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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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一贯眼睛一扫就看出马堂有退缩的心思。他隔着袖子将手放在马堂的手上。

    “公公。”

    面对沈一贯古井般的眼睛,在宫中跋扈惯了的马堂头一回发现自己流了冷汗。

    沈一贯点到为止,将自己的意思传到了就收回了手。他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头。

    屋中没放滴漏也无人说话。这样越发显得屋外的敲门声突兀了。

    “爷爷。”一个清脆的小太监敲了三下门唤道,“爷爷茶送来了。”

    马堂想张口叫人进来却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的声音哑得说不出话。他清了清嗓子,这才能发声“进来吧。”

    在小太监推门进来前他看了眼沈一贯,盖在银票上的手渐渐往后退。

    到小太监进来时桌上空空如也马堂和沈一贯对坐着,一言不发,只彼此的眼睛利得很,好似在较劲般。

    小太监将茶分别放在两位的面前,心里头有些发怵,退出去的时候竟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他当即跪下,向马堂请罪。谁知马堂只挥挥手,道了句“下回仔细些”就将人给放了。

    这搁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

    小太监不敢细思,只惶惶然地赶紧出去,为自己能捡回一条命而庆幸。

    沈一贯伸手探了探茶碗的温度,并没喝。也不看马堂。

    马堂手心里不断沁出汗,将银票都给浸得半湿。他深呼一口气,吐出,再深呼一口气。

    “将密疏拿来,咱家瞧瞧。”

    沈一贯被胡须遮住的嘴轻轻扯动,露出一个谁都瞧不见的笑来。他把方才藏起来的密疏放在马堂的面前,“公公请。”

    马堂抖着手,从抽屉里翻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子来,小心翼翼地沿着纸张和火漆的边缘,一点点地隔开。

    “啪”一下,卷成筒状的纸没了束缚,弹了开来。

    沈一贯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展开细看。然后愣住了。

    皇太子和五皇子,去了武昌?他们上哪儿去做什么?怎么先前没有一点风声?

    不不不,不是说,皇太子病了吗?正在慈庆宫里头养着呢,连李建元都叫中宫给扣下了。

    难不成是圣上、中宫,还有整个慈庆宫,一同在演一场大戏?

    沈一贯越想,面色越凝重。

    这事儿元辅知道不知道?沈鲤呢?陈于陛呢?

    还是说,自己被天子给惦记上了,故意将他从京师支开去祭祀,就为了好让皇太子出行。

    沈一贯捏着密疏的手一点点地用力,将边缘都给捏皱了。看得马堂心里头直慌,连声道:“我的沈阁老,留点儿神吧!仔细等会儿陛下给瞧出来了!”

    沈一贯这才醒过来,带着气地将密疏往马堂那处一丢。要不是马堂接的块,差点儿就扔进敞开的茶碗里头沾上茶汤了。

    马堂原没想看,只念着沈一贯看好了,就将密疏原样儿地给收好。现在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看了。就一眼,自己,就看那么一小眼。

    这一看,就不对劲了。

    皇太子去了武昌?自己怎么不知道?这、这这,陈矩也没和自己说啊?

    皇嗣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不可能不叫圣上、中宫知道,否则早就喊着要找人了。而现在慈庆宫那里,李建元还信誓旦旦地说太子病重,会将病气过了人,除了自己,根本不让见。

    陛下知道?中宫知道?总不会是李建元撒的谎吧?

    马堂的面色犹疑不定。当日单保从慈庆宫跑来报信,说皇太子病了的时候,他是在场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假的呀。中宫哭成那样儿,陛下急得模样,全都真真儿的。

    又或者假设皇太子的确不在宫里,反正自己现在也去不得慈庆宫见人。那当日陛下,是知道的,中宫也是知道的。不过是借着自己的眼和口,来演一出叫人不得不信的戏。

    和沈一贯一样,马堂也开始怀疑自己不得帝心。甚至,他比沈一贯更清楚些。皇太子出门,身边肯定有人保护。谁呢?正是陈矩掌管的东厂锦衣卫。可这都两个多月了,陈矩半点儿风声也没透过。

