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太子去翊坤宫赴宴,没能带上自己,胡冬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自己无法涉足到太子的过去, 这是无论他们二人再如何身心紧密相连, 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明明知道这一点, 可胡冬芸仍旧觉得失望。她原以为自己在太子心里面是不一样的, 太子为了自己罚了两个淑女,慈庆宫里也再没有旁的女子进来。这让她有了很大的幻想。可昨天, 这幻想被击了个粉碎。
胡冬芸咬了下唇, 将手中的碎饵料撒下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合该看清自己的身份。一帝一后什么的, 史书上能有几个?
她深吸一口气, 两眼放空地望着池中游得欢腾的锦鲤。
真好,自由自在的。它们应该不会有自己这般多的烦恼吧。
“我就说呢, 怎么池子里的锦鲤越发壮实了。原来是有太子妃日日投喂。”
腰被人从后头给环住, 两只不老实的手,甚至从袄子的侧边开衩伸了进来。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拂而过,激得胡冬芸的耳尖儿红红的,手中的饵料一下子全洒进了池子里,被锦鲤一抢而空。她带着几分羞意,搓了搓耳朵,“太子。”转身向朱常溆行礼,“太子今日怎么得了闲, 不上父皇那儿了吗?”
朱常溆松开环住太子妃的手,伸了个懒腰,在乾清宫坐了一上午,腰酸得很。“父皇要同母后歇午觉,把我给赶出来了。”他冲池子里看了眼,“仔细别喂太饱了,反倒叫它们给撑着。”
胡冬芸噘了嘴,“奴家知道。”她上前搀了朱常溆的手,陪着他慢悠悠地走着。“殿下不去歇一会儿?”
“不了。”朱常溆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事情太多,睡不着。”
胡冬芸低垂了眉眼,声音悦耳动听,含进了所有的温柔。“太子心系万民,胸怀天下,可也得仔细自己个儿的身子呐。”
朱常溆苦笑一声,“不过一副躯壳,待几十年后,也是尘归尘,土归土……”
“不许殿下这么说。”胡冬芸肃着脸,“奴家不爱听这个。”她咬了下唇,“都说父皇万岁,太子千岁。太子往后的日子还久着呢。”
朱常溆笑了笑,没说话。
胡冬芸抿着嘴,想了又想,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可有什么是奴家能帮得上忙的吗?”她有些沮丧,“每每看着太子为了国事烦心,奴家却什么都做不了,心里头就急得很。”
“无妨的。”朱常溆揉了揉她的手,“只要看着芸儿高高兴兴的,我就什么都不累了。”
甜言蜜语有哪个女子不爱听。胡冬芸自然也喜欢,可她仍旧不开心。“太子……就真的不能同奴家说说?”
“好吧,”朱常溆拗不过她,只好道,“你既愿意听,那我就说说看吧。”
胡冬芸笑开了,“那奴家就洗耳恭听啦。”
单保敛了眉眼,落后了几步,让前面的两个主子先走,自己领着走不紧不慢地跟着。
“今岁四月,贵州发生旱灾。”朱常溆压低了嗓子,怕叫人听了去,回头又得拿“后宫干政”之类的话来说嘴了。“当地米价涨到了每斗四钱银子。”
胡冬芸瞪大了眼睛,“四钱?!”她在宫外是生活过的,知道这么多钱可以用来买多少东西。“还不过是一斗米?那、那贵州的百姓而今可安好?”
“有赖贵州石砫的马宣抚使出力,听说他的夫人秦氏说动了当地土吏,一起开仓放粮,降低米价。”朱常溆暗暗磨着牙,“只是贵州当地官府上疏,称朝廷送去的赈灾银和米粮似乎少了许多,当中定是被贪墨了。”
胡冬芸张了张嘴,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说好也不对,也不好也不对。到底事涉外朝,里头多的是弯弯绕,还是不说话来得好。
朱常溆也没指望对政事一窍不通的太子妃能说出什么来。他不过是心里烦闷,找个人说说话儿,发泄一下心里多日来的苦闷。贵州当地虽上疏称有贪墨之举,可没有呈上来的证据,就是想办,也办不了。
“偏也是流年不利,直隶今岁二月至五月半年不雨。朝廷也分不出手去管贵州的事。”朱常溆捏捏鼻梁,“阜平县令上报,说其治下丈水洞的一名张姓矿夫,因饥杀子而食。”
胡冬芸捂住了嘴,以免让自己的尖叫声喊出来。这种事,她只在书上才看到过。还以为是战乱之时才会有的事,竟、竟连本朝也会有?!
