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可围,又可打。
“围”是围魏救赵,即便他打不下北平城,也可借此缓解居庸关之危。“打”是釜底抽薪,若是拿下北平城,就是断掉了赵樽的退路,哪怕居庸关丢了,赵樽也只能偏居一隅,想要南下扩张,更为艰难。
迟疑一瞬,他冷冷道,“传令陈将军,死守北平。”
传令兵拱手低头,“属下遵命!”
说罢他打马离去。
夏初七看着那夜幕之下飞奔而去的马屁股,眸色微微一沉,回头睨向赵樽,“兰子安打北平了?”传令兵的话,她先前看得不是很清楚,需要向他确认。
“是。”赵樽淡淡回答。
夏初七呵一声,笑了。
“你说对了,兰子安还真是个牛人。”
“嗯。”打从北平祭旗起兵以来,晋军一路过关斩将,似乎战无不胜,但赵樽从未小看过一直蜗居霸县的兰子安。
“那如今怎办,可要回援北平?”夏初七想到还在晋王府的小宝音,心里有些突突,落不到实处,“若不然,我先回去?”
“不必——”赵樽黑眸微眯,看着她,突地掀唇,“亏得阿七机灵,设计弄走了哈萨尔。若不然,我们要拿下居庸关,还得费些功夫……如今没有了他,居庸关很快得破。”
哈萨尔在赵樽心里,是个厉害的对手。
在战前,他有预计过,若是北狄参战,要想拿下居庸关恐会费些工夫。如今没有了哈萨尔,这战自然好打了许多……至于北平城那边,他相信陈景的实力,即便兰子安在人数上远胜于北平守卫,但他想在短时间内拿下北平城也是不易。至少,等他夺下居庸关再回援北平是可行的。
“原来你都知道了。”夏初七眸子生辉,朝他一笑,“我说过,我会帮你大忙的。赵十九,你莫要嫌我手段低劣……”
“不嫌。”
“真的?”夏初七微惊。
赵樽冷眸微眯,“能执天下之牛耳者,必不择手段。”
夏初七喔了一声,心里话:这厮该不会一直在默默看着她对哈萨尔使坏,然后一个人偷偷乐呵着去了一个对手吧?
瞄着他漫不经心的眼神,她突觉这种可能性极大。
苦巴巴撇下嘴,她有一种被人卖了还帮他数钱的沮丧感。
“赵十九,你太无耻了!”
赵樽面色表情,“不无耻,我还是赵樽?”
“好吧,你赢了。”夏初七挑高眉头,“我帮了你,还不快夸夸我?!”
看着面前执意跟他上战场的女人,赵樽心窝子里热了热,当着万千将士的面,伸臂过去握住她的手,与她并排坐在马上,互相对视了一眼。
他没有说感谢,却尽在不言中。
恋人之间,有时无需言语。只要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可以传递给彼此的力量,也将“此战必胜”的信念点燃。
夏初七笑,“都看着你呢,开打吧。”
温暖的力量从她的手上传递过来,在赵樽的手心化开,就像寒冷的冬季在火炉上烤火,手暖暖的,心也暖暖的。
他道:“好。”
夏初七抽回手,静静看着他。
他身上黑金的战甲闪着肃杀的光芒,高扬的大氅在风中扑扑作响,仿若一只桀骜的鹰隼,冷漠、杀气凛然。而他身后潮水一般看不到尽头的晋军将士,则是他进攻城池的尖利钢刀。
这是他的天下。
也是一个风云际会的饕餮盛宴。
他面前的居庸关,是横在他面前的一个跨栏。跨过去将会是荣光万丈,跨不过去,便有可能尸骨成堆。不论如何,这一役,终将用鲜血来堆积。
“我会陪着你。”
赵樽点头,目光凉凉地看向面前陈旧斑驳城墙,还有城墙上如同鬼火一般的火把和火把底下完全看不见面孔的南军,慢慢拔出佩剑,抬高手,冷冷一喝。
“进攻!”
一声令下,三军沸腾。
这一刻他们等待了许久,从起兵到蚕食掉北平府大大小小的城镇,再加上备战居庸关,已过去了一个多月。生死面前,胜负未定,多余的言语已无作用,有的只有从晋军兵阵中如同排山倒海一般传来的嘶声呐喊。
“冲啊!”
“杀!杀!杀!”
冲与杀都是一种力量。
步军、骑兵、弓兵、炮兵……各司其职,在马嘶声和喊杀声里,往前冲去。震天的号角“呜呜”作响,低沉的、肃杀的、带着硝烟味儿的声音,振奋着人心。这一刻,所有人的力量拧成了一股绳,他们要的是撞开那扇门,爬上那堵墙,占领那座城。
“预备!”
