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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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翎喜欢在晚上赶路,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

    她和她的族人们天生就对月亮特别有好感,从北平到天津这一路,墨翎几乎都是趁天黑赶路,白天要么在野地找棵大树把马栓稳当了自己歇在离马不远处的树荫下,要么就是就近打个尖儿。

    三天后墨翎吃完包袱里的最后一张干烙饼,终于抵达天津。

    为了赶路,墨翎很多天没喝上一口热乎的玉米面糊糊了。今年秋收那会她去镇子上收了好几麻袋的的苞米,自己搓苞米自己磨面,黄澄澄的苞米面让人一看就不由吞几吞舌头下面的口水。

    玉米面糊糊香啊!

    墨翎在街边早点摊儿上要了一碗面糊糊,大口吸溜了一嘴,不是想象中的那一口味道,略皱起了眉毛。

    街边一辆黑色的大眼车灯小轿车喇叭不停嘀嘀地摁着从早点摊旁边开过去,后面跟了十来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的都是些穿着灰青制服的丘八。

    早点摊眼下只坐着墨翎一个客人,摊主卸下肩上的干毛帕就替墨翎赶汽车开过路边扬起的尘土。

    摊主一边赶灰尘,一边说:“姑娘瞧着不像是天津这块的人,如今这世道一天换一个主儿,姑娘孤身一人是来天津投奔亲戚?”

    墨翎伸手去摸桌上的馒头,说:“我来找人。”

    摊主:“找什么人?”

    墨翎:“一个护身符的主人reads;。”

    ******

    墨翎来得不巧,常府前两天死了个姨太太,眼下常府的朱漆大门前挂着两盏白灯笼,府内的佣人都是披麻戴孝,常府门前车水马龙,往来送赙仪的宾客不少,都是些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

    这位姨太太是近来最受常二爷宠爱的一位,生前是位德艺双馨的唱戏先生,尤其京戏唱得上乘一流。

    听说是位烈女,之前原本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男人被前清朝廷抓去充汉丁了,结婚才一个月就死在了暴民的刀下。姨太太守寡六七年侍奉公婆恭敬勤勉,十里八乡没有不夸的。至于那拨弄死自己第一个男人的暴民到底是什么身份,姨太太至死也没能弄明白。

    现在的世道太乱了,谁都想趁火打劫,谁有枪杆弹药谁说话就说得响,非得说谁是暴民,谁都有那个嫌疑。再说,烈女都改嫁了,小小女子唱戏养公婆,风月场子再干净多少说起来也不光彩,何苦来哉呢。

    常二爷追这位姨太太当初可是花了不少的功夫,前前后后追了得有两三年了。姨太太进门才小半个月,常二爷连姨太太的炕头都没睡热乎,那姨太太就莫名其妙地脚趾朝天登西方了,如今丧事大操大办倒也情有可原。

    到了嘴的肥肉一筷子没夹稳掉地上了,谁不可惜呢?

    流水价的花圈和挽联往常府里送,墨翎原想做做善事养养自己的运头替那位姨太太念几句渡亡经,谁知刚解下腰间的红缨铃铛串,铃铛就猛烈地震动起来。

    那枚戒指就在这府里?

    墨翎微微眯长了眼,总觉得事情隐隐有不对的地方。

    这个常府……不会就是那个天津的常府吧?

    那常玉……

    半个月前墨翎顺着盗洞下到甘子岭地底下的墓室里,在墓道里捡到了一枚三角护身符,那枚护身符已经有些年头了,打开三角线囊,里面有一张长窄字条,字条正面写着生辰八字还有出生方位,背面则是平安经符咒。

    墨翎就是循着这字条上的信息找到天津来的。

    墨翎手里的铃铛震动得异常激烈,可见那枚戒指已经兴作起邪祟的事。

    墨翎再一抬头望着常府门前那对在风中飘忽摇曳的白灯笼,眸光渐渐由浅转深……出人命了,这个姨太太的暴亡果然不同寻常!

    墨翎挺身上前,登上常府门前的台阶,府内披着孝的佣人见她穿着打扮在一竿子贵人里显得分外寒酸,抬手将她拦住。

    “小丫头,咱们这院儿门前不兴化布施,你到别地儿去吧,啊?”

