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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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后两群人聚集到了一起,人群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也有几个汉子不时向柳晗风打量着。

    “老三,我看还是算了璀阳派不宜久留,咱们有了收获,还是先走为妙。”

    “怎么可能!来都来了,怎能不好好捞上一笔?”那个蓬头糙面的汉子走到柳晗风跟前,将手里的刀扬了扬,“喂,小娃儿,告诉我们,大铸剑师夙兴的铸剑厅在何处?嗯?那个小女娃呢?”

    柳晗风冷然扫视了他们一眼,不发一言。

    “这小娃儿是谁?”

    “定然是璀阳门人的亲眷,说不定就是大铸剑师夙兴的儿子。”一个人影大步过来,一把扳住他的肩,几乎掐入骨髓,“你是不是夙兴的儿子?知不知道铸剑厅在什么地方?”

    柳晗风牢牢凝视着他,将心一横,闭紧了冻得苍白的嘴唇。

    越来越大声的喝问,都没有让十二岁的少年吐出半个字。突然,他只觉得左眼眼皮上一凉,一把锋利的精铁匕首,已经对准了他的眼睛。

    匕首的寒意,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直蹿入心底。他下意识仰头闭眼的瞬间,跗骨之蛆般的声音又钻入耳膜,一字一顿,匕首的尖端已压入眼皮,“小娃儿,你肯定知道是不是?说还是不说?”

    一瞬间,天地好像空白了。他被人扳住肩膀,保持仰头的僵直姿势,一阵战栗从心底深处,无孔不入地钻入全身——要是这一刀戳下去会怎样呢?要是眼睛真的瞎了,会怎样呢?

    紧闭的眼前,有金星在乱冒,却突然浮现出父亲阔大无边的铸剑厅,火光明灭的铸剑炉——以及父亲在炉前负手而立,愈见憔悴的身影。

    不可以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说出父亲的秘密!

    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一声比一声尖利的喝问,只换来如死一样的寂静。

    他仰着脸,右眼仅存的余光,看见那个枯瘦汉子狰狞扭曲的脸,以及

    高高的树顶上,白雪片片,晞云小小的身子藏在层叠树枝中,清澈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一眨不眨望着自己。

    不可以要是晞云看见,她会害怕的。她那么胆小,那么缠人,那么讨人厌

    但,刀尖在这个时候猛地落下,向着他的左眼,猝不及防。

    晞云死死捂住嘴,眼泪浸满了眼眶,却听话地没发出半点声音。

    刀落,柳晗风却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他只得拼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将头一侧,将爆发出力量,一脚踢向对方的小腹。

    然而,刀刃还是猝然划过了左眼。柳晗风一声闷哼,紧紧捂住眼睛,感觉温热的血从指缝流下。他试图反抗,但立刻被几个人猛地按倒,扭住手臂,跪在地上。

    他的手被从左眼上拉开,血一滴滴落在积雪中。他的心狂跳着,尝试着睁开眼睛。左眼视线被鲜血模糊,有金星在乱闪,但幸好,还可以看得见东西,让他微微放下了心。一道刀伤自他的眉心,贯穿左眼一直划到脸颊。鲜血缓缓顺着脸颊滴落,像是坠下的血泪——要是他没有那么奋力地挣扎,或是他躲得稍再慢一点,他的这只眼睛,便已然废了。

    “呵,你们想杀了我么?那你们,便永远找不到铸剑厅的所在了。”鲜血滑落脸颊,柳晗风却陡然镇静下来。想起父亲,激荡的情绪凝结成冰冷如铁的决心。

    他垂头淡淡冷笑,用妹妹不会听得见的声音低声道,“还是说,你们想拿我当人质呢?那么——”他一转头,竟将脖颈冲着身旁一个人雪亮的刀锋,“我就立刻当场自尽,让你们被困死在此处!”

    他抬头,眼神冰冷,凝视一双双瞪视自己的眼睛,却将余光,瞥向蜷缩在树梢的晞云。她紧紧抱着树枝,小小地缩成一团,大眼睛藏在遮住她头顶的领口下,正泪流满面地望着自己的哥哥。

    此刻,映在这个女孩眼中的,是刀光下,哥哥满是鲜血的脸,以及被一刀划过的眼睛。可是,她却死死捂住嘴,真的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将所有哽咽堵在喉头,几乎窒息。

    她的泪水一滴滴从高高的树梢坠落,落在洒上鲜血的白雪上,消失无踪,却只被徒然地,当做树梢融化后的积雪。

    “晞云,你真棒。”无声地,柳晗风垂下头,做出一个口型。

    不要出声,看到什么也不要出声你答应好的。

    “臭小鬼,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么!”那人终于被激怒,手起刀落,竟然一刀捅向柳晗风的小腹。一道血线洒在苍白的雪上,十二岁的少年闷哼一声,咬紧牙关。

