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铠甲的安毅站在城墙之上,右肩上有一道刺目的血痕,不知是那个将士留下的。在北狄人第一次突袭的时候,原本在城墙上巡防的副将被北狄人一箭射死,正在州府中和幕僚商议赈灾事宜的安毅匆匆披甲上阵,带着将士们以滚石和箭矢鏖战了一天,方才暂时挡住了北狄人的攻击。
但信州守军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除了接战之初阵亡的副将之外,还有三名百夫长和二十一名什长壮烈殉国,伤者更是不计其数,用来守城的滚石等物也消耗近半。
眼前是蓄势待发的敌军,背后是在春旱中挣扎了数月的百姓,身边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部下,安毅刚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惶恐与畏惧。
一名百夫长奔到他近前,单膝跪地道:“派往北卢的信使刚刚已经趁乱出城了。”
安毅极目远眺北卢所在的方位,北地连绵的山脉与苍茫的天空融为了一体。若是快马加鞭,不过一个昼夜便足够信使抵达北卢。然而北卢城中的沈明真的会出兵吗?
听闻帝京对他的贬斥之诏已经到了北卢,沈明和段林等人想来正在弹冠相庆吧。安毅知道,即使信州失手,沈明顶多落个御下不利的罪名,罚俸几月即可。若是沈明能在北狄人回师的路上对其予以截击,哪怕没有真正击败对方,只要砍下几个北狄人的人头,为了安定人心,帝京也会下诏褒扬。两下相交,沈明很有可能还功大于过!
到时候金殿叙功,又有谁在意那些冤死在北狄人铁蹄下的黎元?
能够保护信州五万百姓的,只有他和身边这些已经浴血奋战了一天的将士了。
安毅将心中的疑惑隐藏了起来,当此危急之时,他需要比其他人更加镇定。只要他露出一丝不安,这座城池恐怕连一刻都坚持不下去了。
他低声对那名百夫长道:“将此事写成公告贴到州府的大门外,以安民心。”
百夫长得令而去,安毅深吸一口气,抽出腰畔的佩剑,指向城外,朗声道:“自太/祖立国以来,我大燕将士与北狄人凡千余战,其中有一百零七场就是发生在我们脚下的这座信州城!诸位儿郎,你们可知这一百多场大战,胜负几何?”
一名站在安毅十步开外的将士答道:“定是我军赢了一百零七场!”
其余的将士们纷纷笑了起来。
安毅的目光扫过这名应答的将士的脸,从对方略泛青色的下颌能够看出,他约摸在弱冠之年。这样好的年华,便要葬送在这荒凉的边城了吗?在他的身后是成千上万名年岁相仿的将士,他们都以一种期待的目光望着安毅,等待着安毅的回答。
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无所畏惧的年纪吧!
在这一个瞬间,安毅的脑海中浮现出许许多多和他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同袍:现在帝京的陈睿、林芝,解甲归田的杜云,在平州城前阵亡的段青,还有更多的他已经忘记了名字的,长眠于地下的英灵。
在这一个瞬间,百年来捐躯于此的燕朝将士的魂魄都在烈烈的朔风中苏醒了,他们和城墙上手拿刀枪剑戟的将士们一起等待着安毅的命令,他们的热血为这个国家而沸腾,千里江山在他们的背后静静凝望。
安毅挺直了身子,大笑了三声,道:“你说错了,我们一共赢了一百零八场!今时今日,我们就要让这些胆敢来犯的北狄人有来无回!”
那将士怔了一下,旋即眼中发出了闪亮的光,他举起手中的□□,高声应合道:“让北狄人有来无回!”
“让北狄人有来无回!”一名接一名的将士举起手中的武器应和道,一声又一声的呐喊从信州城头落下,砸在北狄人的马蹄之前。
万丈霞光为整个城池染上了鲜血一样的红色,鼓声如雷,信州之战的第二场战斗在暮色中拉开了序幕。
此次奉了北狄右贤王之令攻打信州的将领乃是人称“黑狼”的延渚,他是北狄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将,曾经孤身力斗猛虎。右贤王十分器重他,近几年但凡有战事,都派为先锋。延渚也非常争气,不到三年,便由右贤王的帐前卫士升到了上将军。有人曾经当面笑问:“是燕国的‘孤狼’厉害,还是将军您厉害?”
