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七夕宫宴后, 皇后就渐渐减少了接见外命妇等事宜,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前朝莫纳律氏一事的掌控。月姑姑从莫纳律府上回来后,便将所见都禀告了皇后。待到圣上下了早朝,来璇玑宫探望,皇后捡着其中重要的几处和圣上说了。
提到沈泰容居然未去致哀一事, 皇后不免叹息道:“沈家的男子可真有意思, 一个一个都好似恨不得为情而死的样子。对于其他人,未免就有些无情了。幸好没有应了乐阳,将昭儿许婚到他们家, 否则每日不知要多糟心。”
圣上也道:“极是。”
原来帝后两人之前也曾犹豫过, 以夏侯昭的身份,想要与什么人成婚, 都是易事。尤其自她开始研习政事,如秀水李家那样明示、暗示愿意将家中子弟奉至初怀公主面前的大姓部族越来越多。
沈泰容在这些子弟中间,身份也算上等, 圣上又素来善待乐阳这个妹妹,兼且泰容曾经任过夏侯明的陪读,若能成为驸马,也是向世人展示初怀善待秦王之意。
但沈泰容添置外室一事实在让皇后不喜,圣上曾经招来王晋详询。王晋虽然极力夸赞沈泰容的武艺,却决口不提他的品性。故而等乐阳长公主来试探婚事的时候,圣上才并未应下。如今见沈泰容如此凉薄, 两人不禁有些庆幸。
帝后两人议论间,从外面奔入一个小内侍。高承礼摆摆手,小内侍便跟着他退到了一旁,悄声将事情禀告了。
高承礼不到十岁就跟在圣上的身边,早就养成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点点头,看着小内侍低着头慢慢退了下去,方袖了手,走到月姑姑的身边。其余的宫人还在他俩身后一丈远的地方,高承礼轻声道:“殿下拿住了那个阿卉。”
月姑姑神色不动,仿佛并未听到高承礼的话,但袖中一直紧握着的手却松了开来。
等到皇后累了,月姑姑便与高承礼一道侍奉着他们用了午膳,又等他们歇下了,高承礼去了太极宫整理奏折,月姑姑独自守在殿门之外。
璇玑宫的高度仅次于太极宫,站在廊下,能望到远处掖庭苍郁的树木,看上去也是花团锦簇的样子。但月姑姑知道,那里的冬天冷极了。
神焘十年的冬天,严家被查抄,名为听月的她和妹妹画月被没入了宫中。又过了五年,画月被教坊司的人选走了,掖庭令派了一个叫婉儿的少女到听月的屋子,与她同住。
掖庭那些荒僻的宫室,每到深夜总会发出凄厉的风声。炭火只够前半夜,她和婉儿不得不紧紧挨着彼此取暖。
后来婉儿也离开了。尽管对婉儿来说,能离开宫廷是一件好事,但是听月又重新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
那时候,她根本不奢望自己真的离开这座庞大的宫廷。
神焘二十四年的冬天,恰逢高宗皇帝五十整寿,他下旨将秦王夏侯贤和河间王夏侯郑都召回帝京过年,已经是侧妃的婉儿也随着秦王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帝京。
这个冬天颇不平静,先是宫中传出风声,皇帝和沈贵妃要为十四岁的乐阳公主选婿。帝京豪门贵族家未婚的小公子们兴致勃勃地准备起来,却听说皇后已经在皇帝面前获得了首肯,要将乐阳公主下嫁于李家。
王皇后无子,将李贵嫔所生的二皇子抱到璇玑宫内抚养。二皇子学识过人,性格敦厚,五岁时便被封为太子。李贵嫔颇为得意,连颇有宠幸的沈德妃也不得不退避一二。但同年沈贵妃就被皇帝纳入了宫中,从此之后,皇帝的整颗心都偏到了贵妃身上。
待到贵妃诞下乐阳公主,李贵嫔没少给她下绊子,两宫之间的关系十分不佳。高宗皇帝自知身为帝王,虽然阔有四海,终究也逃不过天道轮回,生死有命。自己一旦去世,王氏李氏必然会被尊为太后,爱妃幼女却又该如何保全性命?
