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默归都那一天,建康城东面和南面篱门大开,早先城中严密警戒也多有松缓,宿卫禁军甚至鼓动都中人家离开家门前往一览军容。
这一天,建康城内难得的又热闹起来,许多人涌上街头翘首以往。一直到了正午时分,郭默才从城东青溪入城,率领数百骑士徐徐行过大街。
沈哲子也坐在道旁阁楼上观望郭默军容,可以看出来那数百骑士包括战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出来的,体魄强健,气势雄壮,各披甲胄于身,腰悬环首刀,马畔挂着长长枪槊。一望过去,便有冲天煞气扑面而来,让人慑于军威而心旌摇曳,不能自持。
坐在沈哲子对面的是郭诵和任球,任球还倒罢了,对军旅之事所知不多,只是如大街上民众一般,望着郭默军如此精锐气盛,不免啧啧称奇道:“有如此敢战之师拱卫京畿,历阳未必为患啊。”
听到这话后,另一席上的郭诵冷笑一声,却不发言,只是望着骑着战马趾高气昂行过长街的郭默,神态颇有几分寒意。
沈哲子自知郭诵对于郭默此人怨念之深,当年若非郭默轻弃李矩而南逃,荥阳局势不至于败得那么仓促,即便不支也能约束部众徐徐南来。但是郭默的背叛加速了荥阳部众的离心,李矩最终南来时,最终只有郭诵等寥寥百数人追随,最终衔恨而亡。
但是如今,中书态度鲜明将郭默当做一张王牌看重,任其为后将军统率宿卫一部拱卫京畿西北防线。一旦历阳东来,那里或可能成为抵御历阳攻势的第一阵线,责任不可谓不显重。所以对于郭默,沈哲子眼下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对于中书信重郭默的举动,在沈哲子看来实在是一招臭棋。郭默此人武勇或有,但最大的劣势在于没有自身嫡系人马,一个流民帅最大的依仗不是自身武勇与否,而是有没有一众忠心敢战的嫡系部曲。中书引郭默归朝,想要重复早年平乱王敦的旧事,不免有些异想天开。
而且郭默此人,实在节操有缺,弃军而逃的事情做了不止一次。指望这样没有担当的人托以重任,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但无论如何,郭默归都夸军这一件事情,总算对于京畿人心的安定有很大好处。绝大多数人是吃这一套的,人们之所以对历阳颇多忌惮,那是因为其军悍勇能战。可是看到军容不逊于历阳部的郭默淮北军归都,心内的惶恐多少能平复一些。毕竟朝廷还占着大义,且兵足将广,优势明显。
这样的气氛并未保持太久,十一月下旬,大事接连发生,先是豫州祖约遣兵南下,与历阳兵合一处。旋即便是历阳部韩晃、**攻破姑孰,大掠盐米而归。与此同时,苏峻正式于大江宣告南北,将兴义兵以诛权奸。
这消息旦夕之间便传递到都中,整个建康城为之哗然,合城动荡。当夜,早被中书逼迫无可忍受的彭城王与章武王便穿城投向历阳,这更加剧了纷乱的程度。
第二天午后,有一队宿卫直接冲入公主府门庭,将负责接待访客的沈氏门生驱赶进府内,旋即便有一名年轻将领在一众不乏惶恐的沈家仆役们面前宣告道:“奉中书诏,都内近来乱迹频频,丹阳长公主乃肃祖嫡亲,宜善加拱卫,勿使贼扰。府内一应人等,不得擅自出入,违禁者斩!”
