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没见,心就先凉了三分。
武清伯夫人哭着从外头一路奔进来,直接拜在李彩凤的脚下,抱着她的腿哭个不停。不过脸上一点泪都见着。
李彩凤不耐烦见她这副做作样儿,“行了行了,有什么事,说吧。是不是又有言官弹劾了?”
武清伯夫人惊呼一声,“娘娘怎么这样说咱们?出去外头问问,谁人不知道咱们武清伯府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是怕叫人觉着咱们仗着外戚的身份,仗着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威名胡作非为。”
她从地上霍地站起来,双手叉腰,环顾整个殿中,利眼朝着服侍的都人们一个个盯过去,丝毫没有方才的的可怜模样。“谁?!是哪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在娘娘跟前挑拨是非的?是你?你?还是你?咱们武清伯府也是你们能说三道四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李太后长叹一声,“行了!别咋咋呼呼的,你当慈宁宫是你为所欲为的武清伯府吗?”
武清伯夫人立刻就摆出伏低做小的模样,脸上满是委屈,“娘娘怎么这样说奴家?奴家还不都是为着武清伯府好……”
“够了!”李彩凤觉得自己只要和这嫂子说话,再好的心情都会变得无比糟糕,“说正事。”
武清伯夫人见李太后动了怒,便收起方才的做派,挨到她的身边咬耳朵,“娘娘可还记得老伯爷在时建的那处园子?”
李太后一思量,“清华园?”
武清伯夫人一拍手,“可不就是。”她絮叨道,“老伯爷生前不知花了多少银钱造清华园,好不容造成了,谁曾想没享几年福就走了。你哥哥打老伯爷去了后,心里一直惦念着,想起来就抹眼泪。后来想到老伯爷生前最爱念叨清华园,最后几年也住那儿,就带着咱一家子都住进去了。”
她小心观察着李太后的表情,说话用词语也越来越谨慎,“前些日子,你哥不过是想小小地办个赏花宴,谁晓得就被言官知道了,一封奏疏捅到了陛下面前。”
李太后冷哼一声,“小小花宴?”
武清伯夫人点头如捣蒜,“请的人不多,连女眷也就二十来个人。真的办的并不大。”又骂道,“那起子小人整日就晓得盯着咱们家,陛下虽然留中了,他还不依不饶地上疏。娘娘,这可不仅仅是骂咱们家,也是打娘娘的脸面啊。”
“花了多少银子。”李太后淡淡问。
“额……”武清伯夫人支支吾吾地,不太敢说。
“多少!”
武清伯夫人极小声地回道:“一、一千两……”
李太后勃然大怒,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一千两银子?!你跟我说只是‘小小地办了场花宴’,你哄不知事的孩子呢!”
“娘娘,”武清伯夫人赶忙道,“并不独是宴席花的钱。你哥特特地搜集了不少奇花异草,一部分留着宴席用,剩下的等着陛下千秋节的时候送进宫来呢。”
李太后侧过身子,背对着武清伯夫人,“少拿这些话来搪塞我!真当我不知道你们在宫外的行当?当年爹不满苏木折俸,竟同武清伯一同闹到内阁去,将朝廷官员打的头破血流。最后是谁出面的?是我!又有以次充好,私吞十五万两白银,冻死边疆十九名将士的事。是谁摆平的?还是我!”
李太后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自己在宫里为了娘家费心费力多年,不知道替他们挡下多少祸水,背了多少黑锅。他们倒好,丝毫不吃教训,照样我行我素。想想李家的子孙,个个都如草包般,只知享乐,不知进取。
也不怪圣上宠爱郑贵妃。人家不仅送了闺女入宫服侍,自己还亲领了皇商之职,替私帑挣了不少钱。家里清清爽爽,从未听过有仗势欺人的事儿。
两厢一对比,李太后只觉得眼前发黑。
“娘娘,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武清伯夫人也叫小姑子说得生了一肚子气,“都是老伯爷手里的事儿了,武清伯可没做过什么。老子说要走,儿子还敢不从嘛。再说了,这两年武清伯上下已经够夹着尾巴做人的了,办个宴席怎么啦?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前几年清算文忠公的时候,不还搜出来了几万两吗?元辅都是个不干净的,其余朝臣八成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年头谁还不贪个墨呀,也就海瑞那个大傻子,又傻又穷,见不得别人好,整日就四处抓人的小辫子。
李太后悲愤道:“你知道一千两银子在民间是几户人家的一年的嚼用吗?你还一副没什么的模样。你要知道,现在武清伯用的每一两银子,都是当年贪墨的那十五万两银子里头的!”