    马堂忽地想起见事儿来。自那日跟着天子去了慈庆宫,他从头至尾都没见着皇太子的面。谁能保证,里头躺着的,就是皇太子呢?帐子遮得那般密实,就是存心不让人看见。

    这般一想,所有的事儿都串起来了,也足以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两个心知彼此失了帝心的人各怀心思,坐着,面前的茶已经不再冒着热气了。泡开的茶叶袅娜地舒展开,吸饱了水,沉到了最底下。茶汤的颜色,也从一开始的清澈,变得更为浑浊,叫人见了,也不想再喝。

    沈一贯慢慢地磨着后槽牙。亏他还以为自己能去皇陵祭祀,是因为圣上对自己恩宠有加的体现。现在看来,呵,真是再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了!他起身,胸口憋着一股气向马堂告了辞。

    马堂也没心思搭理他,犹自沉浸在自己失宠的念头中。比起沈一贯,身为内廷太监的他在失去帝心后,会更惨。太监本就是靠着天子的鼻息过活的。

    沈一贯走出屋子,大口地呼吸着,风中带着春花的气息,格外怡人。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叫陛下,还有皇太子惦记上了。

    对,皇太子。

    沈一贯在内阁也算时日不短了,善于揣摩人心的他,早就看出朱常溆的脾性。有主意,知进退,还很固执。偏又是最受天子宠爱的中宫所出,宫里唯一的弟弟和他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地位稳固得很。

    而这份稳固,放到现在,对于沈一贯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他并不得皇太子的欢心。比起自己,皇太子似乎更爱亲近沈鲤。只从称呼上就能分辨出来。虽然见了面,该有的规矩礼仪都没错过,可叫沈一贯,便是沈阁老,称呼沈鲤,则是沈先生。

    纵然沈鲤曾经教过天子,是帝师。可沈一贯也不是没有教过皇太子啊。

    阁臣还是会抽空,轮着给国本上课,讲国事的。算起来,阁中所有的阁老,全都是朱常溆的先生。

    沈一贯越想心里就越有火气。可偏还要压下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在一瞬间,他想到了换国本。不过很快就拍着额头,觉得自己是走火入魔了。

    
    r />  换?能换谁?那位一母同胞的五皇子?这不是说笑呢!

    皇太子和五皇子手足情深,京里头是出了名的。十几年处下来的兄弟情谊,是自己一个外人能插进去手的?何况,现在五皇子怕也深受皇太子的影响,对自己并不感冒。

    若是陛下能扩充后宫就好了。再让几个非中宫以外的女子怀上皇嗣。自己身子还健壮,当能来日方长,重头计算。

    沈一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内阁,心里不断地想着这事儿。

    难,难啊。

    可要就这么放弃唾手可得首辅之位,又不甘心。

    王家屏和沈鲤正在院中赏花,春日时分,赏花是最能怡人心神的事。只要看着这满园的繁花,再多的烦心事也都没了。

    三人就在这时恰好撞见了。

    沈一贯无心寒暄,拱拱手,就进去了。留下院中的两人面面相觑。

    王家屏出于对沈一贯的了解,立刻就道:“大事不妙。”沈一贯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而且还是件不小的事儿。

    沈鲤也是面色凝重,“若是能知道,那就好了。”

    夜幕渐深,宫中纷纷点上了灯。

    一个小太监从启祥宫端着朱翊钧特地赏下给郑梦境的膳食,往慈庆宫去。

    这些日子,中宫放心不下皇太子的病情,大都在慈庆宫呆着。

    小太监见了郑梦境,谢过赏,就退了出去。他出了屋门,在廊下眯着眼睛,用余光迅速扫视着周围。

    单保抱着拂尘,正好领着两个小太监从院中经过,要去见胡冬芸。

    “单爷爷。”小太监谄媚着上前行礼,“给单爷爷见礼了。”

    单保笑眯眯地道:“你小子,今儿个怎么来这里了。”他向后头两个小太监道,“你们先去那儿等着。”

    小太监等人走了,就收了脸上的笑,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单爷爷,今儿午后,沈阁老去找了马掌印。”

    单保面色不改,心中大骇,“果真?”

    “果真,是奴才亲自进屋送的茶。奴才觉着,两位必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呆着都觉得渗人。”小太监脸上带着笑,不断点头哈腰,叫远处的人以为他在向单保求个肥差。

    单保点点头,“这事儿咱家知道了。”他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你去吧,仔细些,别叫掌印瞧出端倪来。”

    “哎”小太监从荷包里取了个碎银,“爷爷,您拿着。”

    单保笑了笑,伸过手去,“那咱家就不客气了。”

    小太监提着饭盒出了慈庆宫,沿着宫道拐了弯,才敢摊开手心去看。方才单保借着拿他碎银的功夫,往手里头塞了张纸。借着灯笼的微光,能看出来,那是张五十两的银票。

    发了发了!

