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宁对于这些常识也并不陌生,但是现在却有些束手束脚。
因为,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将这些知识运用到极致。
到了秭归之处,就意味着进入了大江较为险峻的区域,江水之中不仅是有暗礁,同时也有浅滩。而面对这些在江水之中暗藏的杀机,显然轻便的走舸,会比甘宁等人的斗舰艨艟更灵活。
那些宛如奔马速度飞快的走舸上的江东兵卒,见到甘宁等船只斜斜切过来,企图碾压和撞击的时候,也根本就不害怕,甚至还朝着甘宁等人做出各种下流的手势,然后等甘宁等人的船只和他们靠进的时候,就祭出了各种各样的法宝。
竹篙。
渔网。
甚至是火油。
像是水面上的撑杆跳,重量较轻的走舸,有了坚韧的竹篙作为缓冲,便是和气势汹汹而来的甘宁艨艟船只交错而过,甚至有的还降低了甘宁艨艟的速度,反而增加了自己的速度。
渔网是扔在长橹上的,而火油虽然不能成片点燃,但是短暂的制造出一个火焰隔离带还是没什么问题的,等等手段使得甘宁期待的撞击和压制,并没有取得非常理想的效果。
当然确实也有一些走舸被撞沉,压得船体高高翘起,整船的人跌落水中,被水流带往下游,但是大多数的走舸则是如同游鱼一样,以灵活的机动避开了甘宁等人的撞击,然后反而是准备要把甘宁等船只困在了近岸之处!
近岸水流方向和江水中心的水流方向,是有一些区别的,而一旦不小心船底碰到了暗礁或是浅滩,在当下这样的局面之中,就几乎只有弃船而逃一条路可以走!
甘宁原本想要利用自身对于江道的熟悉,迫使江东水军在忙乱当中出错,也想要让这些走舸被迫撞上暗礁或是搁浅在滩涂上,但是甘宁没想到的是,或许是这些走舸实在是太灵活了,又或许是江东水军对于这一带的查探掌握到了一定程度,所以江东走舸撞上暗礁或是搁浅的数量并不多,而自家的船队当中却有两艘艨艟冲得太猛,一头扎进了浅滩里面出不来了,只能弃船,烧毁船只,上岸逃生。
甘宁想要撞出一条路来,但是没想到走舸这么灵活,不仅没有能够撞乱和撞毁这些走舸,反倒是让自己的舰队速度不知不觉当中下降了。
江东楼船追了上来。
冲撞的计划失败了……
黄盖站在楼船之上,扶着凭栏,目光炯炯的盯着远处甘宁的船只。
船舱内控制节奏的鼓声,就像是楼船变成了一头浮在水面上的巨兽,那沉闷的声音宛如心跳声,协同着几十个手臂都有大腿粗的橹手在同时发力,击打着水面,和水流抗争。
原本半垂在楼船甲板上风帆,现在几乎都是扯到了顶。江东兵卒呼喝着,在不用将校特别指令的情况下,斜切着风,并且在橹手和舵手的协同下,使得庞大的楼船不仅是没有被水流冲往下流,反而是逆流而上!
楼船船头之处,翻滚起巨大的水花,宛如黄盖的思绪。
江东水军兵卒振奋不已,可是黄盖脸上却丝毫没有什么兴奋的表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利于江东的时间窗口正在缩减。
速战速决。
这也是许多人都能知道的兵家奥义,但是要做到,也是一样不容易。
这个『速』字,不仅仅是眼前的甘宁,还有整个的水军阵线。
眼前的『速』,甘宁又不是傻子,也不是绵羊,他会活蹦乱跳会反抗,即便是黄盖安排下了前后三招,也未必有把握将甘宁彻底留在此处,而若是让甘宁逃到了前方险要峡口区域,就不好追了。
然后整个阵线的方面么,若是等到春雨一下……
大江因为地形的关系,所以水流的速度其实各有不同。
如今是枯水期,水流并不快,若是丰水期,水流湍急的时候,顺流而下自然是可以轻舟一日三千里,但是逆流而上么……
可问题是,朱治迟迟不来。
很显然,朱治不想要接手这个摊子。
朱治或许在水战方面不如黄盖,但是在政治触觉上明显比黄盖要更敏锐。
拖到了开春,也不是不可以逆流行舟,但是需要拉纤了,而在有些区域,还需要先开岸上的路,然后才能派人拉纤,这样的速度还不如直接陆地上行进,因此在绝非必要的时候,春季和夏季并不适合逆流作战。
然后朱治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利用这半年的时间来腾挪,说不得……
都督啊!黄盖在心中感慨着,江东……江东就是这样一个鬼样子,外表看起来像是人,实际上都是鬼!
黄盖思绪纷飞,旗下的江东水军兵卒却按照原定的计划,围剿甘宁。
『左满舵!』
甘宁回头看着逼近的楼船,大呼道,『准备投掷火油!』
没办法继续和走舸纠缠了,必须立刻离开,否则就会被后方追来的江东大船围堵在岸边浅滩处!