朱常溆见她被吓到了,赶紧安抚了一番。“已是免了当地的田赋,那名矿夫……也是无奈之举。虎毒不食子,不是到了难以维持的田地,怕也不会对亲子痛下杀心。”
胡冬芸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往后奴家再不敢奢靡了。”
“和你有什么干系。”朱常溆苍白一笑,“芸儿并不算奢靡的,日常用度,比起宫里其他妃嫔还要省一半呢。”他的声音很轻,“是我和父皇……没将祖宗打下的基业看好,才使百姓遭受这等苦难。”
胡冬芸捏了捏朱常溆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大明朝疆域万万里,父皇和太子只两个人,哪里就看的过来了?人又不是神仙,总会出纰漏不是。”她的笑声同银铃般,“每岁大家都要拿糖糊了灶王爷的嘴,令他上了天庭不说自家事,这对灶王爷来讲,不也是过失?”
“所以呀,太子莫要太过苛责自己。”朱常溆只觉得胡冬芸的小手又滑又腻,握在手里怎么摸都摸不够,“奴家觉着父皇和太子,已经很了不得了。”
朱常溆微微笑了,“知道了,往后再不这么说了。”
“对了。”胡冬芸的眼睛亮了下,“听说明岁女真的酋领要来?是那个,那个,叫努什么哈什么来着?”
朱常溆捏捏她的鼻尖,“是努|尔哈赤。”他直起腰,“怎么突然想到他了?可是听说女真族的人同汉人不一样,所以想见见?”
“哪有!太子莫要胡说。”胡冬芸红着脸咬了唇,“奴家想知道,四皇弟在辽东究竟是同什么人打仗。”
朱常溆微愣。
“奴家知道四皇弟在辽东不易,便是想知道,这胆大包天,屡犯边境的人究竟是谁?”胡冬芸的指尖在朱常溆的手心里挠了挠,“虽未见过四皇弟,但奴家觉着,只见了那个劳什子的努|尔哈赤,就能知道四皇弟是什么样儿
的一般。”
朱常溆轻笑,“可惜你见不着。”
“可不是。连母后都不能见呢。”胡冬芸有些沮丧,“回头太子将他的画像给我看好不好?”
朱常溆拖长了声音,故意板着脸,“这怎么成?要是叫人瞧了,还以为我的太子妃心系北夷呢。”
胡冬芸的眼睛水汪汪的,“才不会呢!”
朱常溆不再调|戏她,收了心思和太子妃一起慢慢往慈庆宫的方向去。
还有一件事,他并未告诉胡冬芸。这次努|尔哈赤来京,恐怕是存了开市的念头。自万历二十六年关了广宁、义州的木马二市后,不独女真有想法,就是敖汉部的小歹青也数次派了使者过来,希望可以重开两市。
开还是不开,朱常溆自己也没想好,也没同父亲去说。依着前世,必然是会开的。可之后因请命银的关系,小歹青与大明朝翻了脸,随着大明朝又一次闭市,不断劫掠边境。
而彼时,努|尔哈赤日复一日的强大起来,给雪上加霜的大明朝给予了迎头痛击。
萨尔浒之役是灭国的转折点。
朱常溆拖着残腿,步伐格外沉重。他不知道朱常洵是不是终有一日会踏上前往萨尔浒的路途,他只希望在那场明军溃败,并最终导致灭国的战争中,他的弟弟可以活下来。
乾清宫内,郑梦境一觉醒来,正看见朱翊钧坐在榻边,手里捧着一卷书。她眼尖地发现三郎的鬓边生了白发。
是什么时候有的?自己先前发现了没有?
郑梦境有些心疼地伸手去摸,耳边轻微的动作拉回了朱翊钧投在书中的心神。“醒了?”