延渚道:“总有一日,要在洛阳城前,让那‘孤狼’知道拜我为上!”其胆魄如此,小小的信州城自然更不会放在眼中。
听到信州将士鼓舞士气的呐喊,延渚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转头问身边的男子:“这便是你们燕国的守卫城池的法子吗?若是几句口号就能够杀敌,还要我手中的宝刀何用?”
他举起手中那把右贤王亲自赐下的宝刀,用力朝前挥去,胯/下的青骢马四蹄翻飞,载着这名杀神向信州而去。在延渚的身后,全副武装的北狄骑兵也举着自己的武器,一拥而上。
滚滚的人流中,唯有方才延渚与之交谈的男子和他身边的随从一动不动。
这男子面容清俊,若不是穿着一身北狄人的打扮,直叫人当做是南朝来的儒生。如果此时让北军的将士看到此人,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万万想不到,白道城之围后,朝廷追捕了数年都毫无结果的刘正坤,竟然混在了北狄人攻打信州城的队伍中。
比起数年前来,刘正坤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脸上的神色依旧淡然,北方的朔风似乎只给他添了几根白发。他冷眼看了一会儿冲锋陷阵的延渚,又将目光移向了信州城头,他目力极佳,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能从守城的燕军人群中分辨出安毅的身影。他原本是沈明帐下的第一红人,与安毅这等不服沈明指挥的将领素来泾渭分明,互不来往,但此刻看到安毅,他的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同命相怜的感觉。
在上位者眼中,他与安毅又有何区别呢?都不过是棋子罢了,大概他算得上一枚将将用得顺手的棋子,而安毅则是别有异心的废弃棋子。
如果有一天沈明觉得他失去了价值,恐怕他连安毅的下场都不如,毕竟没有人会追随着一个背负着谋逆罪名的人。而安毅还能够享受浴血守城的嘉誉。
“刘将军,”身后的随从打断了刘正坤的遐想,他的年纪比刘正坤小了许多,脸上还有一点点少年的稚气,他有些不安地问道,“刘将军,北狄人攻进城后,真的会保全我军眷属吗?”
刘
刘正坤看了一眼这个天真的年轻人,心里莫名有些好笑,狡猾狡诈的段林怎么会生出段平这样的儿子?北狄人若是攻进信州,莫说燕军将士的家眷了,连普通的百姓恐怕也会遭到屠戮。不过他知道段平被派在自己身边,其实是替沈明监视自己,这样的话便不能直接说出口。
自从沈明将他派往北狄人的地盘,他每年只能趁着秋天燕国和北狄人互市的时候,偷偷潜入九边,与沈明见一面。这样的频率显然无法让沈明完全信任自己。如今在北卢的北军军府中,最当红的人可是段林。此次引北狄人入境,段林出力甚多,不让他来分一杯羹,他岂能安心?
因此段林便在沈明面前为儿子段平争得了这一职位,同时也是向沈明表示,自己的儿子段平虽然曾经与安家的独女有婚约关系,如今早已作罢。
安毅当年答应婚事是看在段林兄长段青的面子上,但这么多年来,安毅对趋炎附势的段林越来越不满,只是碍于故人有约,不能背信弃义,才勉强维持着婚约。
殊不知段林对这桩婚事的不满更远甚安毅。如果与安毅这个屡屡和沈明作对的人结亲,岂非葬送了他数年来在沈明身边伏低做小得来的前程?
所以安毅上书太极宫直言九边旱情之时,段林就为沈明谋划了一个绝妙的计策。先是趁着帝京来的夏侯邡巡视旱情之机,栽赃安毅蔑视上官,救灾不力的罪名,再引北狄人入境,清除九边之内不服沈明之命的诸城守将,最后在北狄人退兵之时,打几个“假仗”,既摆脱了应敌不力的罪名,又能骗得帝京的封赏。
如此一举数得的妙策,自然获得了沈明的首肯。沈明甚至亲自圈定了信州,作为引北狄人入境的首战之地。
只是段林这个算尽了九边局势的计策,却独独漏了自己的独子。段平这小子实在与乃父不同,不仅心肠绵软,而且一直十分爱慕安毅的独女。他倒并非愚笨之人,晓得段林与安毅的关系紧张,因此将自己的那份爱慕之情深埋心底,连段林都不知晓,否则也不会派他来此观战。
然而此刻大战在即,眼看信州一破就会陷入生灵涂炭的绝境,段平的心中怎能不着急?