    身后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佣人一见是府里的汽车停下来了,眉毛一抬,撩起长衫的袍摆,忙躬身下了台阶去迎,一时把墨翎抛在脑后也顾不上管她了。

    墨翎转身一看,觉得这辆车十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再一细想,就记起来是今早在早点摊上喝玉米面糊糊的时候见到的那辆后面跟着丘八的大汽车,只是眼下汽车后面不见了那十来个骑马的丘八。

    她手心的护身符还攥着,从车上下来一只锃亮的皮鞋。

    **********

    常府这座宅子的风水的确不赖,五进院里每一块照壁都是有讲究的,不是刻麒麟就是蟠龙,杀气尤重,一般的妖邪是不敢靠近的。

    从二进院出来打一垂花门过,进了三进院reads;。

    三进院的西厢房外养了一池的红鲤,鲤鱼可不是一般的鱼,跃了龙门那是能成龙的,府里的大管事跟墨翎说这红鲤已经养了二十来年,是打小从鱼卵开始养的。墨翎一听,好家伙,二十年,还是打鱼卵开始养的,早就成镇宅灵兽了,难怪这宅子里会出一个津沽霸王。

    三进院东厢房的院子里刨了一个四方土坑,用瓷片笼成一圈,墨翎往那土坑里探头一看,很自然地说:“你们府里的禄根儿养得不错。”

    大管事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儿,眼里露出一丝精光,“小妹子好眼力。”

    其实这“禄根”就是姜,种姜就是种禄缘,是养灵宠为这宅子的主家攒功名。这姜埋在土里不能对着它喊“姜”,要冲它喊“禄根”,它才会被养成灵宠,一旦被人叫了“姜”就会失去灵性,养不成灵宠。

    大管事什么都没说,墨翎就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可见她年纪虽小,但本事却很过人。

    过了三进院再打一垂花门和一壁麒麟踩单球图案的照壁过,便是主院,主院的西厢房便是姨太太生前的住所。

    大管事领着墨翎去西厢房,取下腰间别着的一串钥匙,拣了一把出来,开了厢房的门锁。

    墨翎一进去先是愣了一愣,然后问府里的管事,“这间房怎么空了?人才没了两天你们好歹也停七再烧干净呀!死者生前如果还有什么牵挂的,会回来找的。”

    大管事知道来了个行家,不敢瞒着她,道:“实在是不敢留……四姨太死的太蹊跷了,咱们大太太是念佛信道的,怕那些东西不干净会

    给咱们府里招晦气,这不四姨太的尸首一抬去灵堂,咱们太太就叫下头把这里的东西全都烧了。”

    墨翎跺脚,“一件都没留?”

    大管事头皮发紧,不知为什么看着墨翎深不见底的瞳仁儿,不由心里发虚地说:“一件不留……”

    墨翎的牙齿气得咯咯抖动,可别是把那枚戒指也烧了,那可真就作孽了。

    墨翎抬袖挥掌道:“罢了罢了,我要上灵堂去看看。”又问:“你家少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刚把护身符还给常玉,他撂下一句“别怠慢了我妹子,带她去西厢”就闪没了人影。

    大管事没拿定主意,毕竟墨翎既不是常府的亲戚,也不是常府的朋友,谁道理领人去前头吊丧啊?回头叫常二爷知道领了个生人去,捋了他的逆鳞,牛脾气犟上来,自己肯定少不得要吃板子。

    墨翎看出他的犹豫,直截了当地说;“我祖上往千年前数都是干守灵这行当的,传到我这一代从来没断过,世世代代靠死人活计营生。你家姨太太暴亡,你又不肯跟我说到底是怎么个蹊跷法儿,我得亲自去瞧瞧才好定夺给棺材落什么符。”

    原来是家学渊源,千年的守灵世家出身,大管事总算稍稍放下了一点悬着的心。

    琢磨着府里大太太平时最是信奉这些,大管事拿定主意道:“那小妹子就跟着我走吧。”

    *******

    四姨太的灵堂设在二进院的正房中间过厅,厅内的圆柱一应都用白布缠裹。一进院仪门那处设了灵棚,搭了牌坊,又列了两排共十六名岗兵,各个儿腰间别枪面色凝重。

    快入冬了,风也大,灵堂里的孝幡被吹得一飘一忽。

    四姨太没有生养儿女,哭灵一事则由平时伺候她的丫头代劳。

    大管事用脚轻轻踢了踢在四姨太灵像前哭灵的丫头,用眼神示意她从蒲团上起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帷帐后头的停棺处reads;。

    墨翎蹙着眉,目光已经在四姨太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青玉玛瑙戒指盯了很久。

    大管事问丫头:“这戒指哪来的?”