神机大营的指挥高高扬着手上的小旗,炮兵填炮,对准了前方的城墙,那火炮黑乎乎的洞口,像野兽一样张开了血盆大口。
“放!”
指挥旗一落下,火炮瞬时击出。
“砰砰”的爆炸声,炸向了城墙。
天地仿佛也被震动,浓烟滚滚,袭上了半空。
居庸关城墙上,惨叫声入耳,鲜血顺着古旧的墙体落下,染红了灰败斑驳的石料,渗入、再渗入,成为了一种痕迹,将永恒地诉说着这一战的沧桑。
“杀啊!”
“杀杀杀!”
炮击声里,步兵、骑兵协同往前推进。磨亮的刀枪、疯狂的战马、猎猎的纛旗,居庸关风起云涌,嘶吼震天,“晋”字旗在排列整齐的晋军大部队中间,带着烁人的力量,引领着晋军山呼海啸的往前冲击,如同一*奔腾的潮水,黑压压涌向居庸关。
这是一场预料中的死战。
而进攻之战,破门时死亡率最高。可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传入城墙上守军的耳朵里,不是勇气和力量,而是惊惧与恐怖。
晋军神勇,他们早有耳闻。但他们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威力的火器。每一次炮响,整个城墙都在震动。如同地震一般,墙体剧烈的摇晃着,似乎下一瞬就会倒塌。
终于,他们明白了,那些南军的城池为什么会在晋
晋军的火炮和铁蹄之下,以飞一般的度投降归顺——那分明就不是火器,而是神器。
“报告大将军,快要守不住了。”
火器的光线,映红了城墙。
也映红了居庸关守将傅宗源的脸。
看着跑步前来报信的参将,他铁青着一张老脸,死死瞪着他,两只眼睛在火炮爆炸时激起的强烈光线中,仿佛也在燃烧。
“饭桶,一群饭桶!”
几名将校纷纷低下头,答不上话来。
“伍通,快,向盟友救援。”
傅宗源在呐喊,声音却被淹没在炮声里。
“是!大将军——”顶着震天的炮响,那叫伍通的参将“噔噔”往台阶下跑去,可他还没有走下城楼,便见台阶上匆匆上来一人,越过他的身躯,单膝跪在傅宗源的脚下。
“禀大将军,北狄哈萨尔太子被人掳走……北狄拉古将军传信来说,他们正在想方设法援救太子,暂时无法驰援居庸关,请大将军多多保重,务必死守,等待他们……”
“放屁!”傅宗源打断了他的话。
晋军都打到大门口了,这个时候让他们抵住,等待他们,他拿什么来抵住?骂咧了几句,傅宗源摆了摆手,一个人走向城楼,撸着一把花白的胡子,看着在炮击下倒地的一具一具尸体,还有东倒西歪的战旗,心里的恐惧升腾到了极点。
傅宗源能坐到居庸关守将的位置,并不是因为他懂得钻研,经商赚的银子多去贿赂买官来的。实际上,他早年间曾是洪泰爷麾下的一部百夫长,不说身经百战,但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过不少,却从无这一刻那般害怕。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他也怕。可他不想退,也不想降。
然而,在魔鬼一般的火力攻击下,厚重的城池也不知能抵几时,居庸关的天险也不知能护他几日。如今的情形来看,他即便想要为国尽忠,与晋军殊死一战,也已经无力回天。
看着被炮火映红的天际,他长叹一声。
“大晏完了。”
他叹声止,周围一片静寂。
这样的想法不止他有,将校们都有。
喊杀声里,伍通第一个站了出来。
“大将军,我愿誓死守城,不降晋军。”
边上的将校面面相觑一眼,也单膝跪地,誓声道。
“我等也与将军一起,誓死守城。”
傅宗源看着面前这些一腔热血想要效忠朝廷的将校,浑浊的眼神儿微微一顿,末了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脚步踉跄的向前几步。
“没用了,大晏完了!完了!得落入晋逆之手了!”
“大将军!”几个将校异口同声。
傅宗源没有理会,他慢慢地撩开战袍下摆,“扑通”跪了下来,看着南方,嘴里喃喃有声:“洪泰爷,你看见没有?大晏完了!完了呀!老臣,老臣愧对于你。”
远在京师的洪泰爷自然不会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他安静了片刻,一双浑浊的眼睛微阖着,面容呆滞片刻,突然怪异的一笑。
“如此,也好。”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臭名昭著的只爱财不爱国的商场将军,话音一落,突地拔出佩剑,以极快的度划向了自己的脖颈。
“傅将军!”
