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平十一年冬。
这是大昱亡国的第十个冬天,也是大昱最后一个皇帝晏斜被幽禁的第十一个年头,燕朝的皇帝说优待大昱皇族,幽待是幽待了,只不过历朝历代,哪有统治者会真的留下前朝的火苗,除了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刘叔是第一个听见这句话的人,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半空中的纪流云,面色如土。
她在外头等了他十一年,散尽家财,饥荒、疫病都挺过来了,她没日没夜的走绳索,绣帕子,给大户人家打杂,只为了打点宫中看押他的侍卫,养着那些还忠于大昱的臣子们。
可他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死了,死在燕国的宫中,连最后一面也没有给她。
纪流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她就笑起来了,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极其诡异,眼神里氤氲了那么多风云诡谲的过往,嘴角却满是凄凉。冷风吹起她那灰黑的发带,一如当年那般残酷。
一个女人最宝贵的十年,都给了这个连一面都见不上的人。
台下看客本来有些不满,前朝废帝死了这种消息,听听也就罢了,只是这个农妇笑起来的样子就好像疯了一样,也不表演了,就有人催了:“喂,你还走不走了?”
纪流云忽然转过身,低头俯视着所有的人,开口了,却是对刘叔说的:“今天是陛下的生辰,你还记得吗?”
刘叔心中顿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急忙带人跑近,压低声音道:“您可不要做傻事!赶紧下来,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纪流云低眉顺眼地一笑,只轻声说了一句话。
“月本无光,丽日而明。刘叔,这么些年,多亏你照拂。”
然后朝后一仰,整个人从空中栽了下去,人群还没来得及听清她说的话就一片惊呼,纷纷朝后躲避。
刘叔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
失去意识的时间太短,纪流云甚至还没来得及流眼泪,恍惚之间,许多岁月就这样过去了。
遇州城破,大昱国亡。
耀武扬威的燕国胜利者们宣布要将大昱皇室押解到燕城,先帝不堪受辱绝食而亡。临死前,先帝命贴身内侍杀光了宫中所有女眷、皇子、帝姬,以免落入敌国手中受辱。皇二十六子晏斜出兵在外躲过一劫,却因此成了皇族的最后血脉,在陇城阁老们的拥戴下登上了帝位。
而纪流云作为大将纪良唯一的嫡长女,也在各方力量的操纵下,稀里糊涂的成了皇后。
好景不长,陇城失陷,唯一力挽狂澜的希望——大将军纪良战死沙场,大昱最后一支精锐惨败,当了三个月皇帝的晏斜也被押送燕城。
当时的纪流云在父亲老部下的拼死相护下,提前一日转移阵地,可她始终放心不下晏斜,便花大价钱买通了燕国的看守,跟着送饭的队伍入牢,只求见他一面。
她始终记得那天见他的样子,面容已经被烙铁毁去,筋骨尽废,衣衫褴褛,那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眼,竟也有十几年了。
曾经那样明朗俊艳的少年,脸上血肉模糊,眯着眼,用一种几乎模糊不辨的嗓音呵斥道:“你怎来了,此何地也!”
这大抵是他对她说过的最温柔的话了。
纪流云有些欣喜的想,陛下这是在担心她吧。
晏斜看了看她,似乎欲言又止,半晌,终是问道:“怎么不见淑妃?”
淑妃秦黛玄,自小善于骑射,是父亲行军途中捡到的孤女,跟随父亲南征北战抵御燕军数年,骁勇善战,素有“血胭脂”之称,晏斜登基后,便封她为淑妃,万般恩宠。然而这个战功赫赫的女将,仅仅在大昱亡国的第二天就降了燕,甚至在众臣以死相谏的情况下,被新帝力排众议纳入后宫,仍旧被封为淑妃,两朝宫妃,荣极一时。
纪流云当然不会隐瞒这些,她解恨地告诉他:“淑妃两日前便率领旧部秘密降燕,她叛国了。”
晏斜明显是震惊的,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第一次骤然垂下手,眼神涣散无光,那一瞬间,他眼中最后的光彩也没有了。
纪流云以为自己会解气,可看到他这般失落的模样,心中剩下的居然还是不忍。
晏斜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背过她,低垂着头。
他那稍显佝偻的背影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寂寥而又落魄。是啊,任谁被自己最心爱的人背叛,也都不会好过到哪里去吧。
纪流云愣愣地看了他许久,久到她自己也记不清了,然后她起身,再拜,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这一世,敬你、等你、仰慕你、追随你,还有……爱你,误了半生岁月,尝了一辈子的求不得。
如果有来生,愿你生于安乐长于盛世,愿你永生永世,不要再遇见我。
“不,不行——”
白光乍现,纪流云霍然睁开眼睛,一道强光瞬间掠了过来!