    “你究竟说不说,说不说!”那声音气急败坏,紧接着又是一刀落下。柳晗风身子一晃,跌倒在地,却依旧只字未吐。

    殷红的血染透他的衣服,落在雪地红得刺目。落下的刀,哥哥的血,映在树梢小女孩惊惧的眼中,刺穿瞳孔。

    “快停手,你想真的弄死他吗?留着这孩子就算问不出什么,也说不定可以靠他逼人带咱们出去。要是真的弄死了他,那咱们也活不成了!”周围起了骚动,忙劝阻。

    “你们想去铸剑厅?”忽然,柳晗风按着伤口,撑住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冷冷地笑,“要是我带你们去,你们敢跟我走么?”

    纷纷雪落,柳晗风带着那一群人,在茫茫的山间跋涉。身上的几道伤口在寒冷之中渐渐麻木,竟然连疼痛也感觉不到。

    不管怎样,先将这群人引开,保证妹妹的安全再说。神识有几分涣散,他强行凝聚精神,不断告诉自己,遥遥望向远方的铸剑厅——爹你看,你的秘密,我一个字也没有透露给他们,你会欣慰吧?

    他强撑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带这群不速之客沿着山路而行。然而一路上,这些人居然也未曾再与他为难,只是按着刀,默默跟随他前行,甚至有人出手,为他包扎了几处流血的伤口。

    “小娃儿,你不要怪我们。兄弟们也是无可奈何,才想出这个法子。要是不绑了你,等一下我们一个个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柳晗风第一次认真看那群江湖客的模样。那些人多半生着一张黝黑的面孔,脸孔粗糙,头发蓬乱,衣衫也是敝旧不整的,握刀的手指节粗大,满是老茧。甚至脸颊,手臂手掌上,还有深浅不一的疤痕,那都是在江湖上出生入死拼斗后,才会留下来的痕迹。

    他突然觉得心口被触动了一下。自出世来,作为大铸剑师之子,他就生

    活在与世隔绝,四季如春的山谷,见到的都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高来高往的剑仙高人,自幼被督促着习练武功,小小年纪已被称作天才,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拥有的一切有多么特别——因为,从来没有人与他比较过。

    第一次,他注意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群人,一群以这样状态生活,不得不去偷盗,去威逼弱者,才能生存的人。

    “小娃娃老子家那个二小子,倒和你差不多大”

    跋涉中,一个枯瘦的汉子扔了一块发硬的干粮给他,盯着他那张虽然因风雪和伤势苍白憔悴,却清雅俊秀,显然是曾经保养极好的脸,喃喃道。

    “我那个二小子啊,那时老子没有吃的给他,也没有穿的给他有一天他饿得受不了,去偷人家祭拜死人的饼吃,被抓住打折一条腿,那年他才七岁老子当年在街边卖杂货,被几个混混砸烂了摊子,说再看见我们,就一个个打死老子的小闺女三岁,高烧七八天,没钱治,死了老子就也去当混混,杀人放火,也混成江湖上一号人物。可是每次一提刀就看见我那小闺女喊我爹爹,说爹你不早点去偷,早点去抢?”

    柳晗风一怔,觉得胸口像是被大石堵住了,吐不出,咽不下——他十二年的人生里面,从未听说过,有人过着这样的生活。

    那个汉子的话,如一石千浪,猛地在人群中激起一阵潮水般的应和,“要是有活路,谁去跑江湖,谁去提着脑袋和人打架,不要命地来抢你们的绝世好剑?谁不想和你们璀阳派的门人一般,当大侠,当剑仙,又潇洒又体面,顶着个正义的名,谁都恨不得磕头膜拜?”

    “我也想让我儿子拜剑仙当师父,学本事,当剑仙,可是连剑仙的影子也见不着!小娃儿,你一出世,爹就是璀阳派大铸剑师,就能学璀阳派多少人一辈子也不敢想的术法剑招,威风得很那!凭什么,你凭什么!凭什么我儿子就得给人跑堂倒水,挨打还吃不饱饭!”

    “但你们抢掠别人的时候,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么?那些被你们害了的人,又该怎么办呢?这样难道是正确的吗?”柳晗风反驳,眼光向众人一扫。他受的几处伤都不是致命伤。那些人动手伤他时,以威胁吓唬的成分居多,看他小小年纪,居然面无惧色,都十分惊讶,甚至生出几分钦佩来。

    ——其实,当明晃晃的匕首冲着自己时,柳晗风并非真的毫无畏惧。只是,为父亲保守秘密的念头,头脑中已胜过了一切,才令他有了超乎想象的决然。

    “呵,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们。在你们这群剑仙眼里,我们这些江湖混混,性命下贱,恐怕比泥巴还要不如。连来抢,来偷你们的宝剑,都还脏了你们的地,是不是?但对我们来说,只要弄到你们一把剑,活着回去献给我们主公,就够我们这种人,下半辈子不愁。什么正不正确,哈,笑话!我们的情况,你们怎么可能理解!”