离他最近的伍通大喊一声,扑了过去。
可惜,晚了一步。汩汩的鲜血从他脖子上流出,滑上他的战袍,也溅在青砖的地面上,狰狞无比……
“大将军!”
傅宗源圆瞪的双眸无法闭上,他还没有落气。
手指动了动,他张开嘴,费力的吐出了一句话。
“告诉李大当家的,那笔生意做……做不成了。”
“……大将军!”
伍通半跪在地上,微微一愣,不知该哭,该笑,还是该恼。傅宗源怕死,又不怕死。或者说,他只怕死在赵樽的手上。他不降不叛,似有风骨,却也不敢打,竟然自刎而亡,骨气尽失。他看上去爱国,却更爱财,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竟然不与军情和国事有关,更没有交代半句他死了之后居庸关如何守卫……
“伍将军,是战……还是降?”
一名年轻的参将走近,看着傅宗源的尸体喃喃。
城还没破,战也还没有打完,甚至于胜负都未分,可守将却因为害怕先行自刎了,这样的战事写入历史都将成为一个千古笑料。
伍通慢腾腾的起身,看着天际的浓烟滚滚,也看了一眼不负责任的傅宗源,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不战,不降!”
“不战,也不降?”那年轻的参将极是疑惑。
伍通点点头,慢慢道出一个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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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炮虽猛,但厚实的夯土城墙也极为坚固。
居庸关作为北方咽喉之地,执天险之便利,数年来为防御北方外敌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故而,即便此时晋军火力密集,攻势威猛,但“守城易,攻城难”,一时半刻也攻不破。
“伍将军有令,开城门,跑!”
一个“跑”字的命令下达,居庸关的守卫便疯了。他们丢弃战车,脱下盔甲,如同一群溃散的蚁群,争先恐后地往通往关外的城门口跑去,生恐脚步慢了,会成为晋军炮火下的亡魂。
“殿下,他们在往关外撤离!”一名兵士飞快奔向赵樽,大喊出声。
赵樽高倨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还在往下密集射出的弓箭,皱了皱眉头,面色微微一变,回头冷声厉喝。
“丙一!”
丙一听令,打马上前,“殿下,属下在!”
赵樽冷冷眯眸,朝高高的城墙一望,“喊话!”
“是!”丙一狠狠抹了一把脸,打马往城墙的方向走了几步,拔高嗓子大声喊:“居庸关里的人听着,你我都是大晏子民,同根而生,无内外之别,无恩仇宿怨……都是当兵拿饷,只为在乱世活命,都不容易,你们开城投降,晋军不杀不掳,任由你等去留……”
丙一的声音,响了一遍又一遍。
可在炮火中,传入城墙上已十分的微弱。
或者说,由于从众的心理,惊恐的守城兵士已无法
分辨此时最好的做法。他们在慌乱之下,仿佛一群逃难的平民,只能被动地跟着伍通往去向关外的城门涌……
可惜,那扇城门外,并不安全。
夜幕之下,火把闪着昏暗的光芒,就在那一圈圈中氤氲的光线中,外面有一群黑压压的兵卒堵住路口。
那些人身着重甲,腰上马刀锋利,骑着战马整齐的排列在城门外,人数多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娘也!兀良汗的人?”
有人低低抽气出声儿,声音里满是惊恐。
“是,是兀良汗的鞑子——”
原来兀良汗的人马早已埋汰在居庸关外,就等南晏军队打开城门逃命时涌入。
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居庸关已是守不住,兀良汗是要与晋军对阵,还是想要如何?
来不及多想,一个兵士吓得屁滚尿滚地奔向伍通。
“伍将军,兀良汗的人来,来了!”
“什么?”伍通双眼微微一眯,面上像是惊恐,却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骑马上前,看着不远处火把带出来的一片烟雾,也看着那个懒洋洋骑在战马上的男人,仿佛看见了漫天的血光。
“伍将军,我们投降吧!”
有南军兵士大声的喊叫起来。比起赵樽,他们更害怕兀良汗的鞑子。
“对啊,伍将军,我们投降晋王吧!”