全都是沾着血的人命。
武清伯夫人被这般指着鼻子骂,火爆性子就忍不了了。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李彩凤,你可弄弄明白,当年要不是你大哥入宫做太监,哪里还能容你去裕王府做奴婢,早就不知道叫爹卖去哪个地主家做小妾了。是,你对李家是有恩,可你也想想李家这么多年来替你做了什么!你嫁给朱家不假,可你身上流的到底是李家的血。怎么,一朝成了凤凰就不认人了?要将咱们这些不富贵的穷亲戚都给撇去一旁,撒手不管了?”
她抱着胳膊冷笑,“爹在天有灵,见着你这模样,怕不是得气得活过来。”
李太后被气得双唇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指着武清伯夫人,慢慢地抖着身子站起来。
“哟,被我说的没话说了吧?踩中你的痛脚了吧?人活一世,谁还能没点错处?武清伯府有钱,花几个钱办个宴怎么啦?又不是勒紧裤腰带,打肿脸充胖子。你自己想要做脸,假节俭不要紧,别拖着咱们大家伙儿一起下水啊,要遭报应的你知道不知道。”
“来人!来人!”李太后气得拔下头上的金钗就往武清伯夫人身上丢。
都人匆匆忙忙地过来,搀住李太后。李太后气得直发抖,指着武清伯夫人,“把她,把她给我轰出去!以后再不许她入宫来!”
武清伯夫人冷哼一声,“你当我愿意来?日后就是请我都不来!稀罕。”说罢,“呸”地一声吐在地上,径自离开。
田夫人等武清伯夫人离开之后,才敢入殿。她见李太后气得着实不轻,赶忙从
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取了个小瓷瓶来,倒出两粒来给李太后合水服下,又拼命地摸着她的胸口顺气。
“娘娘,娘娘,太医先前就说了,您现在可不能置气。同那种浑人没什么可气的。”
李太后服了药,情绪平静了许多。她粗喘了几口气,挥挥手,示意都人们都退下。
华灯初上,慈宁宫的主殿内还不曾点灯。
李太后不让人进去。她独自一人呆在里面已经很久了。
天空有些灰蒙蒙的,很快又驱赶走了一丝日光,成了彻底的夜晚。殿外的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都人们都守在原处一动不动的。
好似无人的宫殿一般。
殿中的李太后独坐在上首,自武清伯夫人走后,她就没动过了。她闭了闭眼,用衣袖擦干脸颊上的两行泪痕。
刚擦干,眼泪就又落下。
李太后觉得衣襟有些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发现竟是叫眼泪给浸湿了。她站起身,想去里殿换身衣服,却忘了自己眼前的黑暗不仅仅是因为天黑,更是因为她的眼疾。方站起来,就跌了一跤。
桌椅被撞得七倒八歪。
李太后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挥开赶来的宫人们的搀扶。
“哀家自己来!”她摸索着青砖地,慢慢儿地一点点起身。
都人们围在四周,手都虚虚张开着,生怕慈圣太后再出个好歹——方才那一跤不知道有没有摔坏了。
李太后凭着记忆,朝里殿走去。她两只手在前面探着路,脚小心翼翼地往前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
“哐当”一声,架子上的花瓶被碰倒在地,摔了个粉碎。
都人赶紧过去,将瓷碎片捡起来,生怕让李太后踩着了。她脚上穿的软鞋,要是踩到锋利的碎瓷极易受伤。
李太后没看到她们的动作,也没顾及到这一点。她继续往前殿走,一脚踩在都人的手上。都人轻轻的呼痛声惹怒了她,狠狠地在手上又碾了几下,“叫什么!”
