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启沨对花粉过敏, 其中尤以梧桐、榆树、杨树的花粉为甚。他每每嗅到这些花粉都会鼻痒难忍,喷嚏不止,眼睛也跟着泛红。
只是卫启沨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本身又极讲究仪容修洁,故而平日里都会十分注意的,这回却不知是怎么沾到的花粉。
萧槿想起上一世, 有一回她去摘了些梧桐花回来打算做个小菜,等卫启沨回来,她拎着一把梧桐花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他吃不吃这个。结果她话还没问完, 他就一个喷嚏打出来。吓她一跳。
卫启沨当时就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让她赶紧把花拿走,她询问一番后才意识到他是对花粉过敏。
卫启沨当时打着喷嚏警告她往后不许再把梧桐花之类的东西拿回来, 萧槿本是好心问他一句, 结果被他训了一通,心下不悦,当下将手里的梧桐花一把压到了他口鼻上, 直折腾得他打了半天喷嚏, 到用晚膳时都是两眼泪汪汪。
萧槿当时瞧着他的兔子眼, 笑他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个大男人哭了好大一场, 卫启沨面上顶不住, 冷着脸扔下碗筷就走。
萧槿也是那时候发现, 卫启沨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敏感又要强。只是就她目下瞧见的卫启沨来看,她很难找到她前世所见的影子。
萧槿正自遐思,卫启沨出声询问他们缘何会在此。萧槿回神,解释说他们今日出游,一时起兴,便在此间玩躲迷藏。
卫启沨凝眸打量卫庄,少顷,道:“不敢动问,足下适才在此待了多久?”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卫庄神容平静,“尊驾询此何为?”
卫启沨觑着他,半晌方道:“无事。”说话间转向萧槿,唱喏还礼讫,又朝卫庄与萧槿二人打恭道,“打搅之处,万望海涵。”
萧槿觉得卫启沨这样温声细语的,就跟卫庄大把花钱一样惊悚。
卫启沨说话间,目光从面前两人身上扫过。卫庄一袭牙色直裰,身姿若竹,萧槿一身松花色襦裙,姣如夏花。两人并排立在苍翠林峦间,惹眼非常。
待到两人作辞走远,丹青见自家公子立着不动,出声问道:“公子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卫启沨顿了顿,摇摇头,交代丹青过会儿将冯权叫来问话。
丹青垂首应是。
卫庄领着萧槿折返的路上,不断地思量着卫启沨方才的话。
听卫启沨那话的意思,似乎他父亲那头有所动作,那么会不会跟他自己的原身状况有关呢?
卫庄想入京一趟探一探国公府那边的状况,他想知道自己原身目下如何了。反正他如今考完了府试,离院试还有大半年,时间很充裕,可以慢慢筹谋。但他即便要去,也必须等卫启沨走后才能动身,否则他总觉得会引起卫启沨的警觉。
萧槿扯了扯卫庄的衣袖,笑道:“表哥想什么呢?我方才的话,表哥听见了没?”
卫庄一愣:“你说什么?”
萧槿叹道:“我是说,那赵姑娘说要来拜会表哥。”
“没工夫招待。”
“表哥忙什么呢?”
卫庄理直气壮道:“我不是还要准备院试么?”说着一顿,低头看萧槿,“你帮我应下了?”
萧槿摇头:“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帮你答应,这是表哥自己的酬酢。”
卫庄点头道:“那便好。等我去与她说不要过来。”
两人一头说话一头出了林子。等与众人汇合,卫庄才得知赵若淑已经离开。
萧槿看他一眼,心道看来是天意,表哥你就等着招待你的桃花吧。
“若淑妹妹等了你半晌,后头她母亲催着她回去,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郑菱斜了卫庄一眼,“你至于那么躲着人家么?一走就是小半个时辰。”
郑菱很是不喜萧槿,连带着也不喜住在萧家的卫庄。她瞧不起卫庄这样的,在她眼里,卫庄举业无能,不过是厚着脸皮赖在萧家而已,说不得还想攀附他那做知府的表姨父萧安。
但万没料到,卫庄这回府试竟然拿了案首。
郑菱听闻这个消息时吓了一跳。她跟不盼卫庄好的萧嵘兄妹俩一样,觉得这不过是侥幸而已。但她又比萧嵘兄妹更不快,因为她心仪江辰,她觉得江辰才应该是案首。
江辰读书上头比卫庄强多了,凭什么案首让卫庄摘走了呢?
