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阿娘常在我耳边说的,便是这样一句充满自豪的话:“我们是陆吾的后人, 是高贵而神圣的神族之后。”
小时候,整日做的便是在山林里游荡,无聊时会到族里的祠堂里去见见自家的老祖宗。一只破旧的香炉供着一张泛黄的画卷, 画上画着一个人面虎身九尾的怪物。阿爹说这便是我们的老祖宗陆吾。
我转身看看自己的尾巴,诚然我的真身是有尾巴的, 但也仅长长的肥肥的一条而已, 冬天可以从肩上拉过护到胸口, 确实暖和实用。但虎身, 这也差太远了些。虽然与画上的老祖宗长得不太像,但神之后人这个论断却是确确实实,有天帝赐的神族血券为证。
在我看来, 不过也一块破铁皮, 被搁在老祖宗画卷旁的案桌上,用一把青草供着。
族人皆自豪我们身为神族之后,我却不明白这“神族之后”跟这片山木里其它的妖怪精兽有什么区别,诚然,也确实没什么区别。我每日能做的事, 便只有跟着身边的小妖精们在山林里乱转, 摘野果、猎野兽吃,要不然就用藤条系在腰上,学那些蝙蝠倒挂在树枝上,晃晃荡荡,晒一日的大好阳光。
许多族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这片山林。如果不出意料,我也会这样过一辈子。直到一天,一群魔物杀进了我们祖祖辈辈生存的山林,曾经美好的一切都破灭了……
看着阿爹阿娘还有我的六个兄弟姐妹们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倒在血泊中,我才明白我们这群自诩尊贵的神族之后们,是活在怎样可笑的信仰之下。我们生来有着神族高贵的血统,但是我们的力量,便是连那些修炼成精的妖怪们都抵不上,更惶论魔物。
阿娘把我藏在供着老祖宗画像的香炉里。等我出来时,全族两百多人死得一个不剩,那支流窜的魔物军队已经袭击下一个生灵聚集区去了。我抹去满脸的血,悄悄地跟在魔物军队后面。一个月的时间内,我看着它们消灭了无数生灵,有妖,有精魅,有灵兽,有神族,也有像我们这样的神族之后。军队就像一片肆虐的熊熊毒焰,所及之处硝烟废墟生灵涂炭。
但是像这我们陆吾族这般弹指尖轻松消灭的,却没有一个。神族之后,委实是个天大的讽刺。
我跟在魔军后一直掩藏的很好,直到魔军入了北极之后,我耐不住严寒,晚上生了一小堆火,被一只魔物发现了形迹。我的剑□□它的胸膛之中时,它的手将我的腰上撕了一个大口子。
我从雪山上滚了下来,一直滚到山崖底,落进了个冰水潭里。我睁着眼睛思考,为什么我会是血统尊贵的神族后人,为什么我一点力量都没有,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冰水淹进了我的耳鼻中,我摒着一口怨气,死死不肯闭眼。七日后,我顺着冰潭连着的小溪流到了另一座雪山下。这座山真高,山顶已经完全被云雾掩盖,仿佛上面有天宫一般。听阿爹讲过,天上是有天宫的,东西南北中,五方帝君统领五方领域,他们统治下的神仙们便住在天宫里。我那时还傻傻的问:“我们也是神族,为什么我们不住在天上?”
