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笑着点了点头。
庞统笑着,却飞快的瞄了斐潜一眼,眼神之中似乎有些什么闪动了一下。
斐潜没注意到,只是低头看着各级递送而来的各类重要的文书,忽然指着其中一篇说道:“青龙寺缺少大梁木料?待川蜀调送?”
庞统伸手接过了这一篇文书,看了一眼,便解释说道:“这个事,我知道的……是主殿大梁缺乏……长安城中原本有储备一些大梁,但是这些么……合适长度的,略有损毁不堪用,剩下的基本都小了些……而周边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所以想要让川蜀的看看有没有……”
“从川蜀调巨树大梁?”斐潜捏着下巴上面的胡子,沉吟着。
庞统点了点头,有些不以为意。因为不光是汉代,就连秦朝也是这么干的。毕竟这关中从夏商周时期就有人类活动,不断修建宫殿啊,城池啊什么的,秦岭周边的但凡是好一些的巨木也基本上砍伐光了。若是说漏网之鱼么,肯定也有些剩余下来,不过这些必定都是在相当不好找的地方,或者是悬崖峭壁之中,在根本无法砍伐之处。
所以一旦修建宫殿,就从川蜀或是周边调集巨木,也就成为了惯例。
“这个事情先暂缓……”斐潜缓缓的说道,“大梁么……某想先让令明试一试新的方式……”
自从平阳建立了工房以来,斐潜就在不断的尝试类似于水泥混凝土的建筑材料,不过之前大多数都是用在墙面上,并不属于承重梁,质量起初也不是很理想,但是经历了这么多的更新和实验之后,斐潜也想看看新材料能不能代替旧的木框架,减少对于树木的损耗,特别是像主梁这样的巨大树木,不是说十年八年就能成长而成的,甚至都需要上百年的时间,一朝砍伐而下,确实是比较惋惜的一件事。
“这个……”庞统有些犹豫。
斐潜知道庞统犹豫什么,便说道:“现有的主梁可以用来建偏殿的便先建……主殿放到后面,先试一试再说……如果真的不行,便改偏殿为主殿就是,反正不过一个青龙寺而已……”
庞统想了想,点头说道:“好吧,谨遵主公之意……”
说到了青龙寺,话题就不由得转到了经学方面上,斐潜和庞统便一边批复着行文,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起来。
要进行论,自然要有主持人,这个主持人到不像是后世那种,完全就是做个介绍,然后便让大佬自己相争,而是也要多少有些底蕴,否则大佬讲些什么,主持人永远一副懵逼脸,岂不是丢尽了自己的脸?
不过很显然的是,主持人的这个位置,不能轻易让给外人,否则当场搞出什么问题来,也不好收场,所以必须从自家这一派系当中先进行挑选。
“《诗》虽不立于学宫,然多有流传……”庞统将手头上刚刚批复过的行文拢了拢,然后放到一旁,又拿了一卷新的摊开,上下看着,继续说道,“诗么,原本落于三家,如今《毛诗》盛,三家皆衰也,其中又以齐诗为末,几微矣……”
“齐诗啊……”斐潜也说道,“成也阴阳,败也五行……如今衰败,也是情理之中……”
庞统哈哈一笑,点了点头。
《齐诗》由齐人辕固所传,不过《齐诗》在传承过程中分化成了多个派别,其中最突出的是翼奉一派,他们最显著的特点是把对《诗》的解说与阴阳五行学说结合在一起,以阴阳五行去表述诗经当中的言辞,虽然站在历史的角度上看,确实有些荒谬,但是这真实地反映了儒生追逐权势名利的轨迹。
齐诗的成就在阴阳五行这个方面,但是衰败也是因为如此。虽然一开始的时候齐诗演变方向与汉代儒学官方化的趋势大体一致,成为了儒者进入仕途最有效的通行证,东汉以后,以治《齐诗》而致高官者,更是不乏其人,但因为《齐诗》在流传过程中,章句什么的,日益繁琐,阴阳谶纬等迷信成份也日益增多,导致传承上面出现了极大的问题,失去了原本学术上面的真实价值,走向了彻底唯心之后,也渐渐不被他人所接受,因而在《齐诗》、《鲁诗》、《韩诗》三家诗传承过程中,齐诗便最早衰亡了。
“伏氏……”斐潜摇了摇头说道,“不其侯已故,便无齐诗了罢……”
齐诗在当下,最出名的传人便是伏完一家子,但是自从伏完一家衰败之后,仅剩了一个年纪尚轻的伏典,想必也不能挑起整个齐诗的门楣来,多半从此往后,齐诗便算是绝后了。
庞统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抬起头说道:“此番青龙寺议,齐诗么……当下以毛诗为盛……对了,梁道擅诗也,不妨……”
“梁道?”斐潜也停下了笔,问道,“让梁道持诗论?”
