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培养一个合格的,能上船随海商出海进行护卫的兵士并不容易,不知要费多少物力、精力在其中。每每有人在海战中身亡致残,史宾都心疼得紧。
念起京中的情形,史宾不由一叹。便是已离京多时,可朝中不时传来的消息,还是能够从中窥出几分来的。怕是现在京中不会愿意拨出钱来——两宫都还没重建,播州也尚未完全平定,到时候还要另赏下金花银。
史宾从位置上起身,从打开的窗户朝外望着远处的岸边。
快是到了月港。待这次整顿之后,自己还是应该再去趟京里,刚好能以送贺礼的名义。
败走的假倭在史宾一行离开后,坐上小船,飞快地朝福建驶去。小船速度快,他们早史宾早上十日到的福建。
到的时候运气不好,正是夜深,假倭没有身份路引,又是宵禁时分,不敢上岸,只寻了一个大礁石来藏着。礁石近海,入了夜便冷得要命。怕人见着,他们还不敢点烤火,只聚在一起,不断搓着手。有经验的老手早备下了自明商手里抢来的上等好皮子,裹在腰上带着,此时便抽出来与大家取暖。
这一夜谁都没睡好,轮着起来守值,就怕有什么变故。好不容易捱过去,收拾收拾东西,将船仔细藏在一处,全都处理妥善了,才敢往岸上去走。
到了城门口,天还蒙蒙亮,漳州城的城门尚不得开。他们自寻了一个小茶肆,同一群等着开城进去做买卖、寻活计的人处一起——也是为着能探探消息。不过他们到的晚,座儿都没了,只得捧了茶蹲在路边就着扬起的灰尘喝。
又等了一刻钟,城门就开了。方才在茶肆中喝茶的这些人纷纷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来摆在桌上,簇拥至城门口排着队入城。
有人见假倭并不急,多事地停了脚步望着这几个生人,好奇道:“你们不急着入城?”
领头的汉子笑道:“咱们早已定了东家。”
那人了然点头,眼中有几分艳羡。一扭头,见城门口已是排起了长队,气得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匆匆忙忙跑去排队。
一个小子等人走了,才问道:“咱们不用一起入城吗?”
汉子瞪了他一眼,“仔细你的嘴,是不是要我将舌头给拔下来?学不会闭嘴就给我滚回去!”
小子瘪瘪嘴,脸上满是委屈。
那汉子警惕地抬头向周遭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他们,心头一松。又过了片刻,他才起身,“走了。”他从怀里摸了几个钱,也没看没数,往边上的木桌一放,领着人离开了。
这茶肆乃是个夫妻摊子,本是漳州城外居住。随着月港成了海商的聚集地,当家的汉子见来往人甚多,有利可图,便同婆娘商量着开了个茶摊子。也是辛苦,每日半夜里人家都歇了,他们得起来预备出摊。待城门关了方回去,家中的孩子由长辈看着,也见不多几面。
婆娘是个心细人,在假倭上门的时候就留意上了。只是先头忙得很,没空去应付。现下人通走了,茶肆空空的,她便闲了下来。见那些人留了钱离开,一边走过去收钱,一边朝他们的背影打量,没留意桌上的钱,待摸着不对,登时“吓”了一声。
汉子以为自家婆娘被茶水烫着了,赶紧撂下客人走过来看。“怎的了?伤着了?”从腰上围着的兜兜里摸出个清凉药膏,想给人抹上。
婆娘又朝远去的假倭看了眼,推着汉子朝后头放茶叶和冷水的地方走,将自己手里的钱给他看。“喏,倭寇的钱。”又另有一个隆庆时候的铜板。
若说倭寇的钱是从海商那儿得的,那隆庆的铜钱出现就很稀奇了。朝廷几乎每年都会制新钱,旧的通收回去另重铸了新钱。而今万历二十五年,想高价买个隆庆钱做古董收藏都不成。脑子稍微转一转,就知道那些人的来历了。也就常在海上漂的人才会有,而且还得是劫来的——这钱可有些年头了,乃隆庆元年的。
汉子吓出一身冷汗,比着嘴型,“假倭?”
