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传来流月的一声爆喝:“滚!”
薛子游按捺下心头火气,告诫自己犯不着跟这少爷置气,好言好语道:“流月,你先把门打开……”
“滚!”
薛子游忍了再忍,终于忍无可忍地抬手将枪掷向门窗,手心不由自主地附了些许灵力,使得那枪破窗而入。他也顾不得可否会伤到流月,横眉冷道:“那你莫出来了!”说罢拂袖而去。
尉迟左看看右看看,还是选了相对而言好说话些的薛子游,一路小跑着跟上,结巴道:“子、子游,你别、别生气,流月他、他……”
薛子游走得足下生风,没几步就出了流月那间小院,不耐烦地将他打断,“今晚我去你屋住。”
“啊?”尉迟瞪眼道:“那段、段明皓……”
薛子游顿了顿,“我不想见他。”
“哦。”尉迟抓抓脑袋,迟疑道:“可、可我睡相不好,要、要是半夜把你踢下床去……”
薛子游走得更快了。尉迟在身后问他:“子、子游,你、你去哪里?”
薛子游咬牙切齿道:“我去湖边睡!”
嘴上这样说了,薛子游却并不想再见到大毛小毛,怕藏不好脸上的情绪,徒劳使他二人也烦心。他绕着湖的外围走了数圈,又听见了那渺渺琴音,三两声拨弦,四五声切切,音节回颤不止,却未惊落檐上一片雪。
薛子游伸出手,从一旁垂下的柳枝上掐下一片叶子,沾了雪的叶片绿莹莹的,好像一块结了霜的玉。忽然腿上一紧,薛子游低头看,见小毛正抱着他的腿,脸上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薛子游笑了笑,把那细长柳叶递过去。小毛兴奋地指了指湖边,拖着他往那边走。薛子游半推半就,一路踉跄着回了湖边。大毛见他来,手上抚琴不停,只颔首微微一笑。
小毛拉着他坐下,将柳叶凑到唇边。
薛子游幼时是也做过折柳叶做哨子吹这等事的,不过他还从未想过细薄一片柳叶,亦能吹出如此婉转清越的音调。长长的柳枝垂在湖面上,映出一点碧绿的影,随着这乐声轻摇慢摆,好副婀娜腰身。
薛子游有些出神地望向湖面,心头渐渐消了火气。方才曲和的话是有意嘲讽,可也不是全无道理。薛子游之死,若硬究起来,金崖是罪魁祸首,薛子游是盲目托大,段明皓则是未成人事,但凡少了哪一条,这逍遥君也不会落个如此凄惨下场,不过若是逍遥君不死,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在这求仙问道的世界待了些时间,薛子游渐渐也觉得,是有个东西叫做天意的。
再说八八八八——她上司会是什么?会是所谓的“天意”么?还有多少个像八八八八一样的系统?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的人?
一曲毕,大毛取了新茶奉与他。薛子游接过那细巧的茶杯,手上都不敢用太大力气,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这薄瓷给捏碎了。他低头呷了一口,只觉那茶水甫一入口,便化了千万缕清气直抵肺腑,待他小心含入喉中,则唇齿留香。
苦不是太苦,甜也不是太甜。薛子游无声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回大毛手中,微笑以示褒奖。大毛笑道 :“这茬新茶,是特意托了尉迟大人在南边采回来的,据说此茶三年一熟,有清彻肺腑之能,主人以为如何?”
薛子游此时方感流月让他装哑巴的好,不然这一通论茶下来,十之□□要被当成个冒牌货。此时他只用笑笑,示意“说得好你说得都对“便足了。果然大毛不再多言,转头对小毛道:“今晚我们做些茶饭罢,这庄内许久没这么热闹了,也是给主人接风洗尘。”
薛子游刚想摇头表示不麻烦了,可砸砸多日不进油米的嘴,又有些干渴,于是继续傻笑鼓励。大毛得他授意,面上笑容已藏不住,望望天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准备罢。”
两人收了茶炉和琴去备饭了,留薛子游一人继续在湖边出神。周遭没人,他便干脆脱了行迹,仰躺于柳下,任那柳枝轻抚他面。
“杨柳岸,晓风——什么来着?”薛子游眨眨眼,觉得自己也得了些古人的骚气了。
高处月亮也自然圆。这夜无云蔽月,月大如银盘,大毛小毛便干脆把桌椅搬到了庭院中,要几人露风而食。玉宸、尉迟和段明皓都一叫便到了,出乎薛子游的意料,流月竟然也露了面,且神色平静,浑若无事。
饭食齐备,几人各自举箸。大毛将桌上的菜色一一介绍来,末了抿着嘴笑道:“班门弄斧——于吃一道,尉迟大人才是真正的行家。”
尉迟腼腆地抓抓后脑勺,想说什么似乎又张不开嘴,只好往口中填了一筷子肉。
可惜这宴虽然丰盛,吃宴的几个人却都兴趣缺缺,各自心事重重。流月吃了片刻,皱眉道:“换酒罢,我喝不惯茶。”
大毛微微一怔,抱歉道:“我们庄中已经多年不备酒了……”
流月一掌拍在桌上。登时把大小毛都吓得不敢言声。
流月冷哼一声:“没有?那去找!”
