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入京所见所闻都不由令她惊叹。尤其是那个自鸣钟,看着稀奇古怪的,却是能极精准地算出时辰来。又因这几年有史宾带领月港商船出海,不断将西夷的东西传入京中,不少女子的饰物都隐隐带着西夷的趣味。
秦良玉虽习武却不是个莽妇寻常也爱舞文弄墨,在家穿着女装也会烦恼戴什么钗环。这次到了京中,不知跑了多少趟首饰铺子。自市井买来的首饰钗环几乎堆满了整个屋子。
郑梦境所赐之物,正是投其所好。
金银珠宝,朱翊钧自有赏赐,是早早就预备下的。他二人有心想要拉拢石砫马氏,想扶持马氏替代杨氏的位置好稳固播州一带。
是以在赏赐何物之上费了不少心神。幸好有朱常治这个耳报神,整日在宫外闲逛正好撞见秦良玉在宫外添置这些东西,赶紧回来上报。
郑梦境细观秦良玉的表情,心下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赏对了也不枉她亲自去库房挑拣。
宫中所造之物,虽比不得宫外时兴,但却胜在精巧,用料也丝毫不省。十足的赤金,拇指般大的红宝,米粒大小珠子攒成的珠花,造型也别具一格,与民间之物全然不同。
秦良玉原想辞了赏,到底年纪轻,面子薄,舍不下这些心头好,“谢娘娘赏赐。”这句谢确是真心实意。
“不过是一些女子用的琐碎之物。”郑梦境笑道,“能得夫人欢喜就好。”
秦良玉耳尖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郑梦境也不多提这些,只将话题转向播州之乱上,有意引着秦良玉多说些战场之事。
后宫不得干政是一回事,中宫有意了解民生又是另一回事。这两者之间的分界有的时候极为模糊。秦良玉自己是个不拘一格的女子,也不在乎这些,将杨氏肆虐播州之事挑不吓人说了一些。
郑梦境摒着呼吸听完,拍了拍胸口。“地方行省送上来的奏疏不过是纸上的字,有时为了掩饰也写得模糊。今日听了夫人一番话,才知战事艰辛不易。”
秦良玉笑了笑,没说话。她并未说的是,杨应龙在大败几场后,成了红了眼的困兽,令所占据的各寨各屯苗民对父奸女,面夫,更在当地掘墓焚尸。种种惨状,不忍闻,也不忍说。
“国泰民安方是重中之重。”周氏叹道,“百姓手无寸铁,面对此等穷凶极恶之人,束手无策,唯有坐以待毙。”
郑梦境肃然,“说得不错。”她能猜到秦良玉并未对自己全盘托出,想来那些事要么不能摆在台面上说,要么就是惨不忍闻,就连她这个经历过的人也不愿再去回忆。
郑梦境也不强迫,拉着秦良玉又说了一会话,启祥宫就有人来了。道是马千乘见过朱翊钧准备出宫去了,让人过来请了秦良玉一道走。
“既如此,我就不留你了。”郑梦境起身相送。
周氏见状也忙道:“天色不早,奴家同秦夫人一道去吧。”她向郑梦境福了福身,“改日得了空,再入宫来陪娘娘说话。”
郑梦境牵了她的手,“求之不得呢。”又特地让刘带金替自己将她们送出宫。自己独坐在殿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翊钧送走了马千乘,对着私帑的账本唉声叹气。
这回可是连自己最后的一点钱都给送出去了。
两宫修缮,朱翊钧是不想了。但努尔哈赤的朝贡赏赐必须得给。这关于到大明朝的国威,也关于朱翊钧作为帝王的面子。
可是囊中空空,再想震慑人家也办不到。
朱翊钧无奈地叹一声,将账册合上,随口问着马堂,“今日皇后那处如何?”他倒是不担心小梦会与人起冲突,只怕秦良玉太过谨慎,并不好拉拢。
“娘娘与周孺人、秦夫人说了半晌的话,末了特地让刘都人亲送。”马堂脸上带着惯有的浅笑,将底下人回报上来的事儿总结了一下。
朱翊钧点头,“皇后办事从来都有分寸。”顿了顿,又道,“驸马的人选,可都挑好了?”