    小太监机灵地看看前后,将银票赶紧收好,提着食盒往启祥宫走。还得去向天子回报一声。

    单保得了消息,有些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这事儿,不能和太子妃说。那位瞧着还嫩呢,哪里管得了这些。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去找中宫。

    郑梦境怕事情穿帮,这几日只将刘带金一人放在跟前服侍。单保见这阵势,便知刘都人在皇后的心目中地位不低,所以也没避着人,将方才小太监的话全都说了。

    “本宫知道了。”郑梦境点点头,“此事先别叫太子妃知道,免得走漏了风声。”儿媳妇性子虽好,可没历练够。

    单保磕了个头,“奴才明白,没让太子妃晓得呢。”

    “去吧。”郑梦境捧着茶碗,抿了一口。等单保出去后,坐正了,理了理衣服,“带金,陪我去一趟启祥宫。”

    刘带金却劝道:“娘娘,怕是不妥当。”

    “哦?”郑梦境停下了动作,“怎么个不妥当法?”

    刘带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既然掌印和沈阁老有所密谋,一定会密切关注宫中的形势。纵然沈阁老不知道,掌印统管全宫的宫人,四处都是眼线,哪里会不知道?”

    “说的在理。我现在就去,确是太过冒然了些。”郑梦境咬了下唇,“可总得叫陛下知道才是,外朝的事儿,干涉不得,全得看陛下的行事和决断如何了。”

    刘带金笑了,“娘娘真真是忘性大。”她扳着指头,“算算日子,皇太子也该在回来的路上了,难道娘娘想让太子回来后,突然在人前露出精神的模样来?这样谁不起疑?”

    “所以”郑梦境心思一转,眼睛就亮了,“对,合该从现在就病情好转,这样拖到溆儿回来的时候,顺理成章地就能见人了。”她赞许地看着刘带金,“要是没有带金你提醒,我可真真是要忙中出错了。”

    刘带金福身,道:“娘娘玲珑心思,哪里想不到?也是小爷和五殿下全不在宫里头,一时心里没了主心骨罢了。”

    “好,你这就上启祥宫去,同陛下说,溆儿病情大好,让他过来见见。”郑梦境搓了一下有些凉意的手,“等到了慈庆宫,就全是自己人了,并不用着慌。”

    “奴婢这就去。”刘带金行了礼,就一路朝启祥宫的方向去。

    朱翊钧听说“儿子”病情大有好转,就知道这是小梦想着法儿地要见自己。定是出了什么事。他看了看身边与常日无异的马堂,“备了銮驾,朕去见太子。”

    “诺。”马堂垂首应了,在与刘带金擦肩而过之时,冷笑一声。

    只这一停,就叫一直观察着他模样的朱翊钧看出端倪来。

    上了銮驾后,朱翊钧将马堂留下,“你去趟阁里,将这个消息告诉几位阁老。再让他们上启祥宫等着朕回来,今日郭正域从武昌府来了奏疏,要处置楚王的案子。”

    马堂心知这是天子想瞒着自己,也不多说,只全应下。冷冷看着朱翊钧离开的身影,心里气得很。想他入宫后,自认没有做过半分对不起圣上的事,怎么临了,却叫陛下给疑上自己了呢?

    究竟是哪个小人在陛下跟前告了黑状!可别叫他给逮住了,否则,有好看的!

    朱翊钧到了慈庆宫,刚想去主殿看“儿子”,就被郑梦境给拦下。“方才单保进去瞧过了,李建元说开始好起来了。只还怕会传人,不让我们进去。”她朝朱翊钧招招手,“陛下来屋里头,歇会儿,喝口茶。”

    “也好。”朱翊钧撩了下摆进屋

    ,也不避忌刘带金,“皇后找朕来,是有事儿?”