却不知,神族,天底下多的是神族,神族也分三六九等,我们陆吾族便在那九等之后。
或许天不绝我,随冰溪流到雪山底下不久,冰面开始溶化,山上的雪水汇成几缕山溪流下,水过之处,草绿花开,不多时整座白茫茫的雪山就变成了青山,一派春意盎然绿意萌发的景像。
气温暖和了,我缓回了一口气,湿漉漉地从溪里爬了出来,靠坐在一棵松柏下,用剑刃剔除腰上的腐肉。好在伤口不深,又有冰水镇着,没有恶化。包扎完伤口,我以剑做拐开始爬山。
躺在冰水中的我,本已心如死灰走投无路,但看到这座高耸入云的雪山,想起阿爹曾跟我说的话,我便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力量。阿爹说,北极之巅建着北极天宫,北极天宫住着紫微天君,紫微天君是整个神界的战神。
战神呀,那他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
爬到半山腰,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人懒懒散散地坐斜躺在桃树下饮酒,树叶落在他身上,像点缀着的翠绿玉石。红发用一根黑色的发簪松松束着,垂落了许多,倾泻在他胸前。
他一手拿着金樽,小饮了一口,笑道:“山顶天宫冰寒无趣,方化了这漫山寒雪,想欣赏下春之盛景,竟不料还能有伴同赏。只可惜,守在树下百年,方才盼来了一人,却是你一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
我放平了剑跪倒:“小人藏迟,特来北极紫微天宫拜师,请紫微天君收我为徒!”
红发男子笑笑,转了转酒杯:“我又不是紫微天君,你拜我做什么?”
我一时懵了,长得这么英俊非凡,又使紫微山积雪尽融、枯树吐绿、百花齐放,这么大的能力及权力他竟不是紫微天君?我咬了咬牙,将头埋得更低:“小人辗转千山万水而来,一心拜师,绝不退缩。”
我听不到红发男子的回答,只能小心翼翼地抬了头,正对上红发男子的双眸,他浅浅一笑:“你要拜紫微天君为师,所为何求?”
我声音铿锵郑重道:“我要跟他学武,我要拥有巨大力量,我要像他一样成为战无不胜的神话!”
红发男子仰头大笑:“小丫头,你才多大?是哪片偏远林子来的小山妖?口气倒不小。”
我想起祠堂里的老祖宗,想起那块被族人视为珍宝的破铁片,我怒瞪了双目:“我不是山妖,我是神族后人,我是神!”
红发男子伸手点了我的额头,我头一痛,便缩在地下现了真身。老祖宗是虎身,而我,充其量也就是一只猫身。我挣扎,被红发男子抱进怀里,依次捏了捏我脊梁骨上的皮毛,我用尾巴抽他,他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一只坏脾气的小猫,唔,这尾巴倒有一点陆吾九尾的样子,看来还真有点神族血统。”
我眦牙冲他咆哮,他把我的尾巴握住在手里玩弄:“不是想要拜师嘛?真心想的话,就乖乖听话。”
我眨了眨眼,立刻用小爪子抱住脑袋郑重磕了一个头:“谢紫微天君。”可惜我这副模样,怎样郑重都显得滑稽可爱,红发男子捏了捏我的小爪子道:“都说了我不是紫微天君。”
我抬头,有些迷茫。他却越发笑得开心:“我只是一个守山人,守着这片山不让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妖们闯进紫微天宫去。小东西,你想上山嘛?”
我连忙点头。
“良辰佳景,一个人喝酒真无趣,可惜没人陪我共饮。”
看着红发男子递来的酒杯,我毫不犹豫地接过灌了下去。我满脑子想着先把他讨好了,他便会放我上山。
这便是我缮尤的初次相遇,被他一口气灌了两坛酒后,醉死了过去,朦朦胧胧间就这样被他拎回了紫微天宫。
在紫微天宫呆了五十年后,一个风花雪月的夜晚,他又拎了几坛子酒找我喝酒。那时我已经拜得紫微天君门下,除了武艺灵力的增长外,就是被他三天两头的灌酒训练出来的大酒量。这一夜,我喝了七坛子兰花酿,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头在桌角上磕了一下,痛得我又清醒了几分,然后就被人点了额头,化了真身,又被当成暖手的炉子抱进了怀里。我颇有些幽怨地抬头看他,这家伙喝的明明是我的三倍,为什么我每次都先被灌倒,不服气,真不服气。
他抚着我毛绒绒的大尾巴,也有些幽怨地说:“现在呀,也只有把你灌醉了,才能抱到这么可爱的小猫咪。”
第四十一章前尘(中)
在紫微天宫日子里,除了每日跟师父习武就是被缮尤捉弄得团团转。日子过得飞快,无忧无虑,幸福到我几乎忘记我为什么会来到北极紫微宫。
陆吾族惨剧的时候,我只是个孩童,无数个日月过去,悲恨深深刻在心中,反而记得并不是那么清晰了。脑中记得便只有初入天宫,跪在紫微天君脚下磕头拜师时,心中发下的狠誓:“我藏迟这一生定要功成名就,成为一代战神!”
