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大笑起来, 笑闹声隔着老远传进御剑凌空的释心耳中, 释心回头望了望难民村的方向。
“怎么了?”
释心扬了扬唇角:“没什么。”
在离瑶琴山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 夜空中突然寒光一闪, 一声剑刃破空尖啸声划过两人的头顶, 稍瞬而逝,都不够两个人反应过来, 那光点已经远去了。
饶是释心过人的夜视能力, 都未能看清那光是何物。一旁的绮陌道:“这必定是某位修为极高的大弟子经过。”说着低头看了看因载着两人而摇摇晃晃的飞剑, 叹口气:“我们何时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
释心来了兴致:“我们追上去看看是谁飞得这么快。”
绮陌道:“你这不是梦话?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 怎么可能追得上。”
释心咧嘴一笑, 突然一把环住绮陌的腰:“抱紧了!”说着夺了飞剑的控制权向前急速飞去。
绮陌从未飞得如此快过,耳边皆是风啸声,风扑得眼睛都睁不开,眯着小缝瞧着远处的光点越来越近,近到那一人一剑人已在一丈之内,她急忙道:“停停停, 要撞了!”
释心稳稳当当地刹住飞剑, 前面之人似乎也觉察到后面有人, 回首望了一眼。
黑夜之中绮陌看不清那人面容, 释心却看得清楚, 大叫道:“哈,何回师兄,果然是你!”
绮陌听着释心的话却吓得手一抖,忙去捂释心的嘴,哪知晚了一步,何回已经掉转剑头,半悬在两人头顶,冷冷道:“你们在追我?”
绮陌慌得忙摇头:“没,没,没有,我们不是追你。”
释心道:“是呀,何回师兄你飞得太快了,还好我鼻子灵敏,闻出来你的气息。”
绮陌暗暗掐释心的手,后者莫名其妙道:“你掐我干什么?”
何回垂眸,目寒如冰,对着微颤的绮陌冷漠道:“你很怕我?”
绮陌只觉得手脚冰冷,连呼吸都要冻住了,牙齿颤得根本说不出话来。释心则奇怪道:“何回师兄,你好奇怪,为什么每次都要问别人怕不怕你?”
何回这才把目光转向释心:“又是你。”
释心喜道:“你还记得我?是呀,是我。”
“胆敢一而再再而三讽刺我的人,你是第一个。”何回声音冷如冰雪,未见他有何动作,一股凉辙之意铺天盖地地袭来,释心只觉得这凉意如温风拂过通体舒畅,她体内的戾气被撩拨得几乎也要释放出来,然而转头一看,只见绮陌的眉毛睫毛凝出冰晶,面上罩着一层寒霜,已经生生冻晕了过去。
释心吓了一跳,忙抱住将倒的绮陌,朝何回嚷道:“喂,你干什么,快住手。”
何回冷笑道:“你不是嘲笑我一身戾气么,我便让你尝尝这戾气的滋味。”
释心这才明白自己对他的热情竟被他误解为故意讽刺,忙道:“我没有嘲笑你!快住手,你要死冻她吗?”
“惹怒我,这是你们自找的。”
释心狠狠瞪了他一眼,当即也不废话,抱起绮陌迅速飞离。
待两人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何回身上的戾气依旧没有平息。
他的戾气伴随怒气而生,他无法控制戾气,只能抑制心情,使自己尽量没有喜悲。却不想今夜见着这个小弟子,被她勾出了滔天怒火。足足在寒风中冻了半宿,心情慢慢平复,他身上的戾气才渐渐散去,这才拖着一身寒露回了住所,此后更是伤风感冒卧床躺了足足半月,无论谁问他如何生病都只字不提,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释心抱着绮陌回了瑶琴山,立即将她捂在棉被里,烧了热水喂了她下去,体温终于慢慢回升了上来,但照这个恢复速度,虽性命无忧,大病一场是肯定的。
释心觉得是自己莽撞,才害了绮陌,犹豫了许久,终是紧锁门窗,幻化成袖珍兽型,钻进绮陌的怀里,以炙热之躯为她逼出全身寒气。
这是她除了原身、人型外可变化的第三种形态,虽是原身的缩小版,却跟原身还是有些区别的,更接近于她刚出生时的模样,乍一看就是一只稍大个的黑猫。
这是释心来清岳境后第一次迫不得已显露兽形,是以特别小心。一宿未睡,待觉出绮陌身子微动似有将醒之意,立即跳下床,变回人身。
不过一会,绮陌眨眨眼,苏醒过来,只觉得浑身温热十分舒适,眯着眼伸了个大懒腰,才看到站在床边的释心,惊讶道:“你怎么睡在我房间?不对,我怎么睡在你房间?”扫了一眼室内布置,绮陌的思路渐渐清晰过来,“我昨晚突然就晕过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释心道:“没什么事,你晕过去,我就带你回来了。”
“何回师兄后来有没有为难你?”