马堂点头,“挑好了,人都让东厂查过了,都是身世清白之人。”他早就等着朱翊钧问这话了。将带在身上的名单递给朱翊钧,“还请陛下过目。”
朱翊钧接过名单,并不立即看。他朝马堂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待会儿。”
马堂不言不语地退出去,出殿的时候还将门给带上了。
朱翊钧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去里殿,躺在榻上,怔愣地望着顶上帐子。
当年那个拉着自己弹奏西琴的小丫头,而今长成了即将要婚配的大姑娘。
朱翊钧将手盖在眼睛上,遮去自己的视线。他的心跳得很慢,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却又忽然揪在了一起,有些钝钝的疼。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沾得满手都是。
他的姝儿要嫁人了。
朱轩姝此时还在宫外,磨着姐姐留她住一晚。好不容易得了母后点头,能出宫一趟,只半日有什么能玩的。
朱轩媖摇摇头,道:“而今我这里又非公主府,也没有什么侍卫。要你出了事,我受罪倒也罢,连带上公爹同骥儿,可就不好了。”
朱轩姝还不肯放弃,“我这次来并未摆了公主的仪仗,就像寻常人串亲戚那样,谁会知道我住这儿啊。再说了,锦衣卫不也在嘛,让他们充当一下侍卫也是可以的。我的好姐姐,你就应了我吧。”
“不行。左邻右舍也是看到你的,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背后想的什么。”朱轩媖非常坚定,“锦衣卫守完值,也是要回去的,难道你还要拖着人家一晚上见不到家人不成?”她笑眯眯地戳了戳妹妹的额头,“都十七了,还同孩子一样。我要是母后,就不让你嫁出去了。”
朱轩姝噘嘴,“可拉倒吧,母后现在最想我嫁了。每日就知道让都人们督着我做女工。姐姐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这些。”
“那就做些喜欢的事。”朱轩媖懒洋洋地道,“待你日后嫁了人,就知道了,想要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可是难上加难。”
朱轩姝不信,“有宫人在也不得闲?”有一群帮手在身边,还需自己劳神什么。
“这就是我俩的性子不同了。我嘛,喜欢凡事亲力亲为。你倒是像了母后的性子,是个好享受
的。”朱轩媖牵了她的手,将她扶上马车,“路上小心些。看你这嘴噘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下回再来也一样。”
朱轩姝扳弄着指头,“下回是下回了。”
“好啦!”朱轩媖将一包东西塞在妹妹怀里,“替我向父皇母后问声好。”
这个朱轩姝倒是应得爽快。
马车缓缓驶离了徐家,朱轩媖脸上的笑也渐渐收了。
徐光启抱着徐骏走过来,“怎么了?”
朱轩媖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徐骏,在儿子脸上亲了亲。“我只是有些担心。”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姝儿的婚事,怕是有些艰难。”
徐光启奇道:“虽说好事多磨,可前头不已经有过一次了?”他说的是那场秋狝。
“我也不知道。”朱轩媖心头有些说不出的烦躁,“父皇当会从国子监的监生和锦衣卫中挑人。哪个好,哪个不好,轮不着我置喙。我只希望姝儿成亲后”
徐光启见她不说了,被吊在那儿有些心痒痒,追问道:“成亲后?”
朱轩媖犹豫了一下,“成亲后,姝儿要是转换不过来身份,怕是亲家变仇家了。”
这些女儿家的事,徐光启就不太能摸得透了。他自己想,觉着不过是一次人生必经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好了。妻子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每个人都要长大,天潢贵胄也不例外。
朱轩媖闭上眼,靠在夫君的怀中,将这些烦躁的情绪统统从自己身上赶走。
她的妹妹是父皇的心尖尖,皇后的掌上明珠,哪里还会有不长眼的让她不痛快呢?
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吧。
万历二十六年,九月。
朱翊钧收到了努尔哈赤的上疏,因女真族中事务繁多,奏请延后入京。朱翊钧自然乐得高兴,都没跟人商量,大手一挥,马上就答应了。
空出的时间越多,就越能想办法如何解决没钱的事儿。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亟需办了。
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
皇后郑氏所出皇次女,正式册封为云和公主,下嫁安徽籍国子监生高玉海。婚期定在明岁一月,公主的册封礼也在一月,婚前举行。
朱轩姝拿着圣旨,有些茫然。自己要成亲了?
其实朱轩姝是见过高玉海的。郑梦境怕女儿太过抵触,所以特地偷偷瞒过朱翊钧,带着她去看过一回。
不过现在,她已经忘了高玉海到底长什么样了。满脑子都是要成亲这件事,心里陡然有些别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再也不敢熬夜了牙龈肿的痛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