“嗯。”郑梦境懒洋洋地在朱翊钧的搀扶下起来,歪在他的身上,“陛下在看什么?”
朱翊钧把书皮子给她看,“在看《西厢》”他笑得很是怀念,“朕还想着,什么时候再听小梦唱一回。”
“才不。”郑梦境噘了嘴,推了推他,“叫宫里头的伶人给陛下唱。奴家的嗓子早就不行了。”
朱翊钧吻了吻她的鬓发,“就是不好听了,朕也想听。”
郑梦境飞了他一眼,眼波中含了无数的情意,看得朱翊钧觉得自己都要酥了。
“对了,前段时候奴家兄长自江陵送了织坊的布匹来。”郑梦境冲刘带金使了个眼色,后者福了身子,出去将郑国泰送来的细棉布拿进来,“陛下瞧瞧,奴家看着挺不错的。”
朱翊钧哪里懂这个,只看了一眼,“是治儿那个小貔貅把所有私房银子都丢进去的那个织坊?”
“可不是。”郑梦境双手圈住他的腰,把脸贴在朱翊钧的脸上,“六月初,苏州不是因织工起了民变?虽说领头的葛成不是个好的,但若非司礼监的孙隆和税官黄建节打着陛下的名号,在苏州肆意妄为,横征暴敛,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这件事也算是今岁的大事之一了。领头的葛成倒是个好汉,为了保住旁人,主动投案自首,称全是他一人所为。他却是被关了大牢,不过旁的参与者却一个都没事。
朱翊钧心里对他这份情深义重倒是颇有好感,只不罚往后压不住民变,所以并未判了人死罪,只将人关押起来。
不过同郑梦境做了多年的夫妻,朱翊钧还是知道她的心思。平日里生怕自家亲戚犯了什么事,就连朱翊钧想给郑国泰一个锦衣卫千户的虚衔都辞了,现在却是提了起来。
“想说什么?”朱翊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呀,便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定是心里头在打什么鬼主意。”
郑梦境坐在榻上,俏皮地向朱翊钧福了身,“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她笑眯眯地道,“江南织造局自来是贪墨重地。此次苏州民变不过是多次织工民变之一。陛下可曾想过,减轻江南织造局的负担,另在湖广也建一个?”
朱翊钧眯了眼,“哦?你说说看,为何不是旁的地方,非得是湖广呢?”
“湖广现为田赋重地,都说湖广熟,天下足。可近来兄长寄来的信上却说,现在湖广有不少人见布匹赚钱,都纷纷弃了庄稼,改种棉桑。”郑梦境歪头看着朱翊钧,“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江浙是如何从田赋重省变成桑多于粮的?”
朱翊钧搓了搓指头,“那是祖宗开国时候的事了,那时候为了好叫百姓休养生息,凡是种桑的,都比种庄稼的减免不少税赋。”
“所以现在肥了江浙沿海的乡绅。”郑梦境淡淡地道,“总不好什么都叫他们拿了好处。自己吃肉,也得给旁人一口汤喝吧?税赋这些,奴家并不懂,不过是看着兄长的信,和这些布匹,突发奇想。”
朱翊钧点点头,“这事儿朕会好好想想的。”不过棉布的利润,总不比丝缎来得好。郑国泰没送丝缎入宫,想来是现在暂时还没法儿做到上乘,同江浙相比。若是如此,这江南织造局还是少动为妙,以免那些贪官污吏上下串联,引起反弹。
刘带金捂嘴笑道:“郑国舅说了,这回是不凑巧。原是要送十箱细棉布,十箱锦缎来的,只底下人不会办事,竟将拿十箱缎子给了旁人。”
“不知道是要送进宫里来的?这伙计可真真是胆子大了,有些拎不清。”朱翊钧奇道,“郑国泰还将这等不会办事的人留着吗?”
