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难得没有下雨,雍正心情颇佳, 绕过书案近前来:“嗯, 倒是有模有样。”
马林道:“请皇上赐名。”
雍正攘腕抽出一把,嚓啷一声:“好剑, 剑气磅礴, 腾蛟起凤,正如怡亲王之辅政,赐名腾蛟。”
还剑归鞘, 又出一把, 在空中挥劈, 十分凌厉:“这一柄,驱雷策电, 呼风唤雨, 如年亮工之挥军,赐名策电。”
又出一把:“清风峻节, 廉隅细谨, 如张衡臣之治世, 赐名廉隅。”
允禄同马林齐声称赞:“当朝名臣尽在其中了。”
那第四把,雍正却迟迟未动。
马林问道:“皇上,这最后一把呢?”
雍正连鞘拿起:“这一把,正如鄂尔泰。”
“您瞧都还没瞧呢。”
允禄很想听听金口之下他好朋友是个什么模样。
雍正微微一笑:“未出鞘的剑,才是最厉害的剑,如隐鳞戢翼,赐名隐戢。”
驿道烟尘滚滚,两马一前一后奔来。
“吁——”弘普一勒缰绳,马慢下步来。
鄂尔泰的马赶了上来,也随着弘普放慢步。
弘普道:“鄂叔,您怎么总跟在我后头呢?”
鄂尔泰微笑着说:“‘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马不进,打啊!您手里的鞭子是做什么的?”
“就跟您手里的扇子一样。连日下雨,天气阴寒,根本用不到扇子。很多东西,只是摆设,未必会用的。”
“说到底,您就是舍不得。我知道,您这匹马,‘凌九天’,您最心爱了。”
“是王爷跟您说的吧?”鄂尔泰用手摸着凌九天的长鬃,“的确,十几年了,从没打过一下。”
“我阿玛还说了,您当年阿,马要骑最高最快的,弓要开最沉最远的,什么都要比人强。哪像现在这么拘谨呢?明明四下里无人,也不肯乱了规矩,放马超过我去。可惜了了,这匹‘凌九天’。”
“骑得太快,后面马车跟不上。”
弘普这才想起,后头马车里还有两位呢,嘴一撇道:“就后面那两位——一个老夫子,一个大老板,都是养尊处优的,就这个磨蹭劲儿,您还指望着他们跟您再赴西南呢?”
“就凭满老板毁家纾难的豪气,是应该无往而不利的。”
“还说呢,摊上这么位财神爷,银钱要多少有多少,您何必还将自己的薪俸全部留给江苏,作为治理河道的款项。”
“江苏的河防,初具规模,方兴未艾,可惜,我不能亲力亲为了。半年多的薪俸虽然微薄,总是一番心意。”
鄂尔泰刚一回京,各式各样的名帖请帖便如雪片般飞来,这一日,庄王府派人送来帖子。
鄂尔泰一进后院,就看到了好久未见的珀硌,便见了礼,道:“半年多不见,格格好像高了,也更清秀了。”
珀硌嗯了声:“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快八个月了呢。”
“是啊,算起来,七个多月了。”
“容安总念叨着,好几个节,您都没在家过。”
“在江苏一直忙碌,什么节令都忘了。”
“您……还忘没忘了其他事阿?”
鄂尔泰笑了:“忘的事太多了,不过有一样记着,三月三,百花神的生辰。”
少女嫣然的笑,就像似开未开的桃花。
鄂尔泰道:“金陵竹刻的香盒,正好用来盛上次御赐的桃花沉香。”
珀硌却怔了一怔。
鄂尔泰看到了她的神情:“虽不贵重,却是特产,聊表一点心意,格格不会嫌弃吧?”
“怎么会呢……”
“今天是从理藩院过来的,我没带在身上,改天给格格送来。”
“嗯。鄂叔叔……”珀硌的声音轻了下来。
“怎么?”