释心沉默了一下:“没有。”
绮陌站起来,毫无预兆地弹了释心一个脑嘣。释心忙捂住脑袋,委屈道:“你打我!”
绮陌恨声道:“让你去招惹阎王何!清岳境内所有人看着他都绕道走,偏你还直直撞上去!昨天是我俩幸运,阎王何没为难我们。要是倒霉一点,你我现在都得躺着,三五个月都未必爬得起来!”
“阎王何?”
“何回师兄的诨号,第一次听说不要紧,现在知道了就记到脑子里去,以后别不知死活地见人就黏,黏掉一层皮你才知道痛!”
“何回师兄有那么恐怖吗?”
“何回师兄是罕见的戾气之躯,大家都不敢接近他,怕被他戾气所伤。你入门时间短,不知道的事很多,以后你会渐渐听到很多有关阎王何的传闻,就说十年前吧,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塔部小弟子,资质上佳,据传曾被执塔尊者断言‘若是此子,十年后必进吾大弟子之列’,却冒冒失失地冲撞了阎王何,被他戾气所伤,病了足足半年,病愈后伤了根骨,自此在修行上再无进步,听说现在已沦为扫地杂役。众人都知阎王何心胸狭窄阴暗,性格乖张极端,最是记仇!所以,你以后离他远点!”
释心捂着挨打的脑门连连点头:“遵命。”
两人收拾一番去了琉璃殿,刚刚落坐,旁边一名女弟子便冲绮陌道:“绮陌绮陌,你可曾听说?今日之课沐画尊者将祭出傀儡妖琴?”
“傀儡妖琴是什么东西?”释心问。
绮陌道:“是一柄可幻化出妖怪幻相的古琴,曾被上一任执琴尊者做为法器降妖,后来被封印了妖性,现在则做教学之用。因为琴音可以幻化出许多罕见的妖怪品种,是清岳境弟子们梦寐以求的学习宝典。”
旁边的几名女弟子围了过来,一人兴奋道:“我到现在还没见过妖怪长什么样呢!就是听说此次大讲事会用到傀儡妖琴,我才千方百计地求了师兄允我过来听课。”
“师兄师姐们总说斩妖除魔,安济天下,可我们这些小弟子们成日呆在清岳境内,连花妖草魅都未曾见过,真是无趣!”
绮陌道:“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我听以前见识过傀儡妖琴的师兄师姐们说,这可不是玩闹,妖怪幻象一出,不少弟子被吓病了。”
女弟子不以为意道:“用琴音幻化出来的妖怪,再逼真也是幻象,有什么可怕。”
释心插嘴道:“妖怪?倒底什么是妖怪?”以前在小渔村,释心没少听村民们大肆宣讲神仙诛妖的神迹,在她的理解里,妖怪就是天生理当被仙人斩杀的东西,而这妖怪倒底是何东西,她全无概念。
旁边一名年纪较小的女弟子道:“掌门小师姐,你跟在掌门身边也没见过妖怪吗?总说妖怪天性暴虐,嗜血食肉,屠杀生灵,修炼之法更是与天道相违,而且它们体态丑陋,皮肤长疮流脓,满身蝇虫,与地狱恶鬼一般。”
另一人打断她道:“你说的那只是最低等的妖怪,妖怪的法力越是高强,越是跟常人无异,就算面对面,你也很难发现它是妖非人。”
众人听得咂舌,便听一声“沐画尊者来了。”全都迅速归位坐好。
沐画落座后,吵嚷的琉璃殿立即安静下来。她扫视整个大殿一圈,缓缓道:“你们在座许多人大都是年幼之时来到清岳境,寒暑数载未曾踏出过清岳境一步,我知道你们都很好奇,好奇妖怪长什么样。”说着,沐画一拔琴弦,铮越之声破空惊魂,紧接着便是行云流水般倾泄的音律,随着乐声起伏,凭空出现许多幻相,或是美貌女子,或是英俊男子,或是慈祥老者,或是可爱稚童,在人群间穿梭行走。
女弟子们发出一阵阵惊呼声,许多人试着向幻相伸出手去,那幻相竟如真人一般竟向她们作揖微笑。
一个五六岁蹒跚学步的稚童幻像摇摇晃晃地走到释心身边,张开双臂向她索抱。释心眉头微皱,一把将那凑近女童推开,那幻相竟被她推得跌坐在地嚎哭起来。绮陌立即道:“释心,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可爱的孩子你怎么忍气欺负他!”说着便伸手去扶那幻相,却被释心拦住。
释心对着绮陌摇了摇头:“别碰,这不像是幻相,他们身上有讨厌的气味。”
“都说是幻相了,怎会有气味。”绮陌不理她,便向那稚子伸出手去,便在此刻,那稚子突然邪笑一下,张大嘴,露出一排尖细密齿,向绮陌咬来。绮陌吓呆了,亏得释心拉了她一把才没被幻相咬到,与此同时殿内发出无数惨叫声,那些刚才看着还人畜无害的幻相们纷纷露出利齿利爪攻击人群,殿内一片混乱。随着如倾盆珠落般的急促音节,那些幻像逐一褪掉人形,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野兽,一时间殿内鲜血四溅,不少女弟子都受了重伤,残肢遍地。