    丫头擦擦眼角的泪,拿麻衣袖子醒着鼻涕说:“前阵子二爷送姨太太的,虽说是古董,但还不如金银钻石的戴起来好看,姨太太平时不怎么戴这个的,这戒指咋这会套上去了?”

    大管事拧眉说:“你没记错,真是二爷送的?”

    丫头想了一想,确实是二爷送的,就很确切地点了点头。

    墨翎抬手打断他们,“这戒指我知道怎么来的,你们别为了这个的来历一直嘚吧嘚吧。”然后用很严肃地语气说:“这戒指现在摘不下来了,你们知道不?”

    “啥?”

    “摘不下来了?”

    大管事和丫头相互看了一眼,瞠目结舌地说:“咋摘不下来了?还有这邪事?”

    墨翎:“你们姨太太一死,尸僵到现在都没化开,手指全拧巴在一起,比石头还硬,这戒指根本摘不下来。”

    “那这尸僵怎么化解?”

    墨翎说:“人死三两天后基本就不僵了,你们姨太太尸僵化不掉是有原因的。她死的时候是不是满口疯话,说着奇奇怪怪,你们根本听不懂的话?”

    丫头拼命点头:“可不咋地,先是开始一直说胡话,那话倒像是洋人鬼子的话,咱们几个一句也听不懂。然后四姨太就开始拿剪子不停绞自己的头发,最后坐在镜子前面,双眼瞪着镜子,手里还握着大铜剪子,人就没了。”

    墨翎一听,果然是自己猜到的那个缘故。

    知道其中的根结所在,墨翎便不那么着急忙慌地画符镇棺了。

    墨翎说:“去给我取把剪子来,再要一碗和了水的糯米面糊糊。”

    大管事奇道:“这是什么把式……?”

    丫头:“嗳,我这就去办。”

    没多会丫头就拿了一把大铜剪子和一碗黏糊糊的糯米面回来。

    墨翎伸出两指糊了一点糯米面在剪刃上,然后小心地剪了四姨太右手的一截小拇指指甲下来,把指甲和进糯米面里,团成一颗丸药大小的糯米团塞进四姨太的嘴里,让她含在嘴里。

    墨翎还在一旁翻自己行李箱里的符纸行头,就听棺材边上的丫头叫唤道:“快来啊,四姨太的手指抻开来了!”

    墨翎一点也不急,又不是什么大粽子,越鲜乎的尸体她越不怕,地底下那些千年老干货才是真正瘆人的玩意。才崩屁两三天的鲜尸,那点道行,墨翎勾一勾小指头的功夫就能收拾妥当。

    “别吆喝了,回头惊了灵,往生的人是会回来找活人的。”墨翎这么一吓唬,那丫头立马就捂嘴不喊了。

    墨翎拣了张朱砂符纸,镇在内棺的上壁,符纸正对着四姨太尸首的头颅。

    贴完符,顺便取下四姨太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轻对着她喃说:“原本你命不该绝,奈何万般皆有因缘,这戒指我得拿走还给人家,你就放心去吧。”

    大管事已经回禀过大太太墨翎贴符镇棺的事,大太太吓得不轻,忙叫人立即钉上棺盖,不必等着二爷回来,生怕这期间再生出什么邪祟的幺蛾子reads;。

    墨翎在一旁收拾自己的行李箱,把刚刚趁众人不注意,从四姨太头上剪下的一绺头发放进一小块的红绢布里包好,然后阖上行李箱,扣上搭扣,拎起行李箱。

    “府里的茅房设在西南角么?”

    大管事应道:“前头风水相师说西南是‘五鬼之地’,茅房的污秽可以镇住白虎,咱们府里的茅房都设在西南。”

    “得了得了,我先去趟茅房。”娘的,早上喝了那一大碗玉米面糊糊,一泡尿憋了一上午就是没地儿解手。

    墨翎把行李箱丢去给大管事,又吩咐说:“我的马记得给多喂喂干草,回头我还指着它赶路呢。”

    大管事小碎步来回移动地蹲着马步接住墨翎甩过来的大竹编行李箱,原以为会很重,没想到行李箱里头好像空落落的没装啥重的大物件儿。

    大管事说:“小仙姑,回头我家太太要请你吃晚饭,你不着急赶路啊!”