刘带金福身,回道:“那十箱缎子确是送进宫里来了,只不过不是以孝敬的名义。”她指着边上陈矩的蟒袍,“现在宫里头的蟒袍,大都是蜀绣。那十箱缎子是被送去做了这个。”
“哦?”这么一说,朱翊钧不由得转眼去看陈矩。因看得太过专注,叫陈矩有些尴尬,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立着。
郑梦境暗笑,双手捧了朱翊钧的脸转过来,“不许陛下当着奴家的面这么看旁人,奴家要不高兴的。”
“好好好,不看。”朱翊钧好气又好笑地将双手覆在她的手上,“呷醋精。”嘴上这么说着,眼睛照旧不断地去瞟陈矩。
看起来倒是不错。什么时候郑国泰的织坊都能上贡了?
看来朕得好好查查这事儿,看里头究竟有什么名堂。
努|尔哈赤本打算让弟弟舒尔哈齐代替自己南下入京的,不过现在却是换了念头。
这个弟弟,心大了。
放在女真,还有个雅尔哈齐和他制衡。可要是去了大明朝的京师,叫人给笼络住了,到时候自己的
皇图霸业就又得有一番周折。
“这次,我亲自去。”努|尔哈赤放下笔,噘着嘴吹了吹奏疏上的墨迹,“我已经听说了,小歹青这次也会派使臣过去,广宁和义州重新开市的可能性很高。”他放下奏疏,看着面前的两个弟弟,“我不在的时候,就由你们两个主事。”
舒尔哈齐与雅尔哈齐一同点头。
努|尔哈赤沉吟了一番,“舒尔哈齐,你带人去鞑靼,我们不能叫额恩哲白死。李氏的确自浑河一战后兵力大不如前,不派人襄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不要在意。”
把人留在女真,努|尔哈赤还是不放心。
舒尔哈齐磨了一下后槽牙。敢情死的不是你女儿。“我知道了。”他心里明镜似的,根本就是李如松动的手。可现在没有阿珲的同意,自己也没那份能耐对李氏动手。“阿珲只管去就是了,我会替额恩哲报仇雪恨的。”
雅尔哈齐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咬字极重的阿珲,心里只觉得悲凉。
当年他们三兄弟以父祖留下的十三副遗甲起兵,南征北战多年,能统一了女真,实属父祖保佑。
现在局势还未稳定,野人女真还有部分部落在负隅顽抗,就先开始窝里斗了。不知道天上的玛法和阿玛看见了,心里有多难过。
努|尔哈赤不愿同他们多说什么,让他们出去后,就叫大福晋富察氏替自己收拾行装,准备即日启程。但自己却并未在富察氏的帐子里留宿,脚下一转,去了久病卧榻的叶赫纳拉氏处。
孟古哲哲的帐子里满是浓重的药味,还有萨满法师留下的香味,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很是不好闻。努|尔哈赤也不嫌弃,他伸手揉巴一下在榻前侍疾的八子皇太极,从儿子手里接过了药。“这些日子你在额娘身边辛苦了,出去散散吧。”
皇太极红着一双,朝父亲行了礼,撩开帘子走出去,眼中的泪才掉下来。特地从大明朝请来的大夫说了,他额娘的病很难好了。可是额娘还那么年轻,为什么长生天那么早就要收了她回去。
帐内,努|尔哈赤亲自给孟古哲哲喂药,“身子好些了没有?”他眼带温柔地望着面前这个温顺如一的女子,十几年的光阴似乎并未从她身上发生任何改变,一如当年嫁给自己的时候。
“好多了。”孟古哲哲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贝勒什么时候启程?”
努|尔哈赤喟叹一声,“后日吧。我不在的这段时候,若有事,便去找衮代。若她不理,就让雅尔哈齐出面。穆尔哈齐连年征战,身体大不如前,这些琐事不要去烦他,让他好好歇着。”
孟古哲哲点头笑道:“有皇太极在身边,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她目光如水,“谢谢贝勒赐了我一个那么好的阿哥。”
“是父祖显灵,庇佑着我们。”努|尔哈赤略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你自己小心些身体。”
孟古哲哲却在此时叫住了他,“贝勒。”
努|尔哈赤转过身,“怎么了?”
孟古哲哲咬着唇,眼中泛着波光。病榻美人最是叫人动心。“我、我想请额娘从叶赫过来,看看我。”她哀求道,“我知道阿珲得罪了贝勒,可贝勒能不能看在我服侍了多年的份上,看在皇太极的面上,让我额娘过来?”