『左满舵!』
随着甘宁船舱内的传令兵嘶声力竭的喊着。
木质包铁的船舵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的叫唤。
『左满舵!』
顶庐指挥台上的旗手一边紧紧的抓扎扶手,以免因为歪斜而掉下船去,一边挥舞着旗帜,嘶哑的呼应着。
水流往下,船只往上。
不管是橹手,还是隐藏在船舱里面踩踏飞轮的兵卒,头上身上都升腾起了层层白烟,涨红的脸庞,暴起的青筋,在甘宁的号令之下开始转向,同时加速。
江东有新式走舸,甘宁等人的船只同样也装备了新的飞轮。
江东水军的楼船阴影渐渐笼罩过来。
轰隆隆的鼓声,混杂着所有人的叫喊声和浪花声,充盈着两山之间,江水之上。
『噫?』黄盖看着甘宁船只又开始重新调整方向,不由得啧了一声,『还真是……』
民不三调,阵不三令。
甘宁可以临阵三令,依旧可以指挥得动,足以证明甘宁的能力和其下的兵卒,已经具备了精兵的底蕴。
不过,也就如此了。
『准备防火!』黄盖发出了指令,『收撸!架耙!』
江东水军的旗手举起了战旗,艳红色的和玄青色的旗帜上下翻飞。
『快!快!将水耙拿上来!』
江东水军将一个奇形怪状的竹制的器物,从船舱之中取了出来,然后架在了船头。
火油倾倒了下来,甘宁伸头一看,脸色就是一变。
因为整体阵型被破坏,所以当火油战术施展出来的时候,更像是一个火油的带子,而不是一整片的火海!
但是现在调整,已经来不及了,按照操典,倒完火油便是要直接点火。
而且就算是不点火,火油倒了也就倒了,收不回来……
火焰升腾而起,覆盖了后方江东战船的一部分区域。
甘宁呼出一口气。
可是,旋即从火海当中冲出的江东战舰,却让甘宁大吃一惊。
虽然依旧是有些火油沾染上了战舰,但是大部分的火油却是在船头前方燃烧,而那些零星沾上了船只的火油因为数量较少,被那些江东水军很快就用湿布和沙土给盖灭了。
『那是什么玩意?!』
甘宁瞪圆了眼。
长江两岸,木材和竹子数量是很多的。
江东水军的水耙,也不算是什么高科技,只不过就像是坦克之前的排雷器一样,将火油分开,并且沾染了也只是在水耙上烧,等脱离了火海区域直接将水耙一扔就完事了……
当然,说起来简单,装备也不复杂,但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用,自然就成为了衡量一个将领统御能力的标准。
如果说方才能撞开走舸的纠缠,那么就可以恢复阵列,如果说能恢复阵列,火油倾倒的范围就能大一些,如果说能够发现黄盖的举动再早一些,就可以跑得更远一点将他们引到西陵峡之中去……
可是甘宁也知道,眼下这个结果,已经是他所能取得的最好情况了。
手中没牌了……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
逃跑。
全速,逃!
长江三峡,最险要的就是秭归到巴东这一段,只要进入了西陵山范围,顺利逃走的几率就增大了。
不过显然黄盖并不想要让甘宁逃得这么轻松。
战鼓声中,进入了射击范围的江东楼船,开始对着甘宁等船只,投射弩枪和石弹了。
随着发射号令下达,先是装配在船头的三连床弩,呼啸着朝着甘宁等船只射来。三支如同长矛一般的弩枪直扎而下,大多数是落在了水里,但是一旦被扎中,不管是射中了船体还是人体,都是破坏力极强。
随着弩枪的激射而来,在楼船上部的小型投石车也开始朝着甘宁舰队投射出了石弹。这种安放在船只上的投石车是比较小一些的,投射出的石弹也比陆地型的小,大概只有人头大小,但是砸下来的伤害却一点也不小!
甘宁舰队之中,落在后面的艨艟,有的被弩枪射中,在咔嚓声中,弩枪直接从上层的顶板穿透到了船舱内部,然后就见到从船舱缝隙当中喷溅出了血色!