“奴看八成是。”外头有客人唤人,婆娘应了一声,回头捶了一下还在发愣的男人,“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出去看着。”
汉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要、要不要,报官?”叫他婆娘给翻了个白眼,“告的什么官?那些人背后还有不同哪家有权有钱的有来往?报官?小心叫人倒打一耙,叫咱俩都关进去。你舍得丢下婆母同孩子啊?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客人不耐的声音又响起,汉子寻摸着是这个理,只叮嘱了婆娘将两个不一样的钱给收好,自去应付客人。
假倭没进城,是等着人多的时候好往郊外去。他们打着找东家做活的名头,一路都畅行无阻。大明朝几乎每年都有天灾,这两年播州又起*,流民自是不少。许多人在路上遭了劫,将路引给丢了也是有的。查路引的以为他们也是自播州受灾过来逃难的,心中可怜,并不曾为难,一路都通行。
到了郊外一所大宅子,领头人熟门熟路地走到后门去,敲了敲。
看门的家人见是个面生,正想关上,却见人手里递出一块流光溢彩的锦缎来。这锦缎家人在少爷屋子里见过,铺着书桌同绣墩用的,乃是此户人家特地寻了江浙的织户特制,旁的人家都不曾有。
上头还有家徽呢。
这下便不好将人拦在外头了,下人将他们迎进来,却也不敢立刻就往正堂带,只让他们在前院某偏僻的厢房坐一坐,另吩咐了侍女泡茶送去,自己往主人房里跑了一趟。
当家的老太爷还在榻上没起来呢,正搂着前月新娶的良妾歇觉,隔着门窗听家人报,胡乱应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就又闭上了眼。几息功夫之后,觉得有些不对,一个激灵坐起来,推着睡眼惺忪的小妾伺候自己更衣。
假倭等得有些不耐烦,心里埋怨着人家。不过他们自知冒险上岸本就是险中求富贵,这家主人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为了能活下一条命来享富贵,眼下这点怨气只得收了。
将侍女奉上的那碗茶喝尽了,老人家才出来。两方人见了礼,就叫人将门密密地关上,又唤来心腹管家在外头守着放风。
他们说了什么,倒是没什么人知道,不过等老太爷出来的时候,下人都发现他面色不大好。
这可不应该。新纳的这房良妾可是老太爷想了大半年才搞得手的,正新鲜着呢。有那位如娇似玉的小夫人在,老太爷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管家将假倭给送出宅子,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只从这些人身上的煞气中估量着不是什么良民。必是刀尖上讨生活的人。他是家生子,知道一荣俱荣的道理,老太爷也知道他口风紧才挑的人来做管家,所以并不曾多问,只闷头将人给平平安安送出了宅子。
离了宅子,这些人是生是死,可就管不着了。
送了人回转的管家去了老太爷跟前报了一声。他低垂着头,听着上头的老人家“唔——”了一声。等了许久不见吩咐,正打算走,便听主子吩咐话。
“你去……去、去把那个,我们漳州的知府是谁来着?”老人家捋了捋自己的白须,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竟连父母官的姓也记不得了。
管家恭敬地道:“姓方,方知府。”
“对,方知府。你去将方知府请到府上来,就说我要同小叙一番,备了薄酒。”老太爷有几分不确定,“他是喜欢喝酒不?”
管家点头,“喜欢会稽的女儿红。”
“那就叫人从地窖里把去岁我儿差人送来的女儿红开一坛出来。”老太爷觉得自己很是大手笔,“再令人挑几个长相过得去的女子,过来伺候。”顿了顿,特地嘱咐道,“就是上回那个李大人从扬州送来的瘦马。”
管家一一记下,又重复了一遍,见主人家没说有错,就下去安排事情。
老太爷在上首坐着,将自己方才安排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不够。光一个知府能顶什么用?自家儿子还在京里做三品大员呢。
不行,得,得……得再差人去给月港的那几个送点银子。
想起那些惯来狮子大开口的人,他就觉得牙酸。好不容易攒下的这点子钱,又要没了。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怪那个史宾!
不,应该说是天子的不是!做什么不好,偏来与民争利。他们下海赚点银子,容易吗?那么大一家子人要养活呢,没钱能行?没钱哪里请来好的先生教族中子弟读书?读书读不好,怎么去给天家效力?