未待她反应,那道光咄咄而来,纪流云迅速抬手遮住了眼睛,却听一人道:“你做什么!主上说了,要留活口!”
一声收鞘,纪流云从指缝中看那人,肩宽腰细,颀长身影,蒙着面,看不清神色,只有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透过稀疏的黑网,睇着自己。
“大小姐!”一张焦急的呼唤,四面八方皆是求饶之声。
纪流云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怔忪地看着眼前的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小心翼翼试探道:“灵芝……?”
灵芝似乎被她的举动惊着了,连忙跪在地上:“小姐!!”
纪流云的手怔在半空中,看向周围乌泱乌泱的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皙如玉,哪里还有半点茧子,纵是身上的料子,也是寸锦寸金的上好缠枝云锦。
上一次穿这么好的料子,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按道理说,现在应该是大昱亡国的第十一年,可是灵芝怎么还在自己身边?她不是在燕宫的浣衣局里当差吗……
纪流云有些迟钝地看着许久未见的灵芝,半晌,她突然俯身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很紧,声音里带了些微不可闻的哽咽:“灵芝,我这是回光返照了吗……”
被拥抱的灵芝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挣脱了她的拥抱,嘴里不住道:“小姐这可使不得啊!”
不止她,周围所有人几乎都愣住了,整个大昱,谁人不知纪家嫡长女纪流云天之骄女,嚣张跋扈,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便是京师的王公贵族们,也不是个个都能入她法眼的,更别说他们这些不起眼的下人了。
然而,这些现在都已经不是重点了。
“说够了没有?我们在抢劫,能不能认真一点。”
一旁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拿着剑,搁在了纪流云的脖子上,模样凶神恶煞。而刚刚从指缝中看见的那人抱着手,斜睨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若是有人仔细看,还能看见他的微微变形的无名指,朝右斜折。
纪流云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灵芝再一次冲他们跪下,颤抖道:“各位好汉,我们家小姐已经将马车内所有值钱的家当都奉上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行?”
黑衣人?抢劫?
纪流云瞪大了眼睛,复又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这不是在做梦吧?
“灵芝。”纪流云按住心口,抖着声音问道,“现在是那一年?”
灵芝登时又要吓晕过去:“小姐,你莫不是吓出毛病了?”
纪流云没理她,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了,现在是永昌四十一年。”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从高台上摔下来之后,她并没有死,而是回到了永昌四十一年。
是了,不是梦!惊出了一身冷汗的纪流云终于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明白了眼前的事情,她重生了!
她说怎么觉得眼前这事有些熟悉,原来是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那年尚在抚州任职的父亲被先皇起用,大破敌军十万,加官进爵,而他们一家也举家迁入京城,纪流云因为一些事情出了意外,成了最后上路的人。
没想到途中遇到了训练有素的劫匪,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流寇,而是军纪严厉的燕兵,只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将全部身家尽数奉送了。
缓了好久好久,纪流云才压低声音问道:“灵芝,我爹呢?”
总算还是记得自己有个爹,看来得不算太重,灵芝忙低声回答:“将军镇守渝关七月有余,怕是不多日就要回京了,小姐此行本就是要与老爷相聚的。”
一想到还能再见到父亲,纪流云心中越发激动,前世的她一心扑在晏斜身上,执意要跟随他前往汴州,也因此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能重活一遍,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能再次见到活生生的亲人。
这一年,她十六岁,未曾婚配,眼高于顶。这一年,大昱的皇帝还坐拥后宫佳丽数万,皇子帝姬一百三十七人,渝关还没有失守,陇城依然是陇城,千千万万的百姓用的还是永昌通宝。
这一年,大昱还没有亡。
他也没有死。
纪流云突然站了起来,看向了面前黑布蒙面的劫匪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