“别哭。”努|尔哈赤走过来替她擦了泪,“我这就叫人去叶赫,让纳林布禄送你额娘过来。”
孟古哲哲喜极而泣,“多谢贝勒。”怀着即将能见额娘的欣喜,她心下一松,终于能安心睡去了。
努|尔哈赤在榻边看着心爱女子的睡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八年前,孟古哲哲的阿珲纳林布禄连同九部向努|尔哈赤发起进攻。努|尔哈赤以少胜多,大怒之下,将叶赫部的布塞砍成两截的尸体送回叶赫。虽然之后纳林布禄在建州女真的强压下,不得不低头。可叶赫与爱新觉罗两部就此结下了深仇。
努|尔哈赤不会为了孟古哲哲去请来她的额娘。明知纳林布禄会拒绝,岂非自找没趣。
孟古哲哲并不知道努|尔哈赤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此时的她正做着和额娘相见的美梦,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万历二十九年冬末,□□哈赤带着大批的贡品南下。北地的冬天总是来得更早,这时天冻地寒,女真和蒙古都蜷缩在温暖的帐篷里,除非必要,并不愿意出来。
该从大明朝抢的,早在深秋就动手了。下一回,得到开春时分。
冬季,大明朝的边境引来了暂时的平静。
经过长途跋涉,努|尔哈赤终于进入了直隶。他一路蜿蜒南下,抵达了京师。
宫里早早地就生好了火龙。中宫的身子不好,膝盖也有旧疾,圣上心忧皇后的身体,早在秋日就让宫里准备起来了。
在乾清宫负责这件事的是王义,新任司礼监秉笔。他倒是和陈矩颇投缘,两个人相安无事,各自管着各自的差事。朱常溆依着前世对王义的了解,也不曾多加提防。
可是即便火龙烧得再旺,郑梦境仍旧觉着冷。她现在几乎都不出殿了,整日就在乾清宫的里殿,不是在床上歪着,就是躺在贵妃榻上躺着。身上裹着好几件厚衣裳,手里捧着暖炉,脚边也用火盆烤着。
这才觉着好些。
可膝盖照旧还是冰凉凉的。
这一年年的,她的膝盖越发难熬起来。盖因当年太庙前的席藁待罪。朱翊钧看着心疼,却也没法子。只得叫宫里人越发仔细地看顾着。
朱常溆在前面看完了奏疏,就向父亲告了假,进来里殿偷闲。
郑梦境放下手里的书卷,嘲笑他,“不知道的还当是小老头子呢,年纪轻轻的,怎得到了冬天就没精神了?”说着打了个哈欠,“要不要同我一起歇个觉?”
朱常溆摇头,他是特地寻了借口来找母亲的。现在母亲整日都呆在乾清宫,他都找不到什么机会好和母亲说说话。
“知道你来就是有事。”郑梦境将身子往里头挤了挤,拍了拍贵妃榻边上空出的位置,“来,坐吧。”
朱常溆在榻边捱了半个屁股坐下。“母后,”他犹豫道,“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郑梦境斜了他一眼,“对着我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朱常溆一咬牙,“我想趁着努|尔哈赤来京师纳贡,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给杀了。”
/> 郑梦境很平静,她知道儿子一定会有这个念头。
因为曾经她也是这么想的。
“杀了之后呢?”郑梦境面色淡然,“怎么善后?人死在大明朝境内,还死在了京师,死在了皇宫。你让建州女真心里怎么想?现在的大明朝,可有实力对抗建州女真全力之下的疯狂进攻?”