庞统说道:“梁道学从其父,乃得传于九江谢也……”九江谢曼卿擅长说《毛诗》,为《毛诗》作了训诂,贾衢的祖上也是从九江谢曼卿那边学了诗,所以也算是传承有序,有些跟脚的。
“九江谢……”斐潜说道,“也罢,且书信于梁道,告知此事,多做些准备……这《书》……”
庞统见斐潜看了过来,连连摆手说道:“书,我不行的……若是卢子干仍在……另外,不知道友若擅不擅长?”东汉之中,擅长《书》的人从欧阳之后,便发散而开,成为了多家争夺高下的战场。庞统说他自己不擅长书,并不是说庞统他不知道书当,而是说他自己没有这方面的跟脚。
相比较,荀氏就比较有些名头了,毕竟荀爽出了一本叫做《尚书正经》的书卷,颇为广传,可以说也算是在《书》当中颇有造诣的了,荀谌作为荀爽的后人,出面主持《书》经之论,倒也可以说的过去。
“若是友若持《书》之论……”斐潜琢磨着,有些头痛,“那么《易》呢?士元你擅长《易》么?”荀氏也是擅长《易》经的,当年在颍川之时,荀氏还特别举办过关于易经的公开课。
“易?文忧……呃……这个……”庞统下意识的说道,可是说出口之后方觉的不对,便停了下来,卡壳了。
李儒擅长易,但问题是不能让他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之中。
李儒这个人么,可以在斐潜手下任职,就算是旁人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说些什么,虽然说当年毒杀了废帝的执行人是李儒,但是就像是后世当中的许多临时工一样,脏活累活总是要有人做的么,这账能算到临时工的头上么?会抓着临时工死缠烂打,一定要临时工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才罢休?
但是,这样的事情,终是不能摆在明面上,所以庞统下意识的说了之后便反应了过来。
斐潜和庞统两个人都有些发愁,将自家手中的人筛选了一遍之后,似乎也没什么合适的了……
说起来曹操也擅长于《易》,然后听说刘表么,对于《易》也是颇有些研究,可惜这两个人肯定是不会愿意参与到了斐潜这里的所谓青龙经论的事情当中来的。
“这个暂且……先放放……”斐潜瞄了庞统一眼,说道,“士元你这个诗么,让梁道了,书么,举荐友若了,易么你又说不懂,莫不成你要主持《礼》?”
“这《礼》……”庞统有些尴尬的笑道,“某倒是想……只不过,呵呵……要不这个……《春秋》我来?”
“你来主持《春秋》?”斐潜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倒也可以……”
五经之中,斐潜最为熟悉的,便是春秋,毕竟这也算是斐潜的本经。
春秋在西汉时期,就受到了非常大的重视,《公羊传》、《穣梁传》都是正儿八经的博士官学,而《左传》则是广泛的在野私学,两者都到了传承传授,形成了不同的家派师法。
不过因为西汉末期王莽动乱,导致整个春秋传承体系也受到了极大的破坏,到了东汉时期,经过明章二帝重新恢复,才算是将《春秋》又给重新建立了起来。
“不过你倒是要说说,这春秋之中究竟是何为重……”斐潜考察起庞统来,“说得好么,便让你主持了,若是说的不好,呵呵……”
庞统自然是学从庞德公那一派的,而庞德公又是黄老大家,对于《春秋》这种书籍自然不会陌生,也不会因此产生什么问题。
“春秋自然是以史为重……这倒是不难……不过么……”庞统说道,“春秋三传,以何为本?”
“以何为本?”斐潜皱了皱眉头。
其实一开始,春秋也有三传。《春秋》因文字过于简质,后人不易理解,所以诠释之作相继出现,对书中的记载进行解释和说明,称之为“传”。其中左丘明《春秋左氏传》,公羊高《春秋公羊传》,谷梁赤《春秋谷梁传》合称《春秋三传》。
在光武帝准备重新恢复经学博士的时候,在云台相议,《梁丘易》的博士范升就说“《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且非先帝所存,无因得立”,并且列出《左传》当中出现失误十四事,以及“不可录”的三十一事,以此批驳左传。
当时左传的大儒陈元,针锋相对的上疏表示,左丘明“亲受孔子,而公羊穣梁传闻于后世”,并非毫无关系,第二,博士范升说“皆断截小文,媟黩微辞,以年数小差,掇为巨谬,遗脱纤微,指为大尤。抉瑕擿衅,掩其弘美,所谓‘小辩破言,小言破道’者也……”,也就是说出现年月时间上面的偏差,并不能掩盖左传在文学上面的优秀。
这个问题引发了争论,导致最终光武之时,《左传》没有立成博士。
后来在汉章帝白虎观会议的时候,虽然表示《左传》对于《春秋》“其所发明,补益实多”,但是最终班固在写《白虎通义》的时候,依旧笔锋下拐了拐,凡涉及《春秋》之处,大多采用《公羊传》之义,间采《穣梁》之说,绝不用《左传》之义,最终导致到了当下《左传》之学微弱……
因此庞统这样询问的意思就是问斐潜要不要再次将《左传》拿出来……
而一旦斐潜表示出要挺《左传》的意思,肯定又是引来一场腥风血雨。
“笃笃,笃笃……”斐潜思索着,像啄木鸟一样用手指轻轻的敲着桌案,最后下了决心,“就以左传为本!”
反正搞这个青龙寺论经,不就是为了搞事情么?
一头羊是这么赶,十头羊不还是这么赶?
彻底将水搅浑,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只不过……”斐潜又说道,“这个事情你不能出面……要找个人挑出来就行了,你就负责主持就是……”
“如此……”庞统仰头想了想,然后往斐潜身边凑了凑,低声说道,“某倒是想到了一个……主公觉得……如何……”
“嗯……”斐潜也点点头,“此人倒是不错……不过,他未必肯啊……”
庞统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主公请放心就是……某自有办法……”
斐潜看了庞统一眼,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行吧,那就交给你去办了……”
现在么,五经之中自家人选,大体上只有了三个合适的,还有《易》和《礼》空缺……
斐潜琢磨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便低声说道:“这《礼》么,某也想到了一人……”
庞统听了,瞪大了眼睛,他原本以为搞左传这个事情就已经算是够大了,没想到斐潜还搞出了一个更大的场面,要是真的让这个人出面主持论《礼》,恐怕就不是用风雨交加可以形容了,至少是惊涛骇浪的等级……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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