刘正坤绝非常人,短短数息之间便想明白了此中的关窍。方才那点同情安毅的心思早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黄雀在后的轻蔑之意。段林,你屡次算我入榖,此次我却要你知晓,到底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你可知晏和七年,北狄人入侵曾做过什么吗?”刘正坤并未正面回答段平的问题,反而问道。
晏和七年,段林也不过是一个懵懂的稚子,哪里知晓这些军国大事。听到刘正坤问题,他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
刘正坤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道:“原来你竟然不知道。晏和七年,北狄右贤王亲率十万铁骑南下。除了你父亲现在防守的平州和我们眼前的这座信州城,九边三大军镇,七个州府无一幸免,都遭到了北狄人的屠城。七万民户只剩下了三万,军户更是十不存一。”
他语气中的阴冷让段平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
燕军和北狄人的喊杀声顺着低垂的暮色掩了上来,一寸一寸将刘正坤和段平淹没至顶。那中间还夹杂着人之将死的哀鸣与侥幸逃生的狂喊,随着两军的鼓声起起伏伏,不绝于耳。刘正坤脸上虚假的笑容也一点一点褪了个干净,段平顺着刘正坤的目光向信州城望去,夜色已经将一半的城墙揽入了怀中,另一半的城墙则被霞光和刀剑划过的光影所笼罩。
他们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三个字:修罗场。
不知是那一军的鼓手被人杀死了,战场上只剩下了一方的鼓声。刘正坤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与北狄人并无书面约定,夺下信州城,他们是杀是烧,都与我们无干。”
月亮升起来了,他满意地看到段平的脸色变得比头顶的月亮还要白。
得益于大燕完备的传驿体系,信州之围的消息隔了两日便传到了帝京。夏侯昭的内心仿佛被人用滚烫的热油淋过一般,她明明预见到了这一切,明明也做出了应对,却仍然无法改变那些无辜百姓的命运。
在这样的煎熬之下,已经数年未曾生病的夏侯昭终于倒下了。
初怀公主卧病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带上了其他的色彩。因为她这一病,正好错过了秦王夏侯明的洗尘宴。
夏侯昭不知外面的人是怎样议论自己的,她陷入了连日的高热。昏昏沉沉间,她仿佛来到了被北狄人攻破了的信州城。那些倒在血泊中的百姓睁着滚眼的眼睛,无声地质问着她: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即使奏折没有得到父皇的准许,为什么她就不能再努力一次?
她再也忍不住了,捂住双眼,跌跌撞撞朝城外跑去。然而无论她跑得多快,跑得多远,城门一直矗立在遥远的天际,可望而不可即。整座信州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困住了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侯昭隐隐约约感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一只温暖的手掌覆在了她的额头之上。
梦中的信州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渐渐沉到了更深的地方。
夏侯昭睁开了眼睛,站在床头的风荷大喜过望,道:“殿下!您终于醒了。”
王雪柳怔了一下,收回了原本放在夏侯昭额心的手掌。
也许是因为烧了太久,夏侯昭觉得十分口渴,她费力吐出一个字:“水。”
“好好好。”风荷一叠声应了,忙从旁边的案几上端过来一盏清水。却是她担心夏侯昭醒来想喝水,这几日时时刻刻都盛了水预备着。水一冷,她便再去换一盏来。也不知换了多少次,夏侯昭终于醒了过来。太过兴奋的风荷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得快将里面的水都洒出来了。王雪柳看了看夏侯昭烧得已经干裂的嘴唇,默默从风荷手中接过水盏,扶着夏侯昭起身,慢慢喂着她喝了。
夏侯昭渴了太久,清水也变得甘甜芬芳。一盏水不过片刻便喝光了,她胸口的燥热也顺着喝下去的水慢慢落了下去。一旁的风荷眼巴巴地看着,见她喝完了,又问:“殿下还要喝吗?”