老太爷没那个胆子说天子的不好,只敢腹诽,嘴上却嘟嘟囔囔着说了一连串史宾的坏话来。什么底下没把,心也叫给阉了。天底下哪有不贪的太监,此人定是喝了不少油水,小心肚子给撑涨了。天子就该抄抄他的家,看是不是富比国库。
越说越不像样,最后连身边的那些下人们都偷着笑。
笑声传入老太爷的耳朵里,气得他连连敲着拐杖。“笑的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嘴边两撇洁白如玉的八字胡叫鼻子里呼出的大气吹得一动一动。
下人们赶紧死死抿了嘴,再不敢笑出声。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老太爷满意地捋着胡须,这才像话,自己在家里还是说话管用的。他拄着拐杖从圈椅上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外头走。这说话不管用,就得出大事。儿子都在京里做官,要是家里少了自己,可不就得没人管这些琐事了?
银子通天,这话不假。只要银子使够了,哪里还找不来鬼替自己做活。
史宾一到月港就给耽搁了。倒不是有人查他,而是同他一起回港的海商被整了。管着月港的太监存了心刁难人,称过的货物又给称,回回数字都不一样,一次比一次高。他倒不说是自家秤坏了,只称这些海商不老实,想偷|税好赚大钱。
史宾看不过去,自己出了钱,将那些海商多的税赋给贴了。大家同为太监,那人见史宾出手,知道他是在宫里有名号的人物,不能得罪,说了几句万不可有下回的话,就把人给放过了。
还没等喘口气,史宾盯着人将货物运回漳州郊外的库房时,就听留下的人过来回报,说漳州的父母官让衙役过来查过一回,说是有人匿名报于他说库房里存有禁|品。不过在看到京里过来传旨的太监后就草草翻了一回就回去了。
史宾知道,自己这是叫人给盯上了。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将人揪出来对付,就收到了京中天子召自己回去的旨意。
少不得再将打包好的货物重新打开,再漳州另寻了交好的商贾买了几个雕刻精美的盒子装了,又令寻了一些东西往里头凑合,点了银子和人,就随那传旨太监北上回京。
越往北边走,史宾就越能看到人在商量开矿的事。他摸不准是不是宫里真的定了要开矿,特地问了传旨的太监。
“还没定呢。”那太监斟酌了词,“起码我来的时候还没定。宫里为着这事儿都吵得不行,大学士们都险些打起来。”想起史宾与翊坤宫是有旧的,又多了一句嘴,“陛下同娘娘也吵了,都好些日子没见。不知道现在和好了不曾。”
事涉郑梦境,史宾不由紧张起来,“娘娘向陛下进言了?”
“可不是。”太监撇撇嘴,“现在直隶乱成一团,大家见帝后不和,觉得娘娘要失宠了,都忙活着打扮自家女儿送进宫来当主子娘娘呢。要我说,娘娘哪里就这么容易失宠?都叫陛下捧在手心里十几年了。陛下呀,情长着呢。”
要是已经过世的冯保和文忠公听见这话,怕是要摇头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朱翊钧是个什么脾性。
帝王贵胄,那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人物。
史宾只觉得自己心狂跳地厉害,却又不敢叫旁人看出来,连催都不曾催一声,只跟着那太监慢慢往上走。心里倒是打定了主意,等入宫后就向天子说一说开矿的事。
无论如何,矿是断不能开的。这件事他和郑梦境是一个立场。
不过,若是能在陛下面前替娘娘美言几句,让他俩重新和好就更妙了。
史宾想起自己新准备了一套从马六甲带来的西夷衣裳,到时候送给娘娘,不知道娘娘穿了会不会叫陛下耳目一新。
朱翊钧听说史宾来了,赶忙叫人进宫来,也免了寻常的那套虚礼。这叫田义心里很不是滋味,见史宾的时候没少叫人吃白眼。史宾也不在意,宫里本就势利,自己久不在宫中,难免人走茶凉。
等见了史宾,朱翊钧看过了递上来的礼单,就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回京来。“秉笔的位置朕还替你留着。”
史宾犹豫了一下。回京来,意味着可以更多地见到郑梦境,也能在许多地方帮着她。可这些时日在海上和月港的遭遇令他不得不放松。若是此时离开,便意味着假倭与沿海乡绅的勾结会越发紧密。而假倭本就是大明朝海上的重要敌人。
