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素的视线下垂。
黑色的风衣下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腿,微微颤抖着。
她扫了一眼,掠过女人脚上那双新得像是刚从架子上拿下来的高跟鞋,接着看了眼门外的天气。
正是中午烈日当空的时候,鹿城夏天炎热,晴天温度常常高居30度不下,这个女人居然穿了一件这么严实的风衣?
要说没古怪,鬼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
那女人看也没看面馆老板一眼,目光直接落到元素身上。
“咄——”
沉重的实木椅子与地板发生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饕餮长腿往桌边迈开一步,整个人挡到元素身前。他浑身紧绷,上唇慢慢地往上龇起来,喉间发出低哑的“嗬嗬”声。
元素怕他又像上次那样“汪”地一声叫出来,赶紧拉了他一把:“不许龇牙!不许叫!”
饕餮立刻闭紧双唇,回过头,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极快地瞥了元素一眼,见她没有生气的预兆,立刻又站正了身子,紧紧地盯住眼前的女人。
元素放下筷子,右手支在桌面上,撑着下颌,歪过头朝女人笑了一下:“找龙姐算命是需要预约的,你预约了吗?”
她说着笑眯眯地瞟了面馆老板一眼,“龙姐的电话装在一楼转台。老板,你昨天有听到电话响吗?”
老板皱着眉想了一会,摇头,有点迟疑:“……这个,好像……没有啊。”
女人终于开口回了一句话,声音沙哑冷涩:“我是来找龙姐救命的,不是算命。”
“救命也得预约啊,这是规矩。”
女人的鼻尖上冒出冷汗,她眯了眯眼,眸中有抹凶光一闪而过。
“我的时间不多了。”
元素点头,一副“姐姐我深表同情,深明大义”的模样,可说出口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样吧,你要愿意的话,就先和我聊聊。我和龙姐是老交情,待会我再帮你和龙姐说一声,就可以直接跳过预约了……”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冷冷的反问:“我什么时候和你是老交情了?”
被人戳破了牛皮,元素也不尴尬,依旧笑吟吟。
龙姐站在前厅与后厅之间的夹道里。
她头顶上那盏八十瓦的灯泡从灯绳上垂下来,摆过来,又摇过去。昏黄的灯光也随之晃动。她的身子,一般浸润在黑暗当中,一半洗沐在灯光之下,光影的变幻使她那张苍老的面庞更显阴森。
面馆老板猛地回头,被静静站在夹道里的龙姐吓得呼吸都凝滞了一下。
龙姐拨动手上的菩提珠串,没有焦距的双眸望向女人所站的方向。
“你应该听说过比干的故事。”
“我帮不了你。去见你想见的人最后一面吧。”
那女人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她的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用力地攥了衣服一把。
许久,她慢慢地松开手,说了一声“谢谢”,两步三颠地夺门而出。
面馆老板看她连路都快走不稳了,不由担忧道:“这姑娘是不是人不舒服啊,脸色这么难看。诶,你说要不要报警?”
元素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汤,轻轻吹开汤面上的葱花。
“老板,有病要叫120好吗?”
面馆老板恍然大悟,犹豫了会,决定去打电话。结果被龙姐一句话摁下去了:“你不如再等等,待会直接联系殡仪馆。”
老板惊出一身冷汗。但他跟龙姐处得久了,多少也知道她虽然脾性古怪,但一般不会说假话诓他。他再一细想刚刚龙姐说的话……
你应该听说过比干的故事……
比干?
比干有什么故事?
被狐妖挖了心惨死的故事?
元素吃完面后喊了老板两声,他还双眼发直站在原地愣神。元素只好把钱放在桌子上,用碗压住。
临出门前,朝坐在后厅太师椅里的龙姐招手:“今天多谢了。我知道你怕麻烦,剩下的事我帮你解决了。”
她指的是替那个女人收尸的事。
今早刚跟韩为肆视频交流过,中午就遇到个缺了一颗心的非人类物种。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她用大脚趾想也知道,那个女人是哪里来的——
蒋有鸣老婆墓地里跑出来的虫人。
她从那个小男模那里搜来的录音里,刻录了一段蒋有鸣和她老婆的谈话。谈话中透露出一个讯息:蒋有鸣曾经对里的化人做了什么非常不人道的事情,以致于他老婆自觉无言愧对里的原住民,甘愿被诅咒而死。
那么,蒋有鸣究竟对里的人做了什么呢?
元素一边走一边思考,没留神一脚踩到块松动的地砖,立刻就被溅了一脚的脏水。
她今天穿了一件及小腿的平肩素纱长裙,脏水泼溅到裙面上,留下条条污黄色的印迹。她提起裙子抖了两下,只觉那痕迹碍眼得很,真是破坏心情,破坏风景。
心里又有点肉疼,这条裙子可贵了呢。今天才第一次穿,就被弄脏了。生气。
她叹了口气,把裙子放下去,接着往桥头走。
走了两步,回过头,只见身后的饕餮又返身走回面馆。她想把他叫回来,嘴张开,忽然哑言。
唔,她总不能“饕餮,饕餮”地叫他吧。
好像是要给他取个名字比较方面来着?