都人红着眼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死咬着下唇让自己别再出声,被踩住的手钻心地疼。
李太后又碾了一下,伸脚过去将人踢翻。
这一脚正好踹在都人的脑门上,她往后一倒,撞在柱子上,就此人事不省。
无人敢救。
随着李太后走入里殿,各式各样被打翻东西的声音传了出来。
但再无人敢进去触霉头了。
皇贵妃册封大典之后,郑梦境在都人的服侍下脱下沉重繁复的大礼服。
想起方才王淑蓉从头到尾的那一张臭脸,郑梦境就笑到肚子疼。前世她们两人斗了一辈子,这次重生后,自己总算是把场子给找回来了。
大典之后的宴席,王喜姐特地将郑梦境的嫂子宋氏叫过去说了几句话。宋氏受宠若惊,但言行总算不出大错。王喜姐见她有些拘谨,也没多说,就放她回去位置上坐着了。
郑梦境看了这幕,心里暖暖的,跪拜皇后的时候,心里也多了几分诚心。
皇后是真的有心与自己交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郑梦境的目的都算达成了。
接下来的,就是如何将嫡子扶上太子之位了。
虽然已有元子降生,但朝上不少人还是坚定地站在皇长子这边。
无他,盖因两者差了四岁。朱常洛眼见着无病无灾,蒙学教授看来虽非天资聪颖,却也谈不上愚笨。但嫡子尚在襁褓之中,婴孩柔弱,说不准哪天就一命呜呼,大家空欢喜一场。
朱翊钧一开始不过觉得上疏要求册封朱常洛的言官是小人佞臣,看过奏疏后便丢在一旁,并不理会。有些言辞激烈,或特别些的,还当作笑话来说与郑梦境听。
可后来事情开始渐渐发酵,牵扯到了郑梦境的身上。
有人认为,王恭妃生育了皇长子,比起郑梦境而言,更有资格先成为皇贵妃。大明朝对嫔妃的名额并没有特定,便是皇贵妃也可以想立几个就立几个,全凭圣上裁夺。既然郑氏可为皇贵妃,缘何王氏不行?
朱翊钧一看那封奏疏,就勃然大怒。“朕家事,也需旁人指点?”说着就要将上疏的言官寻来廷杖,还是申时行给拦住了。
“陛下此举,岂非坐实了小人心中猜度?认为陛下专宠皇贵妃,而冷落了恭妃。届时谣言越传越广,于皇贵妃却是有碍。”
朱翊钧气得一拍桌子,茶碗中的茶汤都溅了出来。“皇贵妃侍奉朕之勤劳,便是皇后都不能比。你们、你们知道什么!”他原想将郑梦境对自己的一言一行当成事实举例子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等闺房秘事,岂可四处宣扬。
想想,还是不满,光说空话不足以叫人信。朱翊钧便说了些无伤大雅的事,掰着手指说与申时行,“朕每至一宫,皇贵妃必贴身服侍,端茶斟水,不假他人之手。淑敏贤德,教导育儿自然大度,且看翊坤宫的三位皇嗣便知一二。事两宫太后与中宫,也从来恭敬顺从。皇贵妃究竟哪里不好了?就因为她没生下皇长子?!”
申时行抹了一把脸上被朱翊钧喷到的口水,心里不免生出些许腹诽来。这些就是同他讲也没什么用,言官该弹劾还是弹劾,他自己前些日子还叫人给参了呢。
“先生你说,朕用什么理由给恭妃晋封?她原为都人,因孕得封恭妃。为妃四年来,不见其有殊处。”朱翊钧冷笑,“若因产子,就该封皇贵妃。那产下元子的皇后呢?朕又该给永年伯府什么赏赐?”
申时行静默了一会儿,“圣上,臣以为其源还是在于国本,不若早日下旨册封元子为太子,一切当会迎刃而解。”
提到国本,朱翊钧便沉默了。他与大多数人想的一样,想看看朱常汐能不能长成。王喜姐的身子不是非常康健,之前所出的皇长女也一直病歪歪的,好不容易才长成,依李时珍的诊断而言,以后是要日日以汤药相伴的。
朱翊钧并不想要一个身体不是非常健康的太子,他自己的身体就谈不上好,所以才提前建造了定陵,同时也十分关注继承人的身体状况。
在嫡子出生之前,他心里属意的是朱常溆。虽然皇次子有腿疾,但身体却很健康,打出生后到现在,连风寒都不曾得过。比起每个月都得生场小病的朱常洛要好多了。
将郑梦境晋为皇贵妃,他也是有考量在其中的
。万一,万一嫡子果真无法长成,那么……届时便以子以母贵为由,册封朱常溆。
朱翊钧自以为这样的安排万事妥当,日后能杀个措手不及。却没料到李太后、王恭妃,还有不少朝臣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
李王二人自不必说,支持朱常洛的外朝臣子则认为,一旦元子夭折,还是必须以次序来定夺国本之位。为了防止日后朝上因国本起争论,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刚出现苗头就给掐了。既然圣上想要因爱而立,行啊,那就将王恭妃也捧上皇贵妃之位,日后两个皇贵妃,何谈什么子以母贵。
再者,支持皇长子,可比支持皇次子更有可能有赢面,搏个从龙之功。