因而,当王皇后提出,将乐阳许配给李贵嫔娘家的时候,他其实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皇帝忘了一件事,乐阳公主不乐意,芷芳殿内大闹了一次。虽然被皇帝喝止了,但乐阳公主嫌弃李家一事,到底传了出来,接连数日,李贵嫔的脸都仿佛挂了霜一般。
所以素来不爱过寿的高宗皇帝,这一次才准备好好过一次寿辰,连离京两年的两位皇子都被召了回来。
太子殿下亲自在帝京城门前迎接两位弟弟,兄弟三人把酒言欢,秦王侧妃和河间王妃则先行入宫,拜见皇后。
王皇后与这两位皇子的感情甚是平常,和王妃们就更没话说了,不过慰问两句,便打发二人下去休息,等待晚上的宫宴了。河间王的母妃是沈德妃,王妃自然要去拜见一番。而秦王生母早逝,婉儿因早年在沈贵妃处当宫女,便带着从人走到了芷芳殿。
时已入冬,芷芳殿早烧起了地龙,四壁的窗户上也挂起了华毡,将帝京的寒风挡在了殿外。年过三旬的沈贵妃依旧保持着鼎盛的容貌,一颦一笑间,如春花初绽,煞是动人。她给婉儿赐了座,笑吟吟地让宫女上茶。
婉儿不禁奇道:“娘娘今日有何喜事,如此开心?”
沈贵妃笑而不语,一旁的乐阳公主道:“嫂嫂今日可曾拜见过皇后?”
“自然。”
“璇玑宫内如何?”
璇玑宫为历代皇后寝宫,是天枢宫内仅次于太极宫的宫室,开间阔大,陈设堂皇……要说今日与平常有何不同的话……婉儿恍然大悟:“今日却是未曾见到李贵嫔。”
王皇后待李贵嫔这个太子生母向来客气,李贵嫔又是个爱摆威风的,如诸王王妃觐见这样的事,她总是要陪在王皇后身边的。她是太子生母,诸王日后都在太子手下讨生活,王妃们自然也得将她捧得高高的,整座璇玑宫往往只能听到她响亮的说笑声。王皇后这个后宫之主倒仿佛退避三舍了,但这许多年从不曾听闻王皇后为此类事情生气吗。
乐阳公主目露鄙夷之色,嗤笑道:“可笑她仗着自己是太子生母,在宫里耀武扬威,平日里皇后娘娘自然不与这村妇计较。而今却是父皇已经下了圣旨,她还敢三番四次地多嘴多言。马上就是圣寿节了,万一她在进宫的命妇们面前乱说话,岂不丢了我夏侯家的脸。所以皇后干脆让她去侍奉范太妃了。”
乐阳公主今年不过十四岁,正是少女最美好的时光,虽然说着宫闱之事,却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神色,让人难以生出厌恶之感。
沈贵妃是素来不把李贵嫔放在眼里的,因此当皇帝提出将乐阳公主下嫁于李家时,她内心是不乐意的。但是当着皇帝的面,她还是安抚了乐阳,私下里却教导女儿:要拒婚,哪里需要自己动手呢?
果然,她稍稍放出些风声,李贵嫔就跳了出来,一面召了太子进宫,一面向皇后哭诉,言道李家家世单薄,三郎又生得平常,万万攀不上乐阳公主,只求个贤良淑女,安稳度日即可。若不是皇帝早禁了她去太极宫,恐怕连皇帝那里也不得清静。
饶是如此,仍把皇帝气得生烟。素来夫唱妇随的王皇后自然不会放任李贵嫔,恰好范太妃偶感风寒,皇后便将李贵嫔打发去侍候太妃了。
皇帝亲自给沈贵妃赔礼道歉,又说必定会选个乐阳公主自己中意的驸马。芷芳殿的宫人心理都明白,只要皇帝不乐,沈贵妃就心情舒畅。在婉儿这个芷芳殿旧人之前,她也毫不掩饰。
何况秦王在宫中毫无根基,想要过得安稳,自然得善待她这个母妃,她也绝对不会亏待对方。沈贵妃看着两年不见的婉儿,秦王显然待她不错,离开帝京时,她还是一副孱弱的模样,如今不仅面色红润,眉目间也颇有神采。
关中的山水养人啊。
沈贵妃的神思恍惚了下,她自持地笑了笑,又絮絮问起婉儿的起居,倒显得颇为亲切。乐阳素来不喜这些琐事,自己带着人离开了。
沈贵妃道:“她也是快成亲的年纪了,还是这样的孩子气。我记得婉儿你也只比她大两三岁,却是十分懂事。”
婉儿笑道:“我若是有个女儿,也情愿她一辈子不用操心琐事,快快乐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也对,若是可以,谁不愿做个慈母呢?”沈贵妃也笑了,“婉儿,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你在掖庭有个小姐妹,待你十分不错。”
婉儿晓得,多半这才是今天沈贵妃真正想要和自己说的事情,她笑道:“确实如此,若是没有听月,我恐怕连娘娘的面都见不到,就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你是有福气的人,”沈贵妃摇了摇头,“昨日李贵嫔抱怨新做的披帛被洗坏了,请皇后发落几个人。我听到其中一个宫女的名字甚是耳熟,便要了下来。”