    墨翎啐了他一嘴:“喊谁仙姑呢!姑奶奶我才十六,叫仙女儿!”

    大管事忙改口说:“是是是,小仙女儿,回头别忘了留下来和我们太太一起吃饭,我们太太平时

    时赠粥施米,乐善好施,大善人一位,你有这本事,好日子才刚起头儿呢。”

    墨翎解完手回来,看见大管事手里自己的行李箱没了,眼珠子先是在灵堂里转了一圈,没找到,然后问:“我行头呢?”

    大管事说:“姑娘先去厢房歇一会罢?行李箱我已经叫府里的小丫头帮你拿去厢房了,回头备好晚饭了,我再派人去接姑娘。”

    到了厢房另有丫头端了菜碟进来摆饭,睇了一眼歪着脑袋在熏笼边上晾头发的墨翎,笑着说:“姑娘晌午将就着吃点,晚上咱们太太请席,到时候有很多好菜呢。”

    饭桌上摆上来一碗高粱饭,另有黄澄澄的两个玉米面窝头,一小碗鸡蛋酱,一碟萝卜熘白菜,再有一只红曲糟鹅腿。

    墨翎也不晾头发了,好久没吃上一顿有滋味的米饭,也不管头发干没干,趿着双拖鞋坐到饭桌前就擒起一只鹅腿。

    吃了午饭墨翎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在窗户边的暖炕上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天已经黑了。

    屋内黑漆漆的,倒是窗户玻璃外头透进来的灯笼光有几分光明。

    常府后院吃晚饭的时间固定是晚上七点,这个点平时大太太打完麻将刚好下桌去吃饭。

    墨翎翻身起炕,原来门外头一直有人守着,一听里头有了动静,就敲着门问:“姑娘起来了?”

    “嗯呐,我起来了。”墨翎一边弯腰在炕边摸自己的棉鞋,一边说:“劳请进来帮我点个灯吧。”

    外头丫头进来点灯,擦着火柴梗说:“东院差不多要开席了,我替姑娘梳个头就领姑娘去太太屋里。”

    屋内亮起烛火,丫头举着煤油灯,手掌轻轻半笼着灯罩走到墨翎身边。墨翎正坐在炕沿弯腰扎棉裤绑腿,丫头就蹲了下来帮她照明。

    墨翎扎好绑腿,丫头牵着她去梳妆镜前面梳头。

    府里最近新死了人,气氛本就有点可怖,加上墨翎生的尤其白,唇又跟樱桃一样红,幽幽灯火照映下,圆面梳妆镜里照出了个鬼魅一般的影子,丫头心里犯怵,替墨翎梳头的一双手冰凉冰凉的,又抖又僵。

    丫头替墨翎在耳后梳了两个大辫子,拿红头绳一绑,墨翎再一照镜子,觉得二爷府的丫头梳头技术也不咋的,还不如她自己绑的呢reads;。

    丫头在前面打灯笼,墨翎跟在丫头后面一路走去大太太的东院。

    东院里有一块大理石落地插屏,上头刻的是喜鹊榴花图案。墨翎进了正房走到后头的花厅,里头原来坐了好几个漂亮的女人,身材都是腰细屁股大,各个儿烫着时兴的波浪头别着各种式样的珐琅宝石发卡,又穿着露腿旗袍,围坐在一个大熏炉前面烤火,厅里地毯上落了一地的瓜子壳和水果核。

    这些削瘦苗条的女人里只有上首坐着的妇人露着富态,长了跟腚臀一样宽的粗腰。

    妇人嘴里叼着一根纸烟,十根手指戴了七八个宝石戒指,胸前偌大一块水滴型的祖母绿项链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大太太弹了弹纸烟上的香灰,拿一双微眯凤眼去打量墨翎。大管事白日里可是在她面前极力保举这个小丫头片子如何本事了得。

    大太太开腔:“看座儿。”

    立马有佣人搬了一张黄梨木太师椅请墨翎坐下。

    墨翎听出来了,大太太厚重的关外口音,显然这位太太做姑娘的时候是养在黑土地上的。

    这时候花厅外有人打了帘子进来,墨翎一看半截帘子下面露出来的那双宽头黑皮鞋就知道来的人是常玉。

    大太太见是儿子来了,立刻从嘴上摘下烟来用高跟鞋踩灭烟火,又麻溜从案上的果碟里拣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压压烟草臭气。

    常玉一从帘子后头进来就马上皱起了眉,盯着大太太说:“娘,你又抽上了?”