郑菱打算借着赵若淑的事呛卫庄几句,但没想到卫庄居然根本不接茬儿,完全忽视了她的话,径自转头帮萧槿挖野菜去了。
郑菱嘴角抽搐,立在原地左右不是,很是尴尬。
她从前一直都觉得卫庄是个软柿子,一捏一个准儿,如今卫庄得了案首,那绵软的性子似乎也没了。
她见江辰也要跟去挖野菜,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笑吟吟道:“江哥哥陪我去放纸鸢好不好?”
江辰望了望萧槿与江瑶的背影,摇头道:“母亲与阿瑶方才说也想吃野菜,我要赶过去帮忙。”言罢,笑着与郑菱辞别,转身走了。
郑菱神色一僵。
一旁的吴氏十分欣慰,心道儿子那脑子算是管用一回。郑菱怎么能跟萧槿比,不论家世样貌性情,都差了好大一截呢。
郑菱转回头去跟吴氏搭话,但吴氏也只是随意与她说笑几句,转身自去纳凉去了。
郑菱被晾了个彻底。
她讨厌萧槿的原因就在于萧槿总是抢她的风头,而且,江辰待萧槿十分好。
郑菱觉得自己主要是输在了家世上。萧槿不就是有个当知府的爹才这么被人捧着么?而且,听说萧家跟帝京巨室卫家似乎还沾亲带故。
郑菱心里泛酸,恨恨跺脚,暗恼自己不会投胎。又咬牙想,知府算什么,你萧槿有本事将来搭上宰辅!
萧槿觉得她这一趟出来的最大收获就是野菜了。她瞧着卫庄手里那一篮子野菜,由衷地觉着她不虚此行,落下一天的课也值了。
郑菱瞧见萧槿等人回来,打趣一般对她道:“瞧啾啾忙活一场,弄得脏兮兮的,回头被人瞧见,说不得都认不出这是知府家的千金了。”
“不论认不认得出
来,我都是萧家八姑娘,这是变不了的事,”萧槿笑了笑,“郑姐姐说是不是?”
这是拿家世来说事了。
郑菱暗暗磨牙,面上却不得不挤出笑来:“啾啾说的是。”
立在萧槿身侧的卫庄却是突然睨了郑菱一眼。郑菱一怔,沉下脸道:“你那是何意?”
她实在不太想承认,卫庄那一眼看得她心里发毛。
卫庄照样不理会她,与江辰等人作辞,领了萧槿回城。
郑菱剜了卫庄的背影一眼,心下冷笑,你得意什么,府试拿了案首又如何,我倒要看看你院试能考成个什么样子!
萧槿挎着篮子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听身边的卫庄问道:“你看我挖野菜是不是比君实挖得好?”
萧槿一愣:“这还有个比头?”
“当然,譬如说,”卫庄低头看向萧槿,认真道,“辨识野菜的快慢,抡锄头的准头,挖掘野菜的手法,等等,不一而足。”
他们方才为了方便挖掘,去附近村庄借了锄头,卫庄和江辰都是读书人,没使过农具,都是摸索着来的,两人简直是在比赛着谁更业余。
萧槿默了默。她倒是藉由卫庄的话,想起了他方才抡锄头的风姿。
不知为何,她看着她庄表哥抡锄头的模样总觉得十分违和,几次都险些笑出声,但鉴于他抡得认真,而且是在为她卖力,她总算是很厚道地强忍住了没笑出来。
萧槿转头看到还在等着她评判的卫庄,轻咳了咳,道:“是,表哥悟性高,挖得好。”
卫庄浅浅一笑。
萧槿看着卫庄,忍不住想,挖个野菜还要比高下,你又不去种地,锄头抡得好有什么用?