元素走到桥头,在红漆斑落的长椅上坐下,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她脑袋里想着取名字的事情,眼睛却看着桥内。
穿黑色风衣的女人从神龛边的小桌上自取了三根线香,凑到烧金纸的香火桶里点燃了。
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廊桥里,黑色的金纸灰被风扬起来,在桥里上下翻飞,像是黑色的雪花。
女人站在纸灰里,修长的脖颈垂下,干燥的双唇微微撅起,吹灭了香上翻腾的火焰。
她把香插`进香炉里,跪在神龛前的黄布蒲团前,闭上了双眼。
也许是在进行临死前的祷告?
元素收
回目光,忽然想起蒋有鸣早年似乎是做生物制药发家的……那么,他有没有可能拿里的虫人做了什么人体实验?
所以这个女虫人的心是被蒋有鸣挖出来的?
元素被自己的念头恶心了一下。
她见过许多死亡。在很久之前,甚至还有许多死亡就是她亲手造成的。那些年,她也曾经一度心硬如铁,完全不将生命当回事。但是赵辛死后许多年,她做了一个梦。从那以后,她开始对死亡有了敬畏之心。
那一天夜里,她从噩梦里醒过来,熹光透过碧色的窗纱映到窗边的贵妃榻上,她躺在上头,虽是炎炎夏日,整个人却仿佛是刚刚从冰水里打捞出来一般,一身的冷汗,手脚发凉。
她梦见很久之前,她骗赵辛带自己逃出吕家。他们两人躲到广西的十万大山里,然后有一天,吕家的追兵追来了。
赵辛背着她在莽莽的深山老林里奔逃,想逃到离他们住处最近的一个异次元去避避。
可他毕竟年轻,经验不足。他们在进行次元穿越的时候被吕家人堵到了。
那时四周是一片漆黑,场景很混乱。赵辛把她藏在树洞里,对她说,你乖乖藏好,我把人引开,就回来找你。
青年的眼神那么坚毅。
年少轻狂大概说的就是这样。
年少时有一腔热血,有点本事,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的肩膀已经能够为心爱的人撑起一片天地。哪怕是以跪立的姿态强自撑着,也不愿意看到心爱的人失望的眼神。
赵辛那个傻瓜可能忘了,论起来,她可比他大太多了。
无论是年龄还是本事。
她承认那一刻,她有过感动,甚至想过,也许跟赵辛走了,她从此就可能获得解脱。
然而感动抵不过现实。
吕一渡恨她,因为他的双亲是因她而死的。所以成年以后掌握了权势,不再需要依靠她后,他就变了一副面孔,变相地折磨她,希望打折她的脊梁骨,看到她跪地求饶的样子。
赵辛去与吕家派来的人周旋时,她的血液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躁动。这躁动令她焦郁烦躁,极度渴望血肉的撕扯。
很多年以后,她第一次以梦境的形式再度回顾起失去理智的那一夜,她终于想起那一夜,是什么令她停下了疯狂的攻击和吞噬。
她吃了赵辛的心。
梦境的最后,她看见赵辛倒在地上。他的声音,那么远,那么近。远是因为死亡的逼近正飞速带走他身上的生机,近是因为,他说的每个字都让她感到震撼。
他说:“我从小就死脑筋,牛脾气,认定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这辈子……”
你这辈子怎样?
我这辈子啊,只想要一段热烈的爱情,只想爱一个没心肝的女人。
为她死,为她活,为她疯魔。
赵辛本来不是个会如此直白地表达感情的人。那时他大概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所以才会那么毫无顾忌,连那么矫情的酸词都能说出口。
元素一直以为自己最不耐烦这种东西。可那夜噩梦之后,她才发现,她不是不喜欢甜言蜜语。她只是,喜欢真心的甜言蜜语罢了。
她终于想起来在广西山中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可惜一切已经太迟了。
人没了心,是会死的。
那赵辛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年刚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元素百思不得其解。为了知道真相,她终于放下身段,去问吕一渡。
吕一渡告诉她,赵辛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给他装了一颗石头心。
他从密室里捧出一个锦匣,打开来,匣子里并排摆着六颗晶莹剔透的石头心。心脏里分布着如同血管一样的红色纹络,每一颗心都有规律地搏动着。
吕一渡说:“中国的传说里,说这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在西方诸国,对它另有一个称呼,叫作生命之石。”
元素用吕一渡一直想知道的家族密辛作为交换,把剩下的六颗石头心收入手中。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带在身边。
风忽然改变了方向,金纸的灰烬被风裹挟着朝她这边飞来。
元素只好再度走出桥外,站在桥头竖立的石碑下方。
她心里正盘算着一笔交易,忽然听到饕餮喊她:“元素。”
抬头一看,那只饕餮正端着一个装了半盆水的白色搪瓷脸盆,朝她走过来。
他这是,想做什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