    大太太显然有些怵这个独子,平时惯他惯得没边,关外女人的那股泼辣劲儿到了儿子面前就顿时变成了绕指柔,还低声下气有礼貌地给宝贝儿子赔不是,保证着说:“下回,下回娘再也不抽了。”

    几位姨太太也很卖太子爷的好,纷纷招呼说:“就等你开饭呢,上哪地儿野去了?”

    常玉微一抬眉毛,一双漆黑的眼落在墨翎身上,皮鞋油刷的锃亮的一双宽头皮鞋停在她的前面,弯腰差点贴面,盯着她的圆溜溜大眼说:“我回来了。”

    大太太起身把他搡到一边,骂道:“这是我请来的小灵姑,人家里头世代都是地底下守灵的行当,人年纪小本事大,你别驴拱似的,也别欺负人家。”

    常玉:“娘你请来的?不见得吧。”

    他的薄唇开始弯翘。

    嗯,疯找了她好几天,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见她坐在家里等他回来,这感觉,太他妈如释重负了。

    常府最近撞邪,他老子的四姨太莫名其妙没了,常玉觉得这个邪可能跟前段时间自己带着一队人马去刨了个老坟有关。冯远宜跟自己说那墓有点邪,仓皇撤离的时候自己的护身符落在墓里了,眼下这枚护身符却是墨翎给他送回来的……

    眼下听大太太说起她是守灵师,常玉好像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从甘子岭那座元代将军墓下面来的。

    常玉问墨翎:“四姨太的屋里你去过了?”他上午交代过大管事领人去西厢房看一看。

    墨翎坐在太师椅上,缓缓地摸着裤腰带上扎着的一束狼尾,平静地盯着他说:“你得跟我回一趟甘子岭。”

    常玉问:“那墓里真有邪秽?”

    墨翎:“不是邪秽,是你冲撞了人家reads;。”

    常玉“嘁”了一声,“老子带兵倒了那么多的斗还没碰上什么邪事,什么狗屁冲撞。”

    大太太却很紧张地急问:“冲撞啥了?灵姑,我可就这么一根独苗,他老子娶的几房小老婆肚子没一个争气的,我老头每回在她们身上都白使那么老大劲,生了一个又一个赔钱货,咱们家这个独苗可不能有半点儿闪失呀!”

    底下的姨太太们全都面含羞愤之色,但却被呛得半个屁都不敢崩出声来。

    墨翎说:“没什么大事,府里少爷前头在甘子岭那地儿冲撞了一位地方神,随我回去赔个不是,在神仙前头洒下一碗黄酒就没什么大碍了。”

    大太太稍稍定下心来:“哦,那我这还有好几坛子陈年的黄酒,都是老师傅手里酿出来的,

    只怕一碗不够,还请灵姑把这几坛子的黄酒一起带回去。”

    墨翎心想,这一路千里迢迢的,还要再扛几坛酒回去,自己的马不得半道就被累死?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那里就有,不兴要什么好酒,只要是黄酒就行。”

    常玉跳起来说:“我不去,那鬼地方穷的要死,连个打尖儿的地方都没有,穷山恶水多刁民哇!更甭提什么漂亮妞,十村十店全都是灰扑扑的土妞儿。要不是老头用军令压着我,我宁愿喝一个月的西北风,就是裤兜里穷的只剩一个钢镚儿,我也不去。”

    大太太却死活不依,抬掌要打他:“说你驴你还真犟上来了啊?回头你老子回来,知道你在那地儿胡来冲撞了神仙,你老子信神,看他拿不拿鞭子抽你!”