听到这话,那些仆役不免更加惶恐,忙不迭冲入府中去寻管事者通报。家令刁远匆匆行来,听到那宿卫将领再复述一遍缘由,已经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这哪里是什么守卫,分明是要将公主府上下人等软禁起来。
宿卫来人并不多,不过区区两三百人,如今府内聚集的沈氏精锐部曲便有将近五百之数,并不畏惧。然而来人却说奉中书之令,恰好郎主与公主都出门访友不在家,尽管府中有足够自保之力,刁远一时间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趁着宿卫尚未将府邸合围起来,着人快速翻墙而出去寻沈哲子。
沈哲子今日所赴之邀乃是尚书左丞孔坦之子孔混的宴请,与会者也多为吴中在都内为官者的子弟。吴兴和会稽早先有各家组织乡勇到达京畿之外,要接应这些乡人子弟归乡,今次聚会,一为征询众人意见,二来也是彼此告别。
在这一众人当中,孔混年纪并不甚大,未及而立之年,但却作为了主持人。其家本为会稽高门,如今其父又为尚书高官,叔祖孔愉官任侍中,无疑他家对台中风向并时局的判断更能让人信服。
因而众人在席中都在询问孔混的看法,孔混却是不乏悲观,感叹道:“家父曾言,贼势不弱,台城或将不宁。诸位若能离都,宜当早离,若一时不便,也要闭门家中,不要戎装而行于市。”
听到这话,众人视线便忍不住转到孔混旁边的沈哲子那里。沈哲子今天恰穿了一身软甲戎装出门,这是因为凌晨时有小股乱民冲击南苑,沈哲子率领家兵击退,未及归家换装,便来赴邀。
孔混只是转述父亲之语,倒非针对沈哲子,一俟察觉不妥,连忙转身致歉。沈哲子摆摆手,表示不妨事。
老实说,不独对中书没有信心,沈哲子对台中那些大佬们信心都不甚大。倒不是说这些人尽皆庸碌,没有智者,只是各自都有一盘算计,心思太多,怎么可能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平叛策略。
比如说孔混的父亲孔坦,尚书左丞已经是仅次于尚书令和左右仆射的高官,在这样的局势下,无论心中作何想,维稳局势乃是不容推却的责任。此公嘴上却没个把门的,屡番进策不被采纳,大概是心内颇存怨念,甚至直接与人言贼势之大,必破台城。
如今苏峻虽然已经起事,但在大掠姑孰之后,却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可见其心内也存迟疑,仍在观望各方反应,对于前途并没有太笃定的判断。结果孔坦这老兄对苏峻的信心竟比苏峻本人还要足,这也真是搞笑了。此一类话语在时下道出,与其说是什么对时局精准判断,不如说是对中书的抱怨。
心中虽作此想,沈哲子却并不急于发表看法。会稽孔氏与他家关系虽然不如其他几家紧密融洽,但如今彼此间氛围也不错,他也没必要言辞顶撞去得罪人。
“是了,维周近来可有离都的打算?”
孔混的态度可以说是代表台中的看法,众人再询问沈哲子,则是想听一听方镇的判断。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沉吟少许后笑语道:“我等多为白身,即便任事也多郎佐清职,非台中显贵,非统兵宿将,国事未可妄论。退思谋身,各择安处即可。至于我,终究要向苑中请诏,才可决定去留。”
言下之意,他也是赞同众人归乡。要走赶紧走,别再留在都中说三道四搅动人心不安。
正说话间,沈哲子看到任球立于厅外对他打着手势,便告罪一声行出门去,待听到任球禀告府内情形,脸色顿时一沉。略一沉吟后,他又返回厅中说道:“家中突然有事要告辞先行一步,诸位若要离都,宜当及早作决。曲阿多备舟车,可供乡人取用。”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起身相送。
出门后,沈哲子翻身上马,而后便率领郭诵、刘猛等人疾行而去。如今都中戒严,严禁闲杂人等在城内纵马而驰。为了便于行事,沈哲子在护军府活动了一个城南门侯的职位,交给刘长挂衔,自己并一众部曲,反倒成了刘长的私募编外属员。当然这只是一层遮掩,不至于在时下这个氛围中被人攻讦明目张胆的犯禁。
如今的乌衣巷也无以往那般车水马龙的喧闹,街道上纵有各家人往来,也都是静悄悄的不作喧哗。各家门前代表品秩爵位之类的恒门也都不再鲜艳,或以丝帛覆之,有的干脆直接拆除,大概是生怕乱军入城后这些过往的荣誉反倒会成为招灾的祸源。
沈哲子一行人没有阻拦的直接冲过长街,很快就来到自家门前,旋即便看到府门前竟然已经围起了一圈拒马,后方则有军容散漫的宿卫在门前行来行去。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觉火冒三丈,拿起挂在马鞍上的长弓,引弦便射,旋即便有一名宿卫士卒手臂中箭扑倒,在地上打滚嘶嚎。
“海盐男,你敢违抗中书禁令攻击宿卫?莫非你也要谋反从逆不成!”
府门内一个年轻将领冲出来,站在拒马后指着沈哲子大声吼道。
待看清楚这人模样,沈哲子怒极反笑,此人他倒不陌生,乃是早年与他竞选帝婿的丹阳张氏张沐。原本丹阳张氏近几年消沉许多,但是随着中书大肆整备宿卫,张家予以鼎力支持,渐渐有所起色。
沈哲子不问可知这张沐乃是扯虎皮虚张声势,借机公报私仇。他都懒得与此人答话,下巴微微一扬,后方刘长便行上前来,以手叉腰指着张沐大声道:“尔等乃是宿卫哪一部?奉何人军令来骚扰长公主府?我乃护军府门侯,若是你们交不出手诏,即刻便要将你们收押交付护军府审讯!”
那张沐确实存心要给沈哲子一个难堪,早间听他父亲言道中书因宗室私逃投敌大为光火,因而有意圈禁都中诸多宗室贵戚,所以才自作主张要来公主府逞威一番,以报旧仇。此时看到沈哲子甚至不与他说话,只让一个奴仆发言呵斥他,心中更是怒极,大吼道:“海盐男,安敢如此辱我?”
“看来是没有手诏了,统统给我擒下来!”
刘长官威不小,手指张沐等人大吼道,状似颇为享受,旋即又转回头来对沈哲子讪讪一笑,没有彻底忘形。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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