“信……州?”虽然喝了水,夏侯昭的嗓子依旧干涩暗哑。
风荷道:“知道您一醒来就会问这个,信州还在,只是听说守将安毅已经殉国了。”
终于还是
晚了一步,夏侯昭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雪柳将杯盏交给风荷,低着头替夏侯昭将有些散落的被子掩好。夏侯昭生病了之后,她坐卧难安,特地向皇后请了恩旨,留在芷芳殿陪护夏侯昭。好不容易今日夏侯昭醒来了,她却发现自己有些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那日府前分别之后,她想过很多次,如果夏侯昭问起自己,为什么还和裴云有往来,自己要如何回答。脑海中的念头纷纷乱乱,总是理不出头绪。往往想着想着,夏侯昭那微微带着笑意的面庞就显现在了眼前,她拼凑了一半的答案立刻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后来几日,她干脆没有进宫,想要等自己想通了再去见夏侯昭。哪知道,还没等她鼓起勇气进宫,却传来了初怀公主因为秦王进京而病倒的消息。
五叔跑来和父亲喝酒,有些八卦地道:“听说那日殿下在丘敦律府中和几个谋士商议了许久,好不容易凑了一份反对的奏折,却未被圣上采纳,到底还是让秦王进京了。”
王雪柳虽然没有跟去,也知道夏侯昭前往丘敦律府上是为了北边的军防大事。她怒气冲冲地走到桌前,一把夺下五叔手里的杯子,道:“五叔你胡说,殿下才不是那样的人!”
五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旁的父亲道:“雪柳,你这是做什么?长辈们讨论军国大事——”王侍郎接下去的话被女儿的利目打断了,他只好尴尬地咳了一声。
倒是五叔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道:“殿下是怎样的人,雪柳你是她的伴读,自然比我们更清楚。不然你怎么每次见裴家的那个小姑娘,都要偷偷摸摸的呢?”
王雪柳被他这句话哽住了,欲要争辩,告诉他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自己私下见裴云,不想让夏侯昭知道,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自她进宫,夏侯昭从无一事相瞒。夏侯昭和林夫子等人商讨军防大事之时,也从不避讳她。与之相较,自己私下见裴云的事情,的确难以辩解。
王雪柳自己虽是个粗枝大叶的姑娘,但是受到母亲的影响,在她的内心深处,实是对裴云这样温婉淑雅的女孩子十分钦服。可是不知为什么,夏侯昭偏偏不喜欢裴云。
在翰墨斋读书的时候,还不明显,等到那一年出发去却霜节之时,裴云家里出了岔子,拖延了她的行程。等到裴云赶到白道城的时候,夏侯昭的态度就很淡然,既不询问她来路上的情况,也不关心她在白道城中的安顿之处。
一旁的王雪柳心里着实疑惑,因为她还没进城,就知道自己的居所是夏侯昭亲自为她择定的,夏侯昭特地选了一处靠近自己的殿阁给她。在此之前,夏侯昭担心她第一次出门,准备的物事有所不足,特地按着自己的行礼多备了一份。她们离开洛阳的当晚,风荷便带着宫女们,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送到了王雪柳的营帐。
这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当那晚库莫奚人叛乱的消息传来之时,夏侯昭陪着皇后骑马进城,时不时还回头看她,似乎生怕她出了意外。而对因为身体不适留在营帐的裴云,夏侯昭从始至终,没有过问一句。
等到白道城之围一解,裴云的祖母上书为孙女辞去陪读一职,夏侯昭不过点点头而已。到了这时候,王雪柳要是再看不出夏侯昭对裴云的态度,那也太愚笨了。
想来裴云本人也十分费解,她找了机会来问雪柳。裴云温婉如水的双眸几乎垂下泪来,娇俏俏地问道:“雪柳姐姐,你说殿下为何如此不喜我?”