她说到此处,果然看到婉儿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安抚道:“你也不用惊慌,已经是没事了。我昨日就想着,既然你赶巧来了,不如就让你带她走吧,也全了你们的姐妹情谊。”
身处高位的贵妃会特意去记得自己宫中一个小宫女的要好姐妹吗?恐怕这其中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婉儿自从被赐婚给秦王之后,屡次尝试想要将听月从掖庭中带出来,却始终没有成功,恐怕此事早已经落入了沈贵妃眼中。
然而对于婉儿来说,只要能够将听月救出来,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她殷殷谢了沈贵妃,跟着芷芳殿的宫人见到了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听月。
宫人道:“贵嫔娘娘下了令,每人打了五十。要不是贵妃娘娘请了御医来给她诊治,两条腿就废了。”
婉儿知道这是代贵妃提点自己呢,强忍泪意向她道了谢。沈贵妃做事妥帖,派了两个内侍帮着她就听月送出到了宫门前秦王的车驾上。
等到晚间的宫宴结束,婉儿回到□□去看听月的时候,她已经退烧了,却还昏迷着,嘴里不停地呢喃。婉儿凑近了去听,仿佛是在说“画月……你在哪儿?”又好像在唤“婉儿”。
婉儿伸手重新给她盖好被子,又呆呆地坐在那里看了许久。
夜色沁凉,有人轻轻给她搭上了披帛,她转过头来,秦王清隽的侧脸在月色下十分温和。
他轻声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去派人请御医来。”
婉儿摇摇头:“这样的伤退烧了便是无妨,我只是……我只是十分自责,没有早点把她救出来。”
秦王牵起她的手,他的掌心干燥温暖,声音和缓:“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婉儿转过身来,烛火在她的身周勾出一个温柔的轮廓,她点了点头,嘴角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听月在□□中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晚上,婉儿并不在府中。她派来照顾听月的侍女并不知晓前情往事,只当听月是宫中贵妃赐给侧妃的女官,多半是要帮着侧妃打理王府的,因此态度倒颇为恭敬。
侍女看到听月醒来,先服侍着她喝了药,又端来粥饭。
听月昏迷了数日,虽然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情况,腹中的饥饿已经让她顾不上思考这些了。她忙忙地用了餐,正要唤来侍女时,却听到府中一阵响动,正是秦王夫妇从宫中归来了。
一进门便有人将听月醒来一事报知婉儿,她来不及卸下沉重的礼服就匆匆忙忙赶来探望。
一别经年,听月几乎不认识华服盛装的婉儿了,但婉儿一开口,听月就晓得,眼前这个女子,的的确确是曾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婉儿。
“听月,我找到画月了!”
“听月,听月?”
皇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月姑姑恍然回神,轻声应道:“娘娘。”
“你又想起画月了吗?”皇后的面庞因有孕而愈加温润,声音柔和仿若春风。
月姑姑微微黯然道:“是啊,今天看到李氏,不免就想起了画月。”
皇后伸手轻轻挽住月姑姑的手,道:“如今严瑜年少有为,你足可安慰了。”
“娘娘,但若是严瑜的身世……”月姑姑有些犹豫。
皇后微微笑了起来,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昭儿和严瑜会比我们做得更好。你看。”
月姑姑顺着皇后的目光向璇玑宫门前望去,初怀公主正带着严瑜走过来,晏和十六年夏末的暖阳落在二人身上,仿佛给他们披上了天女巧手织就的锦衣,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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