朱常溆语噎。这些他自然是想到的,在脑子清楚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可一旦怒气上了头,一切的理智都被抛到了脑后。
他无法忘记当年自己站在煤山上,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李贼入京的。又是如何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大明朝对后金的节节溃败。他压抑不住自己心里的愤怒,绝望,恼恨。
他就是想这么干!很想很想,不计后果地,看在这人死在自己面前。
没了努|尔哈赤,就不会有永平四年的失守,也不会有萨尔浒之战,更不会有以后的大清朝。
偏这个时候,理智又一次在他心里冒了头。母亲说的每一点,都是正确的。
现在的大明朝并没有和初步统一了女真的爱新觉罗氏抗衡的能力。一旦努|尔哈赤死在京中,建州女真立刻就会组织起人马来寻仇。而唯一能与之抗衡的辽东铁骑早在浑河之战时,就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精锐,至今还没缓过气来。
郑梦境不管儿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她继续慢悠悠地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可能亲自去杀人。”她瞥了眼面色苍白如纸的朱常溆,“如果是洵儿在,兴许还能帮上忙。可独你一个人,并没有这个能耐。”
朱常溆咬紧了牙根,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手臂上青筋直爆。
“届时消息漏出来,朝臣怎么看你?天下百姓怎么看你?”郑梦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的皇太子位,还坐得稳当吗?”
郑梦境将头微微仰起,看着映在窗纸上的婆娑竹影。“不错,在你之后最有可能继承国本的,只有治儿。是你的同母兄弟。但你甘心吗?或者我换个说法,”她定定地望着儿子,“你觉得治儿会是个好皇帝吗?”
朱常溆抿紧了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也许到时候,朝臣会以后宫空虚,强逼你父皇广纳秀女。”郑梦境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冷笑来,“陛下的身子还康健着呢,想再生几个皇嗣,一点问题都没有。朝臣是不会甘心让治儿坐稳这个天下的,将做哥哥的赶下去,焉知他日弟弟称帝后会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彼时不仅仅是你,太子妃、姝儿、治儿、媁儿,连同我,全都落不到一个好下场。”郑梦境目光直逼着儿子,“还有你父皇,他也不见得有多好过。你是当过皇帝的人,心里明白身为大明朝的九五至尊,究竟受了多少制约。”
朱常溆回忆起过去,浑身都在颤抖着,眼泪积聚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郑梦境喟叹道:“杀了一个努|尔哈赤,还会有其他人。我听说他的几个弟弟,舒尔哈齐、穆尔哈齐、雅尔哈齐,都不是什么善茬子。倘若老天爷注定要让大明朝亡,就是杀了一千个、一万个努|尔哈赤,甚至杀绝了整个北夷,还是会亡。”
“唯有大明朝真正地富强起来,百姓安居乐业不发愁,将士固守疆土不退让,朝臣疏于党争而计民生,方才有逃过灭国之局的可能。”
朱常溆浑身一震,“母后……”他哑然,甚至想不明白,这些都是母后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
“很奇怪吗?”郑梦境莞尔一笑,“乾清宫可不是白住的。天天在这里,就是再不想听,外殿的说话声仍旧会传到里殿来。溆儿,我能做的并不多,甚至还回担心,有朝一日你和你父皇会疑我。青史之上,并不是没有过女子称帝。当一个人怀疑对方时,任何的可能都会去联想。”
“我并不能阻止你去杀努|尔哈赤,也不想阻止。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要明白一件事,无论你做出了怎样的选择,最终都会得出一个果。而你,就必须为这个果付出最终的代价。”
郑梦境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合上眼。“留着努|尔哈赤,日后你将会面对建州女真的崛起,甚至可能最终仍然会兵临城下。杀了努|尔哈赤,事情也不见得就会轻松。溆儿,你自己想明白了,要怎么去做,便行了。作为你的母亲,无论你最终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朱常溆起身,向母亲磕了个头,一言不发地出了里殿。
朱翊钧正同阁老谈完事,将人赶回去,扭头却见儿子,满怀心事地从里头出来,不由奇怪,“怎么了?这是做错了什么事,叫你母后责斥了?”
朱常溆摇摇头,“母后并未斥责于我,是我自己想不明白事。”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同父皇说说看。”朱翊钧乐呵呵地朝儿子招招手,“过来这边。”
朱常溆慢慢地走过去,在父亲的面前蹲下来,头贴在父亲的膝上,就像小时候,偶尔几次同父亲撒娇那样。“父皇,你有没有怕过?”