    “不论因为什么原因,你们擅自闯入璀阳派,打璀阳派至宝啸锋剑的主义,都不能原谅!”柳晗风仰头,决然开口,“不错,我就是璀阳派大铸剑师夙兴的儿子柳晗风。啸锋剑是我父亲的心血,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透露父亲的秘密!”

    他一反手,一声金属的锐鸣,背后的长剑已然横在胸前,青光如练,映着他清冽如水的双眼,鲜红的伤痕,让那眼神更加锋锐而决绝,“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我都不会告诉你们!而且,会在你们拿我当人质,去威胁我父亲前,和你们同归于尽!”

    他左手持剑,右手并指一抹,泛着金属光泽的长剑,竟突然活了一般,缭绕起一层忽明忽暗的幽蓝色光泽。

    “小心,那是璀阳派的通灵之法!”不速之客中有见多识广的,惊呼一声,人群顿时猛地退开数步,“想不到这个小娃儿,居然已经会”

    ——通灵之法是璀阳派“人剑合一”修行中的关键,即是唤醒佩剑中尘封剑气,使之由普通钢铁之物,变为收发由心的“剑气之剑”。剑气一出,便是无坚不摧,如破腐土。

    那群江湖客中,有些见识的都愕然对视——难道这样一个小少年,竟然已经掌握了操御剑气的法门!

    然而刚刚唤醒了佩剑中的剑气,柳晗风便感觉眼前一黑,双膝发软,几乎跪倒,手中的剑也在同时,猛地暗淡了一瞬。

    ——严寒的消耗,加上受伤流血,已让他的灵力几乎耗尽。此刻强行唤醒剑气,其实是挣扎着一搏。

    视线也有几分模糊。面前是二十余个未必武功精湛,却身材壮硕,模样凶悍的成年男子。他意识到,凭他此刻的状态,就算是动用剑气之力,也绝对没有取胜,或者逃走的机会。

    但此刻,他已经离开了妹妹的视线,即便是真的发生什么,也不会让年幼的妹妹看在眼中,受到惊吓了。

    柳晗风微微合眼,想起自己和妹妹彼此拉钩的一瞬:对不起晞云,我这一次就当我,赖皮是小狗罢。

    手中的剑化作光弧挥过,幽蓝的光一闪,面前一排明晃晃的钢刀铁剑,竟已齐刷刷地断裂,跌落雪地!

    一片抽气声响起,众人看着手里的断剑,大惊失色——一般来说,冶造精巧的剑,锋利坚韧到能砍断对手的兵刃,已是极不寻常。而方才柳晗风举剑一挥的瞬间,竟然已如切朽木般断了五六把精钢刀剑!

    这就是璀阳派冶炼剑气之剑,操御剑气的威力么!

    然而一剑挥出,柳晗风一下踉跄,已经站立不稳。手中与自身血脉灵力相合的长剑,也慢慢暗淡下去,化为最普通钢铁的模样,再没有异样的光芒亮起。柳晗风一凛——他知道剑芒的熄灭,代表着自己已然气空力尽。

    然而他凝聚手臂最后一点力量,举已经化为凡铁的剑,封住了向面门砍来的刀。

    雪原之上,雪还在纷纷下着,穿过枯萎的棠梨树林,将视线染为纯白。刀剑的光快如雷霆地闪,金铁相击声刺激着耳膜。柳晗风在一片混沌之中,用自己全身最后的力量,招架着一道道刀光。身体被寒冷浸透,再被虚弱和疲惫,一分分吞噬。

    他知道,当最后的力量用尽时,他便将葬身于此,永远守住父亲的秘密。

    ——爹,这样,你的啸锋剑便不会被歹人抢走,也没有人,会以我向你威胁,逼迫你了。

    “住手!”霍然,一声清亮的呼喝,划过苍茫白雪。

    那个声音很熟悉,可是一时间,柳晗风意识涣散,根本无法从

    从记忆里找寻到根源。

    出乎意料地,那些江湖客居然真的纷纷垂下了兵刃,不约而同地应声回头,仿佛那是他们早就期盼了好久的声音。

    再也支持不住,柳晗风双腿一软。他试图用长剑撑住身子,然而手臂脱力,他拄着剑缓缓跪倒,跌在血迹斑斑的白雪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