随后就有石弹从空中而落,虽然说大部分的石弹都没有什么准头,但是只要被砸中了,不管是甲板还是顶板,不论是木质还是肉质,基本上都是在一声巨响之中,变成碎块。
被射中或是被砸中的艨艟,速度很快的降了下来,被后方的江东楼船赶上。
江东楼船的弓箭手在女墙后面探出身来,射出了密集的箭雨,其中不少带着火头,对着艨艟进行覆盖式的射击,艨艟上刚想要对楼船反击的甘宁手下川蜀水军,当即就被射得像是一只只的刺猬。
甘宁的乘坐的斗舰,自然也是受到了重点的关注。
甘宁当看到天空之中有黑影朝着他的方向而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阵头皮发麻,二话不说便是直接从顶庐上一个筋斗翻到了甲板上。
刚落在甲板上,甘宁还没来得及站起,就听到头顶上嘎啦一声巨响,抬头再看就之间原本他原先所站的位置被一枚石弹砸中,木屑横飞,旗帜歪斜,跌落江面。
见到甘宁坐舰旗帜跌落,周边的船只都是一阵哗然,甘宁连忙起身,抢了一根旗帜,又是翻身上了被砸烂半边的顶庐,挥舞着旗帜以表示格老子还没死,这才算是让周边的川蜀水军安下心来,不至于当场就乱了手脚。
『将军!将军危险!』
在甲板上,甘宁的护卫急着跳脚。如今顶庐垮塌,甘宁又是为了不堕士气,亲冒矢石,而他们因为顶庐垮塌,也没有办法上去护卫甘宁,只能是在甲板上着急。
甘宁如此举动,当然也就引得江东水军以及黄盖的瞩目。
『射杀此獠!』
黄盖毫不客气的指向了甘宁。
黄盖佩服甘宁的勇气,但是并不代表者他就要对于甘宁手下留情。
能够直接干掉巴蜀水军的一员大将,黄盖绝对不愿意搞什么欲擒故纵。
弩枪,石弹,呼啸而至,在甘宁斗舰的周边噼啪作响,哗啦而落,不是拍在了水面上,就是一头扎进了江水中……
奇迹一般,在江东水军的攻击之下,甘宁毫发无伤,顶多就是被水花泼溅了一些。
甘宁放声大笑,朝着江东水军比划出了侮辱性的手势……
旋即自然是引来了第二波的攻击。
这一次,似乎命中率高了一些,但是也就是三两根的弩枪射中了斗舰,扎在了尾部的甲板上,其余的弩枪和石弹依旧是大部分都落空了。
『江东不过如此!』甘宁大笑,豪迈的环顾四周,『看见没!格老子站着他们都打不中!』
巴蜀水军无不欢呼,士气陡然攀升。
黄盖大怒,猛地一拍凭栏,然后下一刻清醒了过来,『传令!距离这家伙太远,精准不足!各船以就近目标为首要!』
若是在后世有狙击枪的年代,甘宁这样做就是在找死,但是在当下连直瞄器具都没有,射击全数都靠感觉凭经验的时候,越是想要射中一个固定的目标,在水波荡漾,上下起伏的情况下,肯定就是越发的难。
再加上甘宁斗舰是位于队列的偏向前方一些,距离后面的江东楼船有一些距离,于是越是想要射的准,便是越发射得偏,越是要一口气射死甘宁,结果就是浪费了弩枪石弹,还顺带让巴蜀这些兵卒振奋精神,提升士气。
随着战局时间的持续,不管是走舸,还是楼船,不管是用长橹划水,还是飞轮踩水,总归是使用人力的。人不是机器,疲惫和降速在所难免。
在初期的高速爆发之后,体形最大的江东楼船,最先在逆流而上的比拼当中降下了速度。
楼船块头大,受到水流影响最大,虽然可以利用风帆斜面切风上行,但是也意味着要走更多的线路,和可以基本保持直线的甘宁艨艟和斗舰相比就要费更多的气力和功夫……
江东走舸方面,虽然初期速度极高,但是其速度完全是凭借着橹手的体力和配合度,等到战况持续下来,其橹手体力下降,自然也是想要快也快不起来。
唯独只有甘宁的艨艟和斗舰,因为装备了飞轮,可以相对来说比较合理的分配手酸和腿酸,就像是后世高考刷题,刷语文累了去刷数学,刷完英语再刷其他科目……
因此整体上来说,甘宁等人的整体耐力会比江东军好上一些,这也使得最后在追逐的过程当中,甘宁军和黄盖军最终渐渐的拉开了距离。
『鸣金,收兵。』黄盖看着甘宁带着残存的大猫小猫三两只,狼狈逃走,哼了一声,下令收兵。
江东兵卒在欢呼。
黄盖也挂上了一副微笑的脸庞,向周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下了指挥台,回舱。
在即将走进船舱之内的时候,黄盖转头看向了在浅滩上搁浅,正在燃烧的那两艘艨艟,皱眉想了想,然后指了一下,『派些人过去灭火,拖回来看看……』
『嗯?』黄盖护卫愣了一下,『是那两艘艨艟么?』
黄盖点了点头,没解释为什么,便是进了船舱。
这一次战斗,他打赢了。
江东水军在庆祝胜利,而黄盖心中并没有因此就多得意。
因为黄盖知道,以一个几乎是大汉当下最为健全,最为庞大的水军部队,击败建设不久,船只较少的巴蜀水军,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巴蜀水军的顽强和坚韧,就像是甘宁所展现出来的那种不畏死亡,勇猛作战,却将堂堂的江东水军拖慢了脚步……
甚至可以说,即便是黄盖在这一场战斗当中,击伤,甚至是击毙了甘宁,也未必能影响整个的战局。
因为冬天已经来了……
窗口期就要过去了。
等到春天一来,江东水军便只能是全面停滞。
『来人!』黄盖沉闷的轻声呼唤了一声,『回去之后立刻准备一下,某要去会见朱都督!』
不过,现在头疼这个事情的,不应该是他了。
黄盖侧过身,在船舱之内斜斜靠着,微微闭上了眼。
除了对外战略上的目标之外,也同样有对内的战略目标。
趁着击败甘宁的间隙,正好换朱治上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