    常玉有苦难言,军机不可泄露,冯远宜这个臭道士,跟他说过如果邪行就别下斗了,非得死乞白赖地下去招惹这些东西。元代将军墓本来就穷酸,里头能有啥好东西?费老大劲开了棺,结果里面屁都没有,就一枚破烂青玉戒指,那货色还不如地摊货呢。

    大太太一边撵着常玉,一边笑着招呼墨翎,“都别杵这儿呀,走,咱们上里梢吃酒去。”

    酒桌上大太太问:“姑娘是哪里人,听起来倒像是关外口音。”

    墨翎正往馒头片上抹大酱,说:“我奉天的。”

    大太太一拍酒桌,道:“老乡啊!俺老家也是奉天的,我大东关,你奉天哪儿?”

    墨翎折了一根大葱夹进馒头片,“我小西关的,屯子小,东关那地儿倒没去过。”

    大太太喝了一小盅的白干烧上脸来,脸颊挂了两个红潮,硬要拉着墨翎一起碰个老乡杯,“我说呢,第一眼瞧你心里头就老得劲儿了,原来咱俩是一个山窝窝里飞出来的。”

    墨翎双手捧起酒杯去大太太那碰了个杯,小小地咪了一口,墨翎第一次喝酒,觉得有些辣舌头,过了一会,好像喉咙开始生发出一丝奇特的醇甜来。

    大太太夹了一块大肥膘往墨翎碗里送,“别光顾着吃干粮呀,多吃肉!瞧你瘦的那一把骨头渣子,你爹娘不心疼啊?”

    墨翎仰头说:“我们族人都瘦,吃再多也不养住膘。”

    大太太瞪圆了眼:“咋还有这说法,天下哪有喂不肥的崽?”然后又安慰墨翎,关心问说:“你爹娘不在了,现在谁管着你?”

    墨翎想也不想,很理所当然地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就是当家的。”

    常玉不动声色的暗暗挑了眉……当家的……好吧,她爱当家,以后就让她当家吧……

    媳妇儿当家好啊!反正他就差这么一个能替他败家的媳妇儿reads;。

    *********

    夜了回厢房。

    墨翎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来的时候行李箱就几样符纸行头和一套换洗的衣裳,要走的时候常大太太又送了墨翎好几套花袄,新做来不及,就去各房姨太太的屋里拿了几件跟墨翎差不多身量的袄子送给她。

    墨翎的马典给了常府折了现银,这趟回甘子岭不用一路颠马,常府给买好了到哈尔滨的火车票,回头下了火车,常府在哈尔滨的亲戚再派小汽车来接人,一路上倒不必再让墨翎费什么心了。

    次日一早,司机开着小轿车送墨翎和常玉去火车站,墨翎头一回坐这个喝汽油的轱辘玩意,大觉新奇,频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像流水一样擦过的行人。

    拍了拍汽车的皮坐垫,墨翎说:“这玩意真好使!比牛车马车骡车都得劲。”

    常玉赶早班火车显然还没睡够,懒懒掀开一丝眼缝,慢悠悠地搭话,“一会上了火车包厢,咱俩可先说好,我睡下铺,你睡上铺。”

    “还分上下铺?”墨翎想不出来上下铺是什么样的,一张床还能劈开两半整出个上下两层?

    “对啊,你要是也想睡下铺,一会你和冯远宜两个自己商量,一个包厢只有两张下铺,反正我是要睡下铺的。”

    “冯远宜是谁?咋的他也要跟着去甘子岭啊?”

    “冯远宜就是你嘴里一直说的那个臭道士,你不是老嚷嚷着他害你事儿吗,我就把他也捎上。凭啥让我一个人下斗去赔罪,当初可是他小犊子一个劲儿怂恿我下去的。”

    墨翎说:“那成,到时候你们两个一起下去,反正那大粽子气性大,没准见只有一个来赔罪的,还不肯轻易罢休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在后座说着话,常玉边说边打起盹继续睡回笼觉,两刻钟后小轿车终于开到火车站前面。

    常玉还懒洋洋地缩在皮座椅上,墨翎就先下了车。

    一下车,墨翎就惊呆了。

    这火车站的人居然比镇子里逢年过节赶集的人还要多,密密麻麻的跟马蜂窝里的马蜂似的,就连周围也都是一片嗡嗡的说话吵闹声。

    常玉下车伸了个懒腰,抻开筋骨,看见路边有卖毛栗子的,一袋一袋装好摆在拉车板上,问墨翎:“你想吃些啥?天津去哈尔滨一路上要两天两夜,车上大米饭和面条管饱,还有西餐牛排,但零嘴不怎么多,你想吃什么就趁现在买齐了。”

    墨翎吃惊地说:“啥!?天津到哈尔滨只要两天两夜?”