    郑梦境点点头,招了单保进来,“你将太子的病情,同陛下说说。”说着,向单保递了个眼色。

    单保会意点头,让身后的小太监在廊下等着,自己进去屋中,先朝朱翊钧磕了个头。

    “起来吧,这几日你服侍太子辛劳。”朱翊钧温声道,“待太子大好,朕自有重赏。”

    单保听完,又磕了个头,“谢陛下。”

    外头的小太监端了茶来,单保出去亲自接了,“你上太子妃那处瞧瞧,就说陛下来了。”

    “哎。”

    单保端茶进屋,趁着打开壶盖试探水温的时候,沾了里头的水,在桌上写了个马字,嘴唇微动,“掌印与沈阁老有谋。”

    朱翊钧瞳孔放大,放在膝上的双手一下抓紧。

    郑梦境用帕子装作擦嘴的模样,细声道:“陛下,仔细些。”

    朱翊钧赶忙将膝上的手松开,面上大喜,“太子果真是受祖宗庇护!好好好,有赏!全都有赏。”

    单保弓腰,“奴才就替他们谢了陛下的赏。”说罢,转了出去,好将这喜讯叫人知道。

    有了赏银,谁还在乎里头的主子们说什么呢。

    趁着外头的乱劲,郑梦境赶紧道:“陛下可得仔细马堂,还有沈一贯。”

    朱翊钧咬牙,“朕知道。否则今日也不会特地避开马堂了。先前溆儿的信物,就是从和马堂亲近的锦衣卫身上搜出来的。不独沈一贯收了楚王的贿赂,马堂也收了。你道怎么会没人知道沈一贯收贿?那是看着他家的锦衣卫同流合污!”

    “马堂倒是好收拾,不过一个太监。可沈一贯怎么办?”郑梦境见胡冬芸在不远处同自己点头示意,笑眯眯地也冲她点头,语速极快地道,“陛下可知道溆儿什么时候回京?”

    朱翊钧朝胡冬芸招招手,“今日刚收到郭正域的密疏,算算日子,差不多这几日吧。”说罢,他愣住了,“密疏怎么会是马堂给朕的?”

    他和郑梦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先前说的两人密谋一事。

    “这么说来,沈一贯已经知道了?”

    “还有马堂。”朱翊钧脸上不断抽搐着,“偏现在还不能办了他。”不然沈一贯那头就不好办了,要是齐楚浙三党联手,攻讦王家屏和沈鲤,那新任首辅就非沈一贯莫属了。朱翊钧在外朝没有人,到了那时,也奈何不得沈一贯。

    胡冬芸的膝盖因跪拜,生疼得紧,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叫郑梦境看着心疼,连声让刘带金过去扶着。“瞧瞧你,都说了多少回,年纪轻轻的,就是不将自己个儿身子当回事。”

    朱翊钧见她来了,也不再说那些事。转而道:“太子妃的虔诚之心,总算是感动了菩萨和祖宗。”

    胡冬芸强撑着福了身子,“都是应该的。”

    “快些坐下。”郑梦境让人给她搬了绣墩过来,上下打量着一头冷汗的对方,“要是溆儿知道了,定会心疼的。”

    胡冬芸笑了笑,垂头无意识地绕着帕子玩,“要真这样,那奴家可就犯了大错了。殿下合该关心国事,哪里能将心思放在奴家身上。”

    朱翊钧心里想着之前的事,无心多说什么。略坐了坐,就说要回启祥宫去,“阁老们还在等着。”

    郑梦境起身相送,“虽说快夏时了,可今岁的气候实在是不平常。陛下回宫后记得多穿件衣裳。”

    朱翊钧强笑了下,让请轿长们抬了銮驾离开。

    四位大学士早就在启祥宫等着了,茶都换了三回。好不容易等来了天子。

    朱翊钧在路上就将自己的心思给收拾妥当了,见阁臣的时候,半点儿没漏出来。就像朱常溆想的那样,他这位父皇,执政数十年后,还是摸准了一套应付朝臣的法子。

    陈矩早就和马堂换了班,远远见着銮驾来了,就上前去迎。“陛下,大学士早就候着了。”将人从銮驾上搀下来,“方才收到了赵阁老从兰溪老家送来的信和一坛子腌菜。”

    “腌菜?”朱翊钧有些不可置信,“怎么想到给朕送这个?”他有些哭笑不得,“幸好是腌菜,路上也不容易坏。要是旁的东西,等到了京城,还不早就坏得不能吃了。”

    陈矩也笑了,“可不是。不过送东西的人说了,这是赵阁老的夫人亲自从自家地里摘的菜,亲手腌制的。赵阁老说了,让陛下一定要亲自打开尝尝。”他在亲自二字上头加了重音。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朕知道了。”他信步进殿,“叫诸卿等久了。”