王雪柳也一头雾水,殿下如此偏爱自己实在是始料未及。
要知道当初送自己进宫的时候,母亲几乎愁白了头,生怕自己这个皮猴儿似的女儿惹出祸来。父亲一再向母亲道,圣上早说了,雪柳这样的性子一定和初怀公主殿下合得来。母亲还是觉得,只有像裴云那样名满京城的闺秀,方才配得上公主陪读一职。只是圣旨已下,由不得人推脱,父母心惊胆战地将她送进了宫。那日出了宫,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母亲,自己颇受殿下喜爱的时候,母亲兀自不肯相信,连连说:“你要多向裴云请教。”
如今裴云向她请教,她却答不出来了。
怀着这样一份愧疚的心情,王雪柳也不好意思推拒裴云的邀约。等到她发现自己渐渐和裴云越走越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回头了。何况,有些话她也只敢和裴云说,比如她对秦王殿下的钦慕之情。
鲜卑女儿素来情直,爱便是爱,恨便是恨。在王雪柳的眼中,玉树临风的秦王实是帝京最耀眼的男子。然而,她也晓得,面对储位之争,哪怕秦王殿下一再推拒,也有那等图谋拥戴之功的人时时刻刻想要扶着秦王殿下上位。
夏侯昭拜三师,参政事。王雪柳的内心既为她高兴,又为秦王殿下被迫离京一事感到遗憾。这样的话,自然只能和裴云说说。
她只盼望秦王殿下这次回京,不要再起什么波澜了。
风荷见夏侯昭不想再喝水了,便请了等在殿外的御医来为她诊脉。御医年纪极大,抚着胡子深思了许久,方道:“殿下这是积劳成疾,好好调养几日便能恢复康健。不过为长久计,莫要如此辛劳了。”御医拖成长腔将夏侯昭训导了一番,又扶着小药童的手走到案几前写了方子。
离开的时候,颤颤巍巍的御医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这年轻人啊,就是不注意保养,一个一个,劳心劳力。”风荷大为赞同,扶着御医的另一只手,直把他送出了锦芳苑。
因夏侯昭卧病,其余宫女也都不在殿内长留,此时风荷一走,便只剩下了王雪柳一人。夏侯昭闭了眼睛,王雪柳走上前来,鼓足了勇气,轻轻道:“殿下,您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吩咐。”
夏侯昭朝着王雪柳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慢慢地从被子中伸出手来。王雪柳睁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
相触的双手给了王雪柳更多的勇气,她犹疑了下方才开口,道:“殿下,我知道您不喜欢裴云,但……”
夏侯昭摇了摇头,王雪柳知道她不想听了。虽然王雪柳还想再多为裴云说几句,更想告诉殿下,秦王进京也只是为了应承恩公之请,绝非对储位有奢望。但看着夏侯昭苍白的面庞,她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坐在夏侯昭床前,陪着她。
听闻夏侯昭醒了,帝后都亲自来芷芳殿探望。这一日王雪柳待到闭宫之时方才离去。夏侯昭已经好了许多,用略
微沙哑的声音对雪柳道:“你这几日在宫中也辛苦了,明日在家中好好休息一天吧。”
雪柳应了,转身朝外走去。将要迈步出殿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道:“殿下,您可要快点好起来,国巫大人的胡椒酒就要酿好了,我还等着您带我去讨要几壶呢。”
夏侯昭笑着点点头,目送着王雪柳的背影消失在夕阳脉脉的余晖之中。
她想起那一日从王府回到天枢宫,原本已经准备退宫回家的严瑜犹豫再三,又走回到她面前。她心情本就沉郁,只低低问:“还有何事?”
严瑜道:“殿下,朋友贵在相知。但朋友之间绝不可能事事皆通达。王小姐一片赤诚,对殿下从无二心,望您莫要伤怀。”
她心中那压抑的火气被勾了起来,气息不平地问道:“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
严瑜抬起头来,道:“殿下不必如何。雪柳小姐心中自然会明白的。”
“我不是要她明白什么。我是怕她……怕她……”怕她再次被裴云欺瞒,怕她痴情夏侯明不得善果,怕她前一世的重蹈覆辙。
她说的这样凌乱,严瑜却似乎明白了,素来不善言辞的他思索了片刻,道:“殿下,雪柳小姐与您年纪一般,她亦有自己的喜好与想法。哪怕前面是险阻重重,她自己欢喜,连苦也甘如蜜吧?”
夏侯昭霍然抬头,脑海中闪过前世王雪柳弥留之际的画面。这因难产而生命垂危的女子,脸上带着疲倦的笑容,看着那裹在襁褓中的婴儿,道:“初怀,这宫里我也只信得过你了,万望你好好将他养大。”斯人已逝,脸上却还带着满足的笑意。悲痛欲绝的她只顾着伤心,却从未想过,雪柳这一生到底是快活还是不快活。
然而,即便是真的快活,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吗?
