天早上泡的。”
阿城更加惊讶,说道:“存了二十多年?你在哪弄的?”
老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道:“雪国的茶叶,生长在雪国都城北郊的苦寒之地,因为其形状类似于雪花,故而名为雪花茶。”
老头今天极为反常。菜园里莫名其妙的放弃惩罚自己,现在又是拿出存了二十多年的雪花茶。
阿城试探问道:“为什么要泡如此好茶?加多宝不就很好吗?”
老人抬起头看向北方,又转过来看向阿城,眼里充满了智慧,又似乎是别的情意。他看了阿城很久,然后再次品了一口雪花茶,说道:“因为你要走了。”
阿城很清楚,老师并没有和自己开玩笑,也没有必要糊弄自己。回想起老人刚才看向北方的眼神,回想起十一年前的此时此地,老人的承诺重新让阿城心中的疑问浮出了水面,同时阿城也明白,他是真的要走了。
临走时总得弄清楚一些东西。
阿城问道:“老师,为什么会有三?”
老师答道:“因为你就是三,你排行第三。还有一个原因,到时候你自然明白。”
阿城问道:“那老大和老二呢?”
老师答道:“老大已经死了,老二可能还活着,他认得你,而你却不认得他。”
“你为什么让我走?”阿城起身,眯着眼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高大的老人,继续问道:“还有,老头,你多少岁了?”
“因为你也有使命,你不可能永远和我待在这个岛上,你大学长如此,二学长如此,你,也当如此。”老人拿起茶壶将茶杯再次倒满,说道:“至于我多少岁了。因为你是三,我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
阿城沉默了。自己的使命,或是任务,究竟是什么?
老人说道:“喝茶。”
阿城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走向茅庐,背影有些落寞,有些孤独。
阿城走出茅庐,背上多了一个包袱和一粗布包裹着的琴。他对老人说道:“送我一程。”
老人放下茶杯,高大的身影仿佛苍老矮小了许多,他轻声说道:“走吧。”
小岛自然没有像吴国都城一样拥有单独的港口,一叶独木舟自然也无法与那些大船相比。独木舟很独自飘荡在水面,不知度过了多少孤单的白天与夜晚。
阿城并没有立即上独木舟,他盘膝坐在海边,将背上粗布包裹着的琴放在大腿上,然后慢慢解开粗布。
琴身的木料是由老人在大树断掉的那截枝干上得来的,而琴弦则不知老人究竟从何处寻到,琴左边刻着古文,繁复的文字解释出来便是一个字,此字曰“雪”。
“三个问题虽然问了,老头你也答了,可究竟是换了个地点。”阿城细细抚摸着琴身,问道:“什么是雪?”
“雪自然在雪国是最多的,陈国和襄国北境有时候也有。你上去了可以看到。”老头说道:“不
过襄国南境和吴国是没有的。这里,自然也更是不可能有的。”
阿城的目光从琴上转向北方,巨大的港口旁是无数巨大的船只,而比船只更多的,则是陈国特产的良种骏马,最多的便是人,人潮如蚂蚁,偶尔还有几只大蚂蚁在对那些小蚂蚁指手画脚,挥手便打。
青年人眼里的疑惑老人自然看在眼里。老人说道:“看到了吗?”
“那些人是什么回事?”阿城反问道:“人与人之间不是平等的吗?”
老人说道:“我平时教你人与人之间确实应该是平等的,包括世间万物皆是应该平等的。大道为公,公为人,为万物,平乃平衡,乃稳定。此谓公平。”
“公平。人与人之间需要公平,万物需要公平,然而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万物之间更是不同的,所以公平是不同的。”
“不同的公平,不同与公平,这是相互抵触,相互矛盾的。就算得到同样的东西,但绝对没有得到同样的东西的人。于是世上便没有公平。”
阿城点头,不再复问,指尖轻扬,抚琴欲奏。
“这琴虽然只有一个雪字,不过它的名字是雪的厚度。”老头说道:“弹一曲高山流水吧。”
琴弦动,琴声起。
琴声悠扬婉转,仿佛高山,仿佛流水,旋律的流转如高山般雄伟壮丽,如流水般轻灵和谐,效果竟然与雪花茶差相仿佛。琴声远扬,拂动波澜的海面,海水前浪后浪,将琴声带至港口。
仿佛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于劳役们的监察官放下了手中的皮鞭,发福的身体颤抖起来,脸上充满了陶醉的神情,低着头等待着坚硬地面生出肥嫩青草的马儿们抬起头,沾满灰尘的眼睛似乎注入了活力,仿佛身处在小岛里的那处青青草甸上,劳役们放下了手上沉重的货箱,由于放的极为直接,竟是险些砸到了脚,呆滞浑浊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生机。
世界仿佛平静,似乎公平。
一曲罢了,阿城收指,将雪琴用粗布仔细裹好,而后登上了独木舟。
老人说道:“你曲中的意味我读懂了,但没有公平就是没有公平,这不是你的使命。”
老人的高大身影愈发的渺阿城问道:“什么是我的使命?”
独木舟随着海浪远去,老人仔细看着那个青年人的脸,说道:“你的使命便是知道雪到底有多厚。”
沙滩上的老人消失不见,阿城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朝着小岛大声吼道:“我还会再回来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老人说道:“记得将独木舟停在港口向东五十里处。”
独木舟消失在了天边,老人看着远方的海面,湛蓝的海水似乎无法阻碍他的视线。
老人低声道“五年学识,五年学知,五年学琴,五年学谋,五年学兵。整整二十五年。”
“却没有学到最后一门兵法。”
“阿城,你北漂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