    四位阁老一起行了礼。

    “坐吧。”朱翊钧在上首坐定,“郭御史已经将楚王案的卷宗送来了,判的是伪。沈先生,你是礼部尚书,这事儿该礼部管着。”

    沈鲤起身,“是。”他道,“既然已查明是伪王,便无甚可说的。不独大明律,本朝也是有先例的。循了先例就可。”

    “既如此,陈矩,拟旨吧。”朱翊钧没有反驳沈鲤的话,“那新任楚王,依诸卿看,谁来当更合适些?”

    王家屏想了想,“当然是头一个告发朱华奎之人。”

    这说的便是朱华赿了。虽然实际上的第一个告发之人是汪若泉,可那位是个宜宾,并没有资格继承亲王爵位。

    沈一贯却有不同的想法,“朱华赿本为辅国中尉,连个郡王都不是,这会不会一下给拔得太高了。”又道,“以臣之见,楚王案还有诸多疑点,这般轻易断案,是不是武断了点?”

    沈鲤看也不看他,冷笑道:“郭正域是陛下钦点的人,看中的就是他那份刚正公允。怎么?沈阁老对陛下的英明有异议?”

    沈一贯哪里敢说这话,当下就向朱翊钧告了罪。

    朱翊钧正看他不顺眼呢,本就会听他的话,“下不为例。”又道,“元辅说的有理,若是不给朱华赿提拔,怕是会让人心中不满。冒了这么大的险,却没个甜头。往后谁还会将这等事上报朝廷?”

    “臣也不是反对,”沈一贯现在急需让自己在朱翊钧面前立起来,将已经丢了的印象分给重新找回来,“只是担当亲王之职的,还是从郡王提拔更合适些。朱华赿大可从辅国中尉连升两级,到奉国将军,也足矣。”

    朱翊钧刚要习惯性地反驳,却转念将话给咽了下去。他记得,当

    初儿子一直和自己说,想要除了楚藩。也许正好利用沈一贯这提议。

    沈鲤原本想反驳沈一贯的话,但在看到朱翊钧的表情时,就坐下了。这个神情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朝难得正经的沈一贯投去一眼,沈鲤微微一笑。

    恐怕这位是被带进了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就按沈卿的话办吧。”朱翊钧朝陈矩点点头,“拟旨吧。看看上回联名上疏的郡王里头,哪个正派些。”

    陈矩点头,心里却道,那几个郡王都差不多,也没少被言官弹劾的。想了想,他道:“不若就武冈王来袭爵?其父武冈保康王也曾暂代楚宗事,不过当时因故被罢免了。”

    “看来那时候,当为朱华奎想保住声誉而胡乱编排的浑话。倒是叫人家受了委屈,就这么办。”朱翊钧点头同意。

    究竟是不是编排,亦或买通言官上疏弹劾,另当别论。现在正是需要让楚宗更乱的时候,是个可以拿来用的人。

    陈矩拱手,到一旁去提笔草拟圣旨。片刻后写完了,先交给朱翊钧过目。

    朱翊钧扫了一眼,就示意陈矩给几位阁臣看看,“诸卿看看,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陈于陛一直都做壁上花,看了一眼就递给了别人。王家屏和沈鲤都知道里头的道道,也没说什么不是。唯有沈一贯,看了又看,心头滴血。

    联系起皇太子前往武昌的事,再看看当下朱华奎被定下死罪。沈一贯不免担心朱华奎会不会为了能活下一条命,而攀咬自己收了他的贿赂。敢收是一回事,叫人捅出来,拿钱没将事儿给办妥当了,往后还有谁会再给自己送钱。

    尤其现在不得帝心的节骨眼上。一个不当心,就不是从内阁驱逐出去的事儿了。

    “怎么?沈卿可是觉得陈矩的圣旨写得不对?”朱翊钧见他拿着奏疏迟迟没说话,不由开口问道。

    边上沈鲤的冷笑传入沈一贯的耳中,他摇摇头,“不曾有错。”抖着手将圣旨还给了陈矩,“有劳公公了。”

    “不敢当此夸赞。”陈矩微弓着腰,光线照在官帽上,鬓边的白发越加明显了。

    朱翊钧最终拍板,“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即日就将楚王案给了结了,让郭卿速速回京。”