不过萧槿不得不承认,长得好看是十分沾光的,比如卫庄抡锄头的样子其实也非常好看。像她庄表哥这样的,别说抡锄头,估计搬砖都美如画,只是她总觉得有些好笑。
萧槿回府之后,将手里的野菜递给丫鬟让拿去厨下,转头就瞧见萧嵘立在廊庑前笑得前仰后合,拍着萧岑的肩道:“你知道我今儿个陪着卫家二公子去白鹤书院参加文会时遇见什么事儿了么?哎哟,笑死我了,真是尴尬啊……”
萧岑不动声色地往萧嵘身后望了一眼,仰脸道:“有那么好笑么?四哥当时也是这么笑的?”
“哪儿能啊,我可不敢,”萧嵘笑得直不起腰来,“我是跟那卫二公子分开后才敢笑出来的……”
“唔,那四哥还是不要笑了,”萧岑抬手一指萧嵘身后,“四哥往后看。”
卫庄道了声“尚可”,目光一扫,见屋内还坐着一个梳着缠髻的妇人。他想了一想,记起来这位是赵若淑的母亲李氏。
卫庄见午饭尚未摆上来,放了心,跟赵若淑母女见了礼,说了句“我去厨下看看”,抽身离去。
赵若淑听卫庄这般说,以为他是要去帮她们筹备午饭,心下欢喜,回头笑盈盈地继续跟宋氏攀谈。
宋氏却是有些忧虑。她知道自己儿子的德性,又想起儿子之前一再推拒与赵家议亲的事,觉得她儿子没那么好心。但她又不好撇下赵家母女追上去敲打儿子,正巧天福此刻跟了过来,她便小声叮嘱他跟过去看看,又让他催着陈妈妈赶紧摆饭。
天福连连点头,回身出去了。
卫庄从宋氏屋里出来后,便转去了厨房。
今日来了客人,陈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宋氏便跟季氏借了两个厨娘来打下手。
陈妈妈瞧见卫庄过来,以为他是从学里回来饿得慌,忙说让他再等等,午饭还要些时候才能摆上。
卫庄摇头道:“我不是来催饭的。”
陈妈妈一怔:“那少爷是……”
“我的野菜呢?”
陈妈妈呆了呆,被卫庄盯了片刻,才恍然想起他指的是八姑娘昨日分过来的那些野菜。
陈妈妈虽然不懂少爷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指了指灶台旁一个大盆,道:“都在那里。老奴正打算烹一些加入蒸乳饼里待客。”
卫庄走上前端起那半盆野菜就走:“不必了,就这么点,省着吃。”
陈妈妈有点懵,正想说再放放就不新鲜了,就见卫庄走至她身边时,一样样交代道:“做菜少放些油盐,母亲他们口味都清淡。再就是,多素菜,少荤腥,荤菜上一道就够了,顶好一道也不上,来三两爽口素菜便成。”
两个厨娘对望一眼。
陈妈妈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少爷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抠门的老毛病又犯了。
陈妈妈一脸担忧地看着卫庄,心道少爷您又不缺银子,怎就小气至此……您这样可怎么说媳妇?
天福赶来时,卫庄已经出去了。他听陈妈妈说了少爷方才的交代,直觉牙疼:“这可不成,不能听少爷的,夫人嘱咐了,说让仔细备办着。”
当下两人计议一番,决定还按宋氏的嘱咐来。
因着卫庄是住在萧家的,赵若淑母女与宋氏叙话一回,便转去拜见了萧安夫妇。季氏瞧着赵家母女这架势,隐隐猜到了赵家母女来探望卫庄母子的目的。
她觉得宋氏为了给儿子找媳妇也是操碎了心,当下热情款待了赵家母女。
赵若淑一看到萧槿,便笑语盈盈地上前攀谈。
她琢磨着下午跟卫庄去逛园子,但她不好意思独个儿邀卫庄,便想找个人陪着,她觉得卫庄的这个表妹性子讨喜,正合适,再三请她去西跨院用饭。
萧槿推拒不下,只好跟着赵家母女去了西跨院。
等午饭摆上来,天福去请了好几次才把卫庄叫来。卫庄瞧见萧槿也在,微微一愣。
萧槿忍不住想,她庄表哥这算不算间接相亲,她这么戳在这里,好像有点多余。
她思忖着用罢饭该寻个什么由头脱身时,陈妈妈开始布菜。
卫庄对着面前满桌丰盛肴馔,容色微沉。等陈妈妈给赵若淑盛那道银鱼炖蛋时,他忽然道:“我来。”说话间劈手抢过了陈妈妈手里的木杓。