又五十年后,我五百岁了,迎来第一次天劫,二十四道天雷,不仅没把我劈散,反给我多劈出一条尾巴来。我有些郁闷地看着身后两条长长的尾巴,虽然北极天冷,多一条尾巴御寒的效果会更好,但五百年看惯了自己的真身模样,突然间多了条尾巴,实在碍眼。不过,比我更郁闷的是缮尤,估计是看到我已经长到豹子大小的真身,再也没法抱进怀里当猫咪玩耍了吧。
师父摸了摸我的尾巴,低头沉思。天劫过后半月,我恢复了元气,重新化出了人形,稚子模样已经完全褪去,变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模样。此时缮尤的忧郁期也过了,他不再喜欢动不动就化出我的真身抱在怀里,却喜欢上了直接将我揽进怀里。
我一门心思却放在武艺上,每日缠着师父恨不得一下将他的本领全部学会。只道缮尤还是喜欢欺负我,见了他便避之不及,小打小闹便又过了百年。
那时年幼,并不懂情。
只记得那一夜清风醉月,青草拂香,我满身大汗的练武归来,又被缮尤抓住揽进了怀里,我挣扎间,不知师父与他说说笑笑地谈了什么,便定下了我与他的婚事。
事后,师父将单独叫进房里,问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了缮尤。我只晃了晃脑袋,问:“师父,爱是什么?”
还记得师父当时的表情,他认真地盯着我,一直儒雅平静的面孔凝重如霜,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缮尤小孤五千岁,出身便是众神羡慕的至尊地位,天君之弟。数千年来,他从没有真正遇上过什么大劫大难。他将你带回天宫,我便知他情劫已至,却不知竟是落在你这个懵懂无知的幼女身上。收你为为徒,不知是吉是凶。”
我说:“师父若要我嫁他,我便嫁他,师父若要我爱他,我便爱他。”
师父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他的手指点上我的额头,柔柔的光从我额头刺进,我闭上眼睛,听见师父平静的声音:“藏迟,你的心里装的是什么?”
许久不曾记起的灭族后的惨景在脑海里浮现,我只平静地说:“我要像师父一样,拥有无上的力量,成为战神,无坚不摧,无所畏惧。”
“陆吾,我会如你所愿,我会倾尽全力教授你武艺仙术,但你必须答应我,无论轮回转世,无论前世前生,你的心里永远只有缮尤一个人,哪怕你不爱他,你的心里只能有他。”
师父将我跟他的婚期定在了四百年后,我千岁之时。
其后每过一个百年劫,我便长出一条尾巴,九百岁时,身后已然拖了六条尾巴,夜里即使不盖被子也不会着凉了。看着自己与老祖宗的画像越来越像,我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自己真的陆吾的后人,看样子还是继承得不错的后人。阿爹身为族长,最后也不过长了三条尾巴,而许多族人终其一生,也只有一尾。忧的是,我的真身实在是越来越丑,越来越像个怪物了……
此时我已经不是不懂世事,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少女了。缮尤对我一如既往的好,我也明白他的好意味着什么。我也如我答应紫微天君的那样,这心里便只装缮尤这一个男人。
装的人,的确只有他,但是事,却塞满我整个胸腔,充斥了在我脑中九百年来每日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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