    “诺。”

    胡冬芸今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起来了,在佛龛前头照旧拜了一百零八回,又跪着虔心抄完了一部经,才许自己歇一歇。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窗外木绣球和垂丝海棠开得正艳。一团团簇成球状的木绣球几乎要将枝桠给压弯到地上去,风吹海棠动,好似离人泪。

    也不知太子什么时候才回来。

    胡冬芸用帕子掖了掖眼角,丝缎很快就将泪水给吸走了。

    随着天气转暖,天色越发亮的早。屋外传来宫人们洒扫的细微声音,胡冬芸知道,该到了开宫门的时候了。

    “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胡冬芸顺着声音去看,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站在门口。

    “听单保说,太子妃又不听话了。膝盖都青了是不是,来,叫我瞧瞧。”

    胡冬芸刚收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发木又生疼的膝盖在她猛然起身时有些受不住,竟往前扑去,眼瞧着就要跌在地上,撞上桌角。

    朱常溆几步往前将人抱住,“瞧瞧,怎么这般不小心。这叫我往后还怎么放心?”

    “太子。”胡冬芸咬着唇,埋在朱常溆的怀里不抬头,“可是回来了。”

    朱常溆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嗯,回来了。”

    “自太子走了,奴家日日夜夜都担心。膝盖是疼,可这不疼,不拜,奴家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直想魔怔了人。”长久以来的挂念终于落在了实处,胡冬芸心口一松,小女儿的性子就有些上来了,在朱常溆的手上拧了一下,偏又怕把人给拧疼了,力气小得不行。

    朱常溆笑道:“这不回来了吗?”搂着人温存了一会儿,问道,“母后可好?父皇可好?”

    “都好。”胡冬芸用手背擦了擦泪,噘嘴,“也不问奴家好不好。”

    朱常溆捏着她的下巴,“我这不头一个来见你了?亲眼见着就知道好是不好了,还用得着问?”

    胡冬芸望着他,噘了好一会儿嘴,突然“噗”的一声笑开了,复又扑进他的怀里。“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奴家这心,才算跟着一起回来了。”

    “那两个不懂事的淑女给你添乱子了?”朱常溆怕她膝盖疼,抱起来放去榻上,“单保都同我说了。”

    胡冬芸在他拿来的隐囊上靠着,甜丝丝地道:“奴家且能应付。这点子事都做不好,往后怎么替太子分忧。”

    “我要你分忧做什么,那是外朝内廷该干的事儿。”朱常溆略坐了一会儿,就听单保在门口敲门。

    “娘娘醒了。”

    朱常溆拍了拍胡冬芸的手,“我上母后那边儿去,你起的早,再睡会儿。”

    “嗯。”胡冬芸有些舍不得,想跟着一道过去,又怕叫人给看出来,拉着朱常溆的手就松开了。

    等会儿还有一场戏要演呢,这么久都熬过来了,总不好末了出岔子。

    郑梦境一醒来,就见刘带金一脸喜色。“怎么了?什么事儿把你给高兴成这样?”

    刘带金压着心头的激动,尽量小声道:“小爷回来了!”

    还带着睡意的眼睛一下子就给睁开了。郑梦境慌忙掀开被子要下床,“人呢?在哪儿?什么时候的事儿?快让他来见我!”

    “刚到!”刘带金将她按下,“在太子妃那屋呢。”又怕郑梦境觉得朱常溆记着媳妇不记娘,追了一句,“原想来见娘娘的,偏娘娘还睡着,这才过去的。”

    郑梦境笑着啐道:“当我会呷醋?同媳妇儿计较个什么劲。”她一边儿在刘带金的服侍下更衣,一边道,“我呀,巴不得他们小两口甜甜蜜蜜的。家里头和和睦睦的,万事兴。”

    “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刘带金憋着笑。当她没瞧见呐,方才娘娘的嘴都噘起来了。

    就是嘴硬不愿说。

    单保站在郑梦境的屋外,敲了敲门,“娘娘可起了?该用早膳了。”

    “起了。”刘带金给郑梦境梳了个很是随意的发髻,“等会儿吃完了再好好梳一回。”

    
    r />  郑梦境对着镜子左右看着,不免笑道:“这有时候啊,我还真想将赞女从姝儿那边再给叫回来。这头发还是数她的手艺最好。”转过来,笑眯眯地望着刘带金,“这都多少年了,你的梳头手艺还是没长进。”

    这是两个多月来,刘带金头一回见主子娘娘笑得这么舒心,知道是因为皇太子回来的缘故。她打趣道:“奴婢的事儿,哪里瞒得过娘娘的。只别叫赞女再回宫里头来,和我抢了这练手的机会。”

    “还拿我练手。”郑梦境用梳子轻轻拍了一下她,“走吧。同我一道渐渐溆儿去。他是你看着长大的,别当我不知道,他这一走,你也急。好几回都和太子妃一起在佛龛前跪着吧?”