史宾也曾想过自己向朱翊钧讨了兵权,在漳州组建一支独立的海上力量,与假倭相抗。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天子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疑心病重,几乎是每一个帝王的特征。他已在海事上有所建树,要是让天子以为自己想要聚集一支力量包揽了所有海事,并于漳州起兵事,闹起兵祸来,就与自己想法相悖。
史宾是太监不假,不会娶妻生子,可兄弟却是有后人的。待立了新国朝,便是无法呆在漳州,带着家人逃去外海也是条活路。
林海萍嘲笑他想得多,做得少,史宾承认这一点。这是他多年来在宫里浸润下来的性子,透进骨子里去了,再改不掉。
何况他还担心自己的提议会不会令朱翊钧联想到其他人身上去。比如……翊坤宫。
可身为大明朝的子民,史宾放不下沿海作恶的海贼。就此回京,放弃与他们抗争,史宾有些做不到。
种种缘由叠加在一起,让史宾不得不犹豫是否回京。
朱翊钧见他犹豫,便道:“你先想想,此事并不很急。”心里觉得可惜,念着得另选几个人。
还有几分不屑与不满。史宾的这种犹豫对他而言是一种轻慢,本该为天家做事,指哪打哪,现下却因己之利想要拒了。看来海事的利润果然丰厚,也不知这人在漳州可有藏下多少银两。
没见着人前,朱翊钧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待见了人,就不那么亲了,各种念头都冒了出来。
不得不说,史宾对朱翊钧的脾性还是摸得挺透的。若他知道朱翊钧心里在想什么,现在怕是得拍着胸口大喘气,觉得自己没提组建兵力是特别明智的选择。
史宾看着天子脸上淡淡的表情,知道他对自己方才的犹豫有了不满。此时提及郑梦境必不是个很好的时机。可他又怕此时不提,以后便再没有机会了。踌躇了一下,他道:“听说……陛下同娘娘置气了?”
朱翊钧斜睨了他一眼,“怎么?要替皇后说情?”
史宾忙低了头,“不敢。”却又道,“不过奴才觉得,娘娘所进言的话,并不错。”
朱翊钧冷哼一声,“怎么?你个奴才也想对朝事大放厥词?朕不想听这些。”
史宾垂了头,静默了一会儿。他原想对朱翊钧说,而今海上假倭与佛郎机人横行,若是开矿会引起不必要的内耗,而沿海一带的乡绅已与他们勾结多年,绝不能就此不管。
若说宗亲是大明朝一个巨大的包袱,那这些里通外贼的大明朝子民就是不断蚕食的蛀虫。全是国蠹。
可史宾不能说,他手中没有证据证明乡绅与假倭勾结,即便有,也只能证明这一家,扳倒一个人。可朝中为官的,家在沿海一带的,又有几个是清白的?砍了一个,后头还有千千万万个。这事儿,他一个人做不来。
何况天子已是显露出对自己的不信任了。事涉机关要务,绝不能再提。
对秉笔之位,史宾还是心动的。没人想过在海上漂泊不定的生活,在海上久了,还是会想要留在陆地上,脚踩着的是坚实的土地,令人感到无比安心。
史宾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一回郑梦境,以送礼的名义去,问一问娘娘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什么。一想起郑梦境,他的脸上就不自觉地带了红晕,极浅极浅。
落在朱翊钧的眼里,就很不是滋味。勾起早些年被他埋藏在心里的那一丝隐秘的猜测来。收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收拢成拳头,一点都没叫人知道,连一直在边上服侍,全副心思放在他身上的田义也没发现。
这股怒火令朱翊钧想要找个地方宣泄,可是眼下不行,他还得端着,当着这些奴才的面,断不能失了君威。
“你退下吧。”朱翊钧冷冷地道,“朕累了。”
史宾没说话,躬身施礼退出启祥宫。今日的天子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是因为陛下的年纪大了吗?开始恐惧起生死来——尤其是定了国本之后,一种随时随地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害怕。
史宾这般想着,请了人给自己带路去翊坤宫,想要给郑梦境提个醒。
正殿内,朱翊钧枯坐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备了銮驾,朕要去翊坤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