“我知道,您一定记着我的生辰呢,年年收您的礼物,我想着,今年也送您一件小东西。”
“是什么?”
“就是……不过就是香包,快要端午了。”
旗人皆佩香包,再寻常不过了。鄂尔泰接了过来:“谢大格格。”
银骨炭无烟,可屋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焦气,鄂尔泰看到炭盆里零星的纸屑:“这个时令还冷么?”
李福晋没有答话。
鄂尔泰在对面榻上坐下,待了片刻:“王爷呢?”
“一早晨去了琉璃厂了。”
“什么时候回来?”
“他,你还不清楚么,逛起那些店铺,铺不打烊,是不会回来的。”
“他不是约了我……”
“是我约了你。”
鄂尔泰站起身。
李福晋笑得清淡:“没什么的,你此去日久,又是为了弘普,一场故人,道个谢罢了。”
“不必客气。既然王爷不在,我,告退了。”
“站着。”李福晋道。
鄂尔泰便停了下来:“还有什么事?”
“珀硌是不是送了你什么东西?”
“一个香包。”
“什么样的香包?”
“就是寻常端午带的那种。”
“寻常……可惜了,一番心思,在你那里,却是寻常。”
香包现就在口袋里,只不好现在拿出来看。鄂尔泰仔细想着,充其量不过是缎面华贵些,针线、花样都普通,实在想不出哪里特殊,便道:“我要补送格格一份寿礼,格格也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李福晋问道:“你要送给她的,是什么?”
“从金陵带来的一个竹刻香盒。”
“香盒……盛什么用的?”
“之前听普贝子讲,太后赐给格格一块安南产的桃花沉香,格格十分喜爱,总也找不到适合的香盒来装。我想着,金陵竹刻大璞不斫,格调清雅,用来装桃花香再合适不过。”
“没这个必要了。”
“为什么?”
李福晋接下来的的话,却要让鄂尔泰心里一震:
“那
块桃花沉香,就缝在了香包里。”
“你怎么不讲话?”李福晋说,“枉你自诩知人,女孩儿家的心思,一定要别人来点破么?好,那我便来告诉你。一样的香包,珀硌做了两个。你知道,她阿玛疼她,一直不让底下人催着她学女红,这些年来,一直荒废着,最近也不知怎么,自己就想着做了。因为不常动针线,怕做不好,先做了一个试试,里面放的,是普通的香料,果然,不大满意。第二个,就是这一个,熟练了许多。府中听说大格格动了针线,都当新鲜话传。王爷听说了,非要不可,她耐不过了,就把之前那个给了他。她大哥回来后听说了,也缠磨着讨要,她就硬是没给。而那一个,装着桃花沉香的那一个,给了你。”
“大格格心思纯净,也许,是你想多了……”
“我的女儿我自己心知。她现在还小,一切凭心而为,也许,自己都不不知道为什么要怎么做,可是等到她想清楚的那一天,就已太深了。”
鄂尔泰皱起了眉:“我……”
“一个姑娘家,一个不好针线的姑娘,忽然动起针凿,你不要说,你不明白。”
这句话,才重重摇撼了他的心。
书房中,箱底里,珍藏着一双鞋,寻常黑布面儿的短口鞋,正是出自一位不好针线的姑娘。两只鞋,勉强能分出左右,大小差着不少,纳鞋底的针脚,长的长短的短,要命的是,两只鞋底不一边高,浇的桐油也不匀净,路不平或是下了雨雪,最容易打滑。可就是这么一双鞋,摆在外面的那些年,他每次出门都要一番犹豫,心中酥酥的就是想穿,又舍不得穿。一旦穿了出去,能骑马绝不走路,非步行不可的话,遇到泥泞肮脏的地方,不管多远也要绕开路,碰着下雨,立即脱下来,用布袜子淌水,一把油伞全遮着鞋,自己淋得落汤鸡一般……
李福晋冷眼看着他的眼睛,多情春水无情秋江,都是这双眼睛,时常,混淆不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