两害相权取其轻,做俘虏,总比做死人好一点。
听着兵士们一声声的呐喊,伍通的面上阴晴不定,“来不及了。”
是的,已经来不及了。就在他的话音落下时,兀良汗的兵马已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他们冲入关门,仿佛疯子一般见人就杀,挥刀就砍。
傅宗源一死,守卫的南军已成一盘散沙,而伍通原本就是东方青玄的人,大开城门就为迎他入城。
没有了指挥官,本就乱成一团的南军丢盔弃甲,逃也不掉,退也退不了,只有被动挨打。
“杀!杀光他们——”
兀良汗大阵中,东方青玄妩媚的凤眼带着嗜血的光芒,看着那一扇洞开的城门,莞尔一笑。
“夺下居庸关,给晋王送一个大礼!”
冷风还在呼啸着烈烈地吹,在兀良汗的大部队冲入关门时,战局终于转变了他原有的方向。
如此一来,居庸关便如同饼中的一块馅。
赵樽在南,他在北。
短兵相接,就看谁的度更快。
然而,比起赵樽来说,这边已大开城门。东方青玄完全可以抢在赵樽之前,拿下居庸关……
~
同一个时间点,不同的人,经历不同,做的事也不同。
就在居庸关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乱之中时,在离居庸关不过十余里地的山坳子里,却温暖如春风拂过。
远处的火炮声,清晰可见。
若是换了往日,哈萨尔定会心绪不宁。
可是此刻,他看着怀里沉沉睡去的女人。她浅浅呼吸着,躺在他的胸前,乌黑的长瀑布一般从他的肩上洒开,撩得他心思起伏不定。
此时的她,是安静的。一张清秀的面孔上,没有冷漠,没有疏离,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微弯唇角上甚至带了一点浅浅的笑痕。
回味着先前那场酣畅淋漓的男欢女爱,他的一颗心,宁静得宛如面前的山峦。外间的生死搏斗,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也都淡了。
别人激烈交火又如何?别人不死不休又如何?
他的纵情挥洒,只愿与她而已。
一瞬不眨的看着她,他的胸口柔情涌动,满满的充实。
那是一种极为奇怪的反应——
没了李邈,无论他得到多少,心里都只有孤寂。
有了李邈,就算他失去了全天下,也觉得满足。
目光静静的,他的眼前浮现出与她的过往。
穹窿山上,她在草丛中吃着包子,心满意足的低低笑……
水井台边,她揉着手腕,回头看他,那一眼,妩媚生动,让他记了数年……
漠北的草原上,她窝在他的怀里,一起奔马狂奔……
曾经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想着那些甜蜜美好的过往,心狠狠的痛着,以为此生与她再无交集。却万万没有想到,终于有了今天——她又睡在了他的怀里。
“嗯……”
怀里,突地传来一道梦呓般的呻吟。
他低头,目光柔柔,“你醒了?”
李邈激灵灵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哈萨尔为什么又会在这里,等稍稍回神,她“嘶”了一声,现浑身上下痛得像散了骨头似的。
再一回想,她腾地烧红了脸……
就在那悬崖之上,她竟然与他生了不该生的事。
那一刻,她到底为什么会忍不住,到底为什么会放纵情绪,到底为什么会由着他为所欲为,又到底为什么要与他死死缠绵甚至主动迎合,她已经说不清了。
情绪,只是莫名的情绪。
不,是该死的难耐的不可按压的情绪。
与他目光静静对视片刻,她暗吸一口气,推开他的胳膊,努力压抑着狂跳的心脏,无所谓地坐起,整理着身上褶皱的衣裳,淡声道,“你自由了,回吧。我也自由了,该回了。”
哈萨尔蹙眉看着她,良久不做声。
天空上还是黑沉沉一片,他的心在黑暗中刺痛。
“既然你我都自由了,为何不能一起回?”
李邈狠狠揉了揉额头,脑子有一点混乱,有一点焦灼,还有一点惶惑。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敢去想先前自己的浪荡,更理不清此时怦怦直跳的心到底在怎么想,只想逃,想逃得远远的。
“沙漠,我们回不了,放彼此自由吧。”
“为什么?”他情绪很淡,嗓子干哑。
“因为……”她转过头去,刚刚说出两个字,远处突地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她心里一凛,半眯半开的双眼猛地睁大,紧张地望向哈萨尔。
“居庸关开战了?”
“是,开战了。”哈萨尔点头,“又如何?”
“你……怎么办?你的天下,你的城,还有你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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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哈萨尔自嘲一笑,“你睡着的时候,我坐在这里想了许多。我的天下,我的城,我的江山,我的皇位,都不如一个你。再说,我不是不打,我是无法打,我是被迫的……邈儿,是你胁持了我不是吗?所以,你得对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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