申时行作为首辅,并没有当众表明自己在两位皇子中更偏向哪一个。他的心里也在犹豫,这一次,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更为合适。最后的选择,是保守起见,另择元子。
既然皇长子和皇次子都争论不休,无妨,有元子在最前面杵着,谁都别争。只要这位能平平安安长成,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申时行心里唯一担忧的,就是嫡子是否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皇。
大明朝可受不起再来一个正德帝。
不过观中宫的言行,倒不像是会教出正德帝的人。
“太子之事……再议吧。”朱翊钧有些颓丧地靠在椅背上,“嫡子还小,再过几年看看。等蒙学授课了,朕再做决断。”
申时行拱手道:“圣上英明。”
朝中有人对自己晋封皇贵妃不满的消息很快就传进郑梦境的耳中。她全然无所谓,这种事重生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正因此,她也特别好奇,那些知道朱常洛登基后,二十九天就一命呜呼的臣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频繁的帝王更替,并不有利于国朝的平稳。纵观青史,凡国之将亡,无不更替频繁。有的甚至立个娃娃做傀儡,继续自己的夺|权之路。
这些郑梦境明白,那些研读史书的内廷外朝之人更明白。
郑梦境走进内殿,见阿狸正立在摇篮边的绣墩上,轻轻地推着摇篮。它见郑梦境进来,“喵”地叫了一声,好似在说它正哄着朱常洵。
郑梦境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道:“有劳阿狸。”摸了摸阿狸的下巴,就将视线转向了摇篮中正傻乎乎乐呵的朱常洵。她轻轻地摸着朱常洵的脸,眼中的慈爱之情几欲溢出。
她的洵儿,这次娘必要改了你的命格,免得你再命丧贼人之手。
作者有话要说: 鹅尔浑城
尼堪外兰正焦灼地在屋中来回走着。
前方的探子回报,穆尔哈齐已经率兵打下了之前截杀他的哲陈部托漠河城,俘获无数人畜而归后,如今正与努|尔哈赤一同挥师朝鹅尔浑城来。
自与努|尔哈赤对上后,尼堪外兰就连连大败。这次从嘉班城逃脱敌手,还是有诺米纳提前通风报信,否则此时早已身首异处,命丧黄泉。
怎么办,怎么办!
尼堪外兰想起自己昔日作为图伦城主的风光,在对比今日几番仓皇逃离,深感恨意。
而就在他犹豫如何再次逃离之时,穆尔哈齐和努|尔哈赤已经兵临城下。兄弟二人赤红着双眼眺望着不远处的鹅尔浑城。
尼堪外兰就在那里。
他们不同戴天的杀害父祖的仇人。
努|尔哈赤咳嗽了几声,前几日他偶感风寒,对于常年在马背上征战的他而言,这不过不足为道。但到底有些影响。
穆尔哈齐主动请缨,“就由我先去打头阵,兄长压后。”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这次!我必要将尼堪外兰的首级砍下,献于玛法和阿玛。”
“去吧。”努|尔哈赤的目光透过鹅尔浑城,望向更远的抚顺。
他的志向并不于此。近年来天寒地冻,草原上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了。牧民不仅受到明军的驱赶,还有来自各部贵族的压迫,人畜大批地死亡。
尼堪外兰只是自己前进道路上的一小步。
努|尔哈赤要的是重走当年蒙古人打进中原的那条路,在京城挂上女真族人的旗帜。
穆尔哈齐点兵后,即刻一马当先冲向鹅尔浑城。一路之上,皆为仇敌。他犹如入无人之境,长刀在手,左右挥动,砍下无数人的首级。
这些,全是该给自己的玛法和阿玛陪葬的。
不多时,努|尔哈赤也领兵一路杀过来。
鹅尔浑城的弓箭手借着城墙的遮掩,不断朝城外射着飞箭。
穆尔哈齐和努|尔哈赤非常好认,他们身上穿着的盔甲是与旁人所不一样的。擒贼先擒王,二人便成为了弓箭手的目标。
“嗖”,一支流箭对准了努|尔哈赤的咽喉飞来。正专注于眼前敌人的努|尔哈赤并未留意。
也许是天不亡他,努|尔哈赤挥刀砍下右边的敌人后,一个转身躲过身后袭来的长|枪。飞箭失了准头,射中他的肩头。
“兄长!”穆尔哈齐见努|尔哈赤受伤,不顾一切地策马奔来,一刀劈断第二至飞箭。
努|尔哈赤捂着肩头的伤处,朝城上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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