    刘带金搀着她,“自然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单保只带了一个小太监,此时正袖手看着他摆膳。见郑梦境出来,便弓着腰,“这小太监就服侍娘娘用膳,奴才先下去了。”

    郑梦境往那小太监身上一瞥,心头就狂跳起来。“去忙你的吧。”

    单保退出去前,贴心地将门给带上,立在外头装作看风景的模样。

    “来,让母后瞧瞧。”郑梦境哪里顾得上满桌的佳肴,一把拉过身边的人,一遍一遍地用手描摹着容貌,“瘦了,黑了。在外头吃的不好吧?看这眼圈黑的,一定没睡好。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头?累不累?苦不苦?有人欺负你不曾?你都同母后说了。”

    朱常溆将母亲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包在手里头。“不累,也不苦。只是治儿难受些,外头不露财,他又是个无肉不欢的主,有好些日子没吃好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郑梦境眼泪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怎么止都止不住。“定是受了大委屈的,偏还不愿告诉我。”

    朱常溆从桌上拿起母亲留着的帕子给她擦泪,“真的不苦,这回啊,儿子长了不少见识,不虚此行。可惜往后可就没那么好的机会了。”

    “来,先吃饭。”郑梦境从儿子手里抢了帕子,胡乱给自己擦了脸,催着他坐下,“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又是这般早,昨儿个晚膳都没好好用过吧?赶紧的,吃一些,垫垫肚子。”

    朱常溆也不推辞,坐下后,三两口就喝了一碗粥。

    郑梦境和刘带金瞪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以前,好似这胃口没这么大的呀。

    郑梦境将自己面前那碗没动的粥给儿子推过去,“瞧你那样,定是饿很了。来,把这碗也用了。”

    第二碗,朱常溆就开始有些吃相了,就着小菜,一口一口喝着。

    郑梦境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儿子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长大了不少。她等朱常溆吃完了,便道:“为着你呀,这李建元都在宫里头呆了两个多月,回头得重赏。”

    朱常溆从刘带金手里接过茶碗漱了口,笑道:“李御医才不在乎赏不赏的,把钱全捐了给医学馆,他就高兴了。”

    “那是两回事。”郑梦境拍了拍他的手,“他要赏,医学馆也要捐。这做事呀,得周全些才是。”

    朱常溆眉毛一挑,“看来母后这些日子进账不少。”

    郑梦境得意地挥着帕子,“那是自然,底下的人,哪里有不爱巴结中宫的?”这就是夫人之间的交际了。

    在刘带金的提醒下,说着话的母子二人也发现天开始大亮,再拖下去,就极易被人发现了。

    外头的单保听见刘带金抽拉门闩的声音,就知道中宫和太子见过了面,预备接下来的“太子病愈了”。他看了看院中并不多的宫人,清了清嗓子,“你们上小厨房去瞧瞧,看太子的药和早膳备好了不曾。”他点了两个,“都去。”

    宫人行了礼,将手上的扫帚都搁着边上,自去小厨房查看。

    单保见没了人,立刻道:“好了。”

    刘带金推开门,先左右看了一边儿,见果真妥当,才将门大开。

    郑梦境和朱常溆以最快的速度进了主殿。李建元正苦哈哈地坐在里头捧着本看了又看的医书翻阅。听见动静一抬眼,见是太子来了。

    “我的祖宗哟,总算是来了。”两个多月不出殿门,快把李建元给闷出病来了。

    郑梦境对他心中有愧,也不计较他说话有些过头。“是我们的不是,拖着李御医这般久。”

    李建元摆摆手,反正自己也不是头一回扯进皇家的秘辛中去了。这条小命啊,迟早得交代在天家人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写太多,今天起来手就抬不起来了

    明天我把家里人赶出去再多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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