夏侯昭一时无法理出个头绪,她只得朝严瑜道:“我会再想想的。”所以第二日她干脆没有去翰墨斋,就是为了让自己多想想。哪怕到了今日,她还没想明白,但是她也不愿与王雪柳起争执,等到合适的时候,她再问雪柳吧。
目下她最忧心的还是信州的战事,雪柳走后,她又躺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三四分力气,便对风荷道:“去把这几日有关信州的奏折都拿过来。”
刚刚御医还要她好好休息呢,风荷这规劝的话还没出口,就想起高热中的夏侯昭嘴边还在喃喃念着“信州”二字。她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过了一阵子便捧着一叠奏折走了进来。
她将奏折放到夏侯昭手边,又取来了灯烛,道:“殿下您捡要紧的看些便是,莫要太累了。要是再病了的话,莫说折子了,连一张纸头我都不会给您。”
这样带着几分娇嗔意味的劝言,夏侯昭反倒不好意思拒绝了,只得道:“是是是,我看几个就休息。”
到了戌时,芷芳殿中的灯火到底熄了。
有人睡得早,自然也有人不得安眠。
许久未在帝京露面的秦王殿依旧保持着谦逊的姿态。一进城,他先是入宫拜见了帝后,便回到自己闲置了许久的□□,闭门谢客。那些妄图在立储一事上探听一二的人,都被挡在了门外。
翰林院曾经教授过夏侯明课业的夫子们无比欣慰地想,全靠自己教导有方,秦王殿下才能如此知进退,懂礼仪。他们不免又想起那个曾经把翰林院弄得鸡飞狗跳的初怀公主,果然还是秦王殿下这样素有儒家薛杨的人,更得人心啊。
夫子们可不知道,深孚众望的秦王殿下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回到帝京便只修身养性。此时他坐在案几之前,正在细细研读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夜风轻抚烛火,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到门前,将雕花木门合上。佳人身姿动人,眉目之间却淡雅温婉,正是引得王雪柳府前一场风波的裴云。
她见秦王看得专注,自捧了一盏酥酪放到了他手边。盈盈的烛光下,她隐约认出“严瑜”,“陈”,“平州”几个字,再欲看清一些,秦王已经将纸折了起来。
“姑母还有其他吩咐吗?”秦王的声音透着淡漠疏离。
裴云心里一紧,低头道:“长公主殿下道初怀公主已经醒过来了,让您当心一些。”按理说,裴云乃永宁大长公主的孙女,称乐阳长公主一声“表姨”也是使得的。
最初推举她成为初怀公主陪读的时候,乐阳长公主也曾经拉着她的手,轻声抚慰。然而自从她因胆小在白道城避开了围城一事,乐阳长公主待她的脸色就不甚好看了。不仅让祖母上表替她辞了陪读一职,连平时的宴饮也不再邀请她了。裴云晓得自己头上那个“帝京第一闺秀”的名头有多少水分,若是长久不出现在闺秀云集的宴会上,恐怕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将她的名字淡忘了。
幸而她搭上了王雪柳,乐阳长公主方才慢慢回转了对她的态度。如今秦王殿下回京,用得着她的地方更多了。
听到自己堂妹的名号,秦王殿下一哂,道:“看来孤明日应该进宫去探望一番。”
提到初怀公主,裴云便不敢多言了。刚刚被她合上的殿门忽而从外被人推开,沈泰容匆匆走了进来。他刚刚下了值,连家也没回,便赶到了□□。因他素日和秦王走得甚为亲近,下人们也没有通禀。秦王不动声色地从手边移过一本书盖住了那几页纸,道:“这么晚了,你匆匆而来,可有什么事?”
沈泰容本来有重要的事情想和秦王殿下说,但他进门看到裴云,心神立刻就偏向了佳人。他含含糊糊地道:“就是有点小事,不当紧,不当紧。”他怕自己目光太热烈,唐突了佳人,只拿目光偶尔扫一眼裴云,却不知这样做作,更显得刻意。
裴云低垂了头,双手抚弄着垂在腰际的衣带。在沈泰容看来,真是楚楚动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