    她骑着大白马一路根本没咋耽搁,快马加鞭的还用了大半个月呢!

    常玉见她呆呆的好像反应不过来似的,想着自己家里的几个妹子平常小嘴嘚吧嘚吧最爱嗑瓜子啃干货,就把墨翎先撂在原地,自己做主去路边摊上替她买了两包糖炒毛栗、一包瓜子、一包小麻花、再称了三只卤鸭腿和两斤的糟鸭掌。

    司机停好车帮墨翎和常玉提着行李送他们上火车,火车始发站是天津,离开车还有半个点,其他乘客还等在候车厅不被放闸,列车长亲自来站台接常玉和墨翎去火车包厢。

    墨翎第一次见到火车的样子,一截一截的长方箱子连接在一起,漆着大绿铁皮,长长的,一眼还有些望不到头。她没出过远门,平时也使不上火车,眼下见了火车,居然兴奋地沿着站台,循着火车铁轨一路风一样的奔跑去了火车头。

    墨翎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的时候,常玉明显有点看猴戏的表情,戏说:“你咋这么驴?火车那么长,小短腿还跑的挺快reads;。”

    墨翎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常玉的手腕,说:“我

    的娘呀,跑过去的时候不觉得,这跑回来咋这么费劲。”

    常玉:“跟下山容易上山难一个理儿。”

    列车长在前头带路,窄窄的火车过道两个成人并排走有些拥挤,墨翎跟在常玉后头,常玉则紧跟列车长的步伐。

    “到了。”列车长戴着白手套,恭敬地替常玉打开了包厢的门。

    门一开,常玉就黑了脸,一脚飞上了下铺躺着那人的腚,气愤说道:“我日你娘的腚!冯远宜你个小王八犊子,一个人占着下铺不够,还把行李扔另一张下铺上。别占着茅坑不拉屎,麻溜把你的行李箱从床铺上给我起开。”

    冯远宜捂着屁股,哎哟叫着翻过身来,龇牙咧嘴地朝常玉叫唤:“我说小爷,咱能斯文点吗!前头挨了我师傅板子刚养好的腚又该叫你踢青了。”

    冯远宜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起身去拎自己的行李,余光瞥到常玉身后站着的墨翎,笑嘿嘿地说:“好俊的妹子!咋的,你新搞的对象?口味清淡不少啊。”

    常玉刚一抬脚要踹飞他,他就立刻机灵的半蹲下来抱住常玉的腿,吹了吹常玉皮鞋上的灰,嬉皮笑脸仰头说:“皮鞋擦得真亮!啥牌子的鞋油啊?”

    常玉白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脚!”

    司机闪身进了包厢替他们放下行李,打开常玉的行李箱,提出一张叠好的床单和一张枕巾,替常玉铺好床,又规制好了全部的行李箱放到下铺底下,说道:“少爷,一路顺风。”

    常玉见没什么事了,就抬手挥了挥让他回去。

    常玉对站在包厢门边的墨翎说:“你要睡上铺还是下铺?上铺清净,但是上上下下不大方便,下铺落地走动就利落多了。”

    墨翎的眼珠子在上下铺之间来回的转悠,显然一时拿不下主意,常玉就把眼睛看向了冯远宜。

    冯远宜连连立掌挡住他的眼神杀,说:“别看我,我一大老爷们在上铺缩手缩脚睡不惯。”又笑嘻嘻地伸长脖子在掌后探出半个脑袋,对墨翎说:“老妹儿,你睡上铺吧,我们哥俩屁多,怕熏着你,你睡上铺合适。”

    墨翎无所谓睡哪就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陆陆续续有乘客上车,包厢的门外也稀稀拉拉传来乘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墨翎坐在冯远宜的床铺上,靠着窗看着玻璃窗外的铁轨和停滞的火车,常玉打开装着炒毛栗的纸袋,递到墨翎面前,“趁热好吃,你尝尝。”

    墨翎从袋子里抓了一把热栗子出来,一边剥壳一边问冯远宜:“你是啥道观里修炼出来的半瓶醋?那么个千年大粽子你也敢惹,撅了他的手指取下戒指,那戒指也不是啥值钱的玩意儿啊?”