“怕过什么?”朱翊钧噙着笑,问道。
“怕……现在做的事情,对于将来而言,会是一个大灾难。”
朱翊钧想了想,“以前没怕过,但是现在怕了。”他的手在儿子背上轻轻抚着,“以前年纪轻,很多事情没想太多,觉得自己既是这天下之主,难道恣意一些都不行吗?可现在却觉得,恣意了,却保不准会叫旁人受害。”
他眯着眼,不知心里想起什么事。“十年的时候,朕听信谗言,下旨清算张家。可最后呢?什么结果?当时年轻气盛,倒是恣意了一把。可这苦果,直到今日都叫人难以咽下。”
“昔日朕荒唐过,颓废过,可现在想来,有很多事其实略忍一忍,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父皇不知道你母后同你说了什么,但你再不乐意,也得将她的话给听进去。不是为着你好,做什么要同你说这些?”
朱常溆哽咽,“儿臣心里知道的。天底下再没有比父皇和母后对儿臣更好的人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虽然这忍字一把刀,在当时不断剜你的心尖血,可只要过去了,自然就会天高海阔。”朱翊钧浅笑着道,“有什么烦心的事,别放在心里头,同父皇和母后说说。有不愿说的,就是和太子妃说说私房话也行。一个人,总会憋坏的。”
朱常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前世的经历至今都还是他心中最大的梦靥,他不知道此生能不能挺得过去。但终有一日,当那些都烟消云散之后,他一定可以释怀。
不过,这一日绝非是今天。
朱常溆朝父亲的桌上看了眼,“小歹青又要求开市了?”
“是啊。”朱翊钧满不在乎地将奏疏给他看,“究竟开不开,大学士们各持己见。沈一贯倒是觉得要开,起码可以避免敖汉部继续对边境的侵扰。可沈先生觉着,一旦开了,会让女真和蒙古得到了物资,再一次成为大明朝强劲的敌手。”
朱常溆垂了眼,“两位阁老说的都有道理。”
“朕还没想好究竟怎么做,不过……”朱翊钧垂首慈爱地望着儿子,“虽然朕觉得,此事利于民,但还是想听听溆儿的看法。”
朱常溆听出父亲更偏向于开市。他记得几年前,还未丁忧的李化龙也曾上疏提出为了安抚敖汉部,应当重开义州的木市。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现在的大明朝尚未有能力应对强势的蒙古和女真。即便是李化龙这样的彪悍性子,积累下赫赫战功的文臣,也不得不选择妥协。
“若有利于民,自当是开。”朱常溆沉吟了几分,他还有其他的想法,“况且我们也可趁机积攒战马。”
朱翊钧心中一凛,立刻就听出儿子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备战?”
“不错,备战。”朱常溆认真地望着父亲,“努|尔哈赤势起,鞑靼又蠢蠢欲动,辽东李氏恐日后未必是其对手。放眼长远,若不从当下准备起来,恐怕日后必逢不测。”
朱翊钧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他冲儿子摆摆手,“你等等,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一想。”
儿子的话,说出了一直以来他不敢面对的问题。
其实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了。努|尔哈赤既然统一了女真,心中必会存下偌大的野望。再有曾经被祖宗从中原赶出去的蒙古各部,难道他们就不想从前朝攻入中原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吗?
曾经,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下。
现在,这个曾经被无数先祖想过的问题再一次摆在了朱翊钧的面前。
必有一战。
在这一刻,朱翊钧发现自己对努|尔哈赤起了杀心。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要杀了此人,已经统一起来的女真诸部,指不定就会开始内讧,继而沦为一盘散沙,再也起不来了。
但很快,朱翊钧就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是大明朝的天子,先生们自小就教导他,理当走君子之道。暗杀之为,实在小人行径。
可万一……努|尔哈赤真的成了大明朝最大的威胁呢?
朱翊钧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让身旁的儿子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和自己方才一样。
朱常溆微微笑了,他知道父皇最后选择的路,还是会和自己一样。
没有粮草,没有军费,没有良将,什么都没有,他们怎么和女真打?无非是自取灭亡。
忍字头上一把刀。眼下忍不了,就只会加速大明朝亡国的脚步。而他和母亲先前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为乌有。
朱常溆看着父亲,平静了自己的呼吸。在这一瞬间,他想了许多事,前世、现世,两辈子曾经经历过的事,一件件地在脑海中浮现。
“父皇。”朱常溆轻轻唤道,“要开市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