赵若淑禁不住抿唇微笑,庄哥哥还亲自动手给她盛菜。
萧槿却觉得卫庄有点古怪,狐疑地抬头望去。
卫庄左手端着一个小空碗,右手执木杓,在那个青花白瓷大海碗里浅浅一撇,盛了
小半杓汤和少许银鱼肉。
宋氏脸色发青。
萧槿却见怪不怪,自从见识过那个兔耳朵之后,她觉得没有什么能震撼到她了。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
卫庄盛起那一杓之后,并没有倒入小空碗中。
萧槿眼睁睁看着她庄表哥跟得了帕金森一样,握着木杓的那只手抖个不住,将杓里仅剩的那点鱼肉也哗啦啦抖回了海碗里,最后只将小半杓汤底倒入碗里,搁到了赵若淑面前。
萧槿看得目瞪口呆,她庄表哥这技法,比餐厅阿姨还娴熟。
宋氏的嘴角不住抽动,直想当场按死儿子。
赵若淑呆了半晌,随即朝卫庄笑着道谢,低头喝汤。
萧槿扶额,她表哥果然是朵奇葩。她觉得这位赵姑娘心也是大,要是换个心眼小的,估计就觉得卫庄是在赶客了。
卫庄见赵若淑言笑如常,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用罢饭,赵若淑便悄悄跟萧槿商量,让她帮忙请卫庄一道出去转转。萧槿本就想走了,听说是这种事,更不想掺和,以下午还要听课为由推掉了。
赵若淑见萧槿转身要走,忙拽住她,问道:“那庄哥哥喜欢什么?我下回来时给他捎带些。”
萧槿默了默,卫庄大概比较喜欢银子,但她总不能这么说……
“我也不清楚,”萧槿望向不远处押着卫庄来送客的宋氏,“要不你过会儿私下里问一问姨母。”要是直接问卫庄,他还不晓得会怎么说。
赵若淑抿唇,虽然她性子不扭捏,但直接问人家母亲这种事,也不太好意思做出来。
萧槿跟宋氏打过招呼,又笑着朝卫庄挥挥手,回身离去。
卫庄目送萧槿时,被天福拉了一把。宋氏看出了儿子的不情不愿,自己与赵家母女说笑,示意天福扯住卫庄,省得他半道上跑了。
不过卫庄似乎还算是听话,一路安安生生地跟着众人到了门口。
等送赵家母女上马车时,卫庄冷着脸对赵若淑道:“下回不要来了。”
赵若淑一愣。
“我这吝啬的毛病是不会改了,今日招待你与令堂那顿,也不是我的本意,另……”
天福瞧见宋氏那黑比锅底的脸色,忙将卫庄往里拖,转头笑着让赵若淑母女赶紧上车。
坐到车厢里之后,李氏沉着脸道:“你看这叫什么事儿,他是觉得他得了府试案首就可以目中无人了么?”
赵若淑抿唇道:“我总觉着庄哥哥好似有些不对……兴许是有什么缘由。他不是那种倨傲的人。”
李氏气道:“管他如何,你又不是嫁不出去了,下回可别再来了!”李氏见女儿不吱声,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是听不进我的话?”
赵若淑小声道:“我真的觉得似乎有蹊跷……”
李氏咬牙道:“闭嘴!横竖我是不愿来了,你若是敢背着我偷偷往这边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赵若淑低头咬唇,并不应声。
回了西跨院,宋氏抄起擀面杖就要往卫庄身上招呼,被卫晏和天福等人死死拦住。
“你长本事了啊,人家赵家娘子招你惹你,你那么待人家?”宋氏恨恨道,“你再这般,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卫庄平静道:“我已说了我对赵家姑娘无意,母亲不要强人所难。”
宋氏恼道:“你是嫌人家不够抠么?你说,上哪儿找跟你一样小气的?俩人全抠一起日子还过不过了!”
“儿子目下想专心举业,不想思虑婚姻之事,望母亲谅解。”卫庄言罢,行礼退下。
宋氏气得直翻白眼,愿意读书不愿意娶媳妇,这儿子简直跟假的一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