绮陌和释心被两只幻相围住,绮陌已经吓得完全呆住,释心地将绮陌护在身后,目露狠光,便欲使出兽力撕碎这两只幻相。便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向殿前与蓓洛欢遇个正着,后者虽也被三只幻相围住,却一点也不紧张,反而一脸看好戏地看着她。
释心略略思考一番便放弃了抵抗,任那两只幻相咬住她的胳膊,扯下一大块血肉来。绮陌吓得连声惊呼,释心虽然觉出剧痛,却没有闻到属于自己血液的独特味道,是以放下心来,并安慰绮陌道:“假的,是幻相。”
“可,可是,你分明在流血……”
“这些怪物不是幻相,鲜血和痛感才是幻相。”
绮陌被她点拔明白,便也镇定了下来。
混乱的局面只持续了一柱香时间,随着琴声停止而停息了。原先满殿的鲜血消失无踪,那些断了手臂腿脚的重伤弟子也变回完好无损,只是他们仍处在极度惊骇的情绪中不能平复。
至于那些怪物又变回无害的人形,如木偶一般排队向琴走去,随后一只只融了进去。
沐画双手按着琴弦,此刻道:“刚才你们以为是幻相的人,都曾经是真正的妖,他们被诛杀后,抽了一魄封印进了此傀儡妖琴中。这些妖魄虽然没有了害人的能力,却保留了它们生前的习性。他们本形丑陋,却可幻化人形,以美貌容颜迷惑众生,最终目的都是为了食肉饮血,残害生灵。‘妖’,并不是要让你们为之好奇的字眼,而是与血腥残杀、阴谋诡计并存,让你们重视畏视的极秽之物!”
沐画一字一句,清晰地撞进每一个弟子心底深处,全殿沉默,再没人表现出之前的轻浮之态,而释心也一反常态地陷入沉默之中。
在此之前,释心从未把自己和妖联系在一起,只是懵懂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直到今日。
食肉饮血,幻化人形……原来……她竟是那些修仙之人口中要被诛除的妖!
释心跑过去道:“师傅,你回来啦!”
应央正烧了一壶滚水,热腾腾地往壶里倒,隔着蒸腾雾气,看着释心猴子一样窜到他面前,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盏,又给释心倒了一盏。
释心坐到他对面拿起茶盏一口饮尽:“师傅,我怎么睡到你殿里来了?我记得昨晚我明明睡在自己屋里呀!”
“你还记得昨晚睡在哪里?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昨晚身边睡了谁?”
“颜不语呗。”
应央想不到释心答得如此爽快且理所当然,拿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昨晚你怎么稀里糊涂跟他睡了一张床去?”
释心想也不想道:“他这几晚都跟我睡一张床。”
“……”应央一时不能消化这句话,茶盏里的茶泼了几滴,“你是说——为师不在的日子,你一直跟他睡一张床?”
“嗯。”
应央重重放下茶盏,站起来,这茶是喝不下去了,他沉声道:“祈崆呢?他怎么没看着你!”
释心迟迟等不得应央给自己倒茶,便自己拎了壶倒了一盏,捧着茶盏仰头望他道:“师兄被古燎达师兄叫走了,现在——好像还没回来。”
应央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一个没留神,他的三徒弟便睡到了男人的床上去。他怒声道:“跪下!”
释心被他一吓,手一滑茶都撒在身上:“啊?”
“跪下!”
释心瞧着应央是真发怒了,虽不知他因何而怒,但也顺从地跪下了。
“跪着反省,没有为师的允许不准起来。”说完,转身离开。
那一边让释心跪着反省,这一边应央离开便直接去了释心的房间,见一见这从头到尾他都没放在心上过的断腿弟子。
然而才出了天机殿,在殿外的山道上,他便撞见了正拖着一条残腿攀爬山阶的颜不语。
昨夜释心一离开怀抱,颜不语就醒了,只是他畏着对方是掌门师尊,从骨子里害怕得出不了声,等得应央拎着释心走了,颜不语便立即下床追了过去。只是应央能飞,他拖着伤腿却只能连走带爬,用了一夜才爬到天机殿门外。
一整夜的寒凉入骨,登天山阶艰涩难行,颜不语如朝拜的苦行僧一般一阶一阶地爬,爬得半身泥泞半身寒露,心却在这类似自我折磨的苦行中变得越来越艰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