    冯远宜委屈巴巴地看着墨翎说:“可不是我起头要去开棺的,再说我都跟着常玉倒了七八个斗了,也没撞见什么邪啊。”

    常玉双手搭在脑后躺在床铺上,转头瞪了一眼冯远宜,骂道:“那当初是谁打一万个包票说自己学艺到家,甭管什么大粽子小粽子,就是千年绿毛僵尸蹦跶出来也都算个屁?那时候满嘴跑火车,眼下倒龟孙子不敢认了!”

    他们两个吵来吵去吵得墨翎耳朵疼,墨翎剥出来一粒扁圆的热栗子,用指甲捻开一半,塞到嘴里,边嚼边说:“你俩是不是有病?”

    墨翎慢悠悠地说:“日子过得是太平过头还是嫌命太长了啊?再说,你俩也犯不着为了那堆破铜烂铁跑甘子岭去呀,掘人家老坟可不地道reads;。”

    常玉说:“你个娘们儿懂个啥,屁都不懂。”

    冯远宜口气稍微好点,“罪过罪过,回头我多画几张超度符送给那位老哥。”

    墨翎叉了腰,瞠圆眼瞪着常玉说:“那你能懂屁?你懂,你倒是说说屁是个啥!”

    常玉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屁就是屁,还能是个啥?

    冯远宜在一边捧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喘息着说:“哎哟我去,老妹儿啊,你行啊!津沽小霸王都叫你治住了!”

    常玉白了他一眼,接着跟墨翎解释起来:“现在天下乱你知道不?”

    墨翎点了点头。

    “天下乱就要打仗啊,一个王八再怎么缩壳还有个头首呢,这打仗争天下总要军火辎重吧?我老子干啥的你知道吧?”

    墨翎又点了点头。

    常玉一拍掌,“这不结了,打仗要军火,军火要花钱买,我家又不是造金山银山的,短了银子没处伸手,就只好问地底下的老祖宗们借咯。”

    墨翎:“你们倒斗是为了买军火?”这还了得,这不就是现世的摸金校尉么!奶奶的,专干刨人祖坟的勾当。

    冯远宜立马推掌说:“可别搭上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常玉指着冯远宜,对墨翎道:“他师傅是我们家道观里头的道长,年轻时和我老子一组搭档,现在老了,就换成我和他搭档。”

    墨翎微微冷笑,“呵,你们两个小犊子,这倒斗的本事还代代相传了?”军阀配茅山道士,一个开路一个镇邪,果然倒斗好搭档啊。

    常玉捧拳作揖,拱手道:“承让承让。”

    冯远宜问:“老妹儿,听常玉说你是守坟的啊?”

    墨翎纠正他:“少埋汰我,啥守坟,我是守灵的。”

    冯远宜也不较真,依旧哈声哈气地问:“你守那死人玩意干啥,再说老东西都死了千年了,也没人付你工钱啊,你平时不得喝西北风?”

    “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老祖宗欠的债,父债子偿,子偿不尽孙再偿,千世万世都得替祖宗还上。这是做人的基本,不能黑心,要行得正坐得端。”

    冯远宜掰了掰手指头,元代到今天都他妈快千年了,吓得不轻:“我的妈啊,你们家到底是欠了多大一笔债,这都上千年了还没还干净,你祖宗心大,心真大!坑子孙这坑的牛掰啊!”

    冯远宜又问:“你这一辈子还真打算就在地底下过去了啊?”

    这小娘们儿长得可人心意,比前阵子倒出来的和田玉还要白润,看起来瘦巴巴的,但是有料的地方一处不差,小鼻子小嘴小腰,大眼睛大腚,看着就很好使的一副模样。

    墨翎烦他打量自己不正经的眼神,没好气地说:“不然一辈子跟你过哪?”

    冯远宜一拍大腿,正求之不得,哇哇拍掌叫道:“那你跟我呀!我们这个派不清修,娶妻

    生子和修道哪一样都不耽误。”

    冯远宜说的起劲,忽然“哎哟”哀叫了一声,一个空栗子壳正中砸在他的光脑门上。

    “嘶——我说常玉你砸我干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