大毛:“这……”
薛子游看不下去了,如果说流月白日还属情有可原,此时就纯粹是无事找事了。他刚想替大毛小毛出头骂他一顿,便听段明皓道:“想喝酒自己下山去打,这里不是你的南天台,无人是你家仆。”
流月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中茶水尽数晃了出来。
“你算什么东西?“流月的声音轻如呓语,“一介凡人,还敢对我说教,自不量力!”
段明皓仍然垂眸敛目,只手中茶杯有细微的碎裂声。
业余和事佬尉迟哀哀望向职业和事佬薛子游,却得了薛子游一个比段明皓更加分寸不让的神色。大小毛和玉宸已经在一旁看傻了,大毛语无伦次道:“几位大人……不过是杯酒水罢了,我这便……”
“你们二人下去休息罢,不得命令不许回来,“流月冷冷道:“玉宸,你也下去。”
见三人还频频回顾,流月拔高声调:“快滚!”
待他们走远了,流月这才扭头望向两人,双手抱在胸前,摆出迎战姿态,冷笑道:“我看你二人都有话说得很,不如趁今夜都说干净了罢!”
段明皓欲张口,被薛子游截住:“你
你等等。”
“流月君,请你赎罪的话我先说在前头, “薛子游并不起身,仰脸道:“我是有话要说,而且不太好听。”
流月静静坐着,无甚反应。
薛子游:“我方才想了一下午,觉得曲和说得一点不错。金崖在你嘴里虽然是个孙子,可我们谁也打不过这孙子,恨他又能怎么样?但流月君怎么能有做不到的事?你不是从来都是想要什么便得什么么?”
“哪怕你、化生,都说段明皓言而无信,说他害死了我,我还是不觉得他错,“薛子游慢慢道:“他不愿说,但我知道事情必有隐情,不然他还费心救我作甚?死了干净一了百了,流月君你说是不是?”
流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薛子游冷冷道:“我想说你卑鄙无耻小人至极,报不了仇便怨恨到别人头上,只会挑软柿子捏。再者,你自己也说过:‘打狗还需看主人’。姑且不论段明皓是不是狗,总之这是我的人,你成天又是冷嘲又是热讽,看过我的脸没有?我允许你动他了么?”
段明皓手指微微一蜷。
流月脸僵住了,连牙根都咬得嘎吱作响。薛子游生怕自己一旦停下来便没继续的勇气了,便硬挺着继续道:“你还瞧不起凡人出身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千百年前,还指不定谁是仙人谁是凡人、谁能决谁的生死呢。你现在下山去随便拎个人上来看看,仁义礼智信,哪个不比你强?”
他深吸一口气,补了最后一刀——“朋友救不了,有仇没法报,除了四处找茬乱发脾气,你还能做什么?我看什么漆吴之山你也莫要去了,小石头就留给我救罢。”
流月:“你要赶我走?”
薛子游:“我只想让你冷静冷静。”
薛子游本以为流月会怒吼或者咆哮,一枪把他和段明皓两个狗男男一齐扎成人肉串。可流月只是抓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他喝茶如豪饮,喝完后一亮杯底,抬手便把杯子摔碎了个粉粹。
“是,你说得半分不错,”流月面无表情道:“那你要我如何?和金崖同归于尽?”
薛子游:“我没那么说。”
西天飘来阴云,一时把月光遮掩了大半。几人坐在黑暗中,没有光,也没有影子,彼此对峙。半晌,流月迈开步子,一脚踏在了破碎的茶杯上,踩出了细微的瓷片碎裂之声。
“那你要我如何——”流月低声又说了一遍,“我该恨谁?我从小到大……止你这么一个朋友。”
暗影把流月的背影削得很薄,如同个失了心爱之物的少年,茫然地立在原地,不知该去往何方。他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细若蚊呢:“谁让我就你一个朋友。”
薛子游也沉默了。
“我不走,”流月执拗道:“你赶罢。”
流月说完便转身走了,步伐平稳,一丝踉跄也无。那阴云渐渐放过了这窄小的山头,露出其后大得有些狰狞的月亮;月影落进湖中,又仿若生出另一个月亮,在水波里荡漾。剩下三人各自默然许久,还是薛子游先开口道:“尉迟 ……要不,你去看看他?”
尉迟难得也沉着脸,很不开心的模样,但仍没推辞,追着流月去了。
薛子游这才有功夫去思考段明皓的反应。他方才脑子一热,想到什么便全吐出来了,本意是想开解流月,给他开个发泄的出口,哪怕打发一顿脾气或者大打一架,都是好的。可他一没料到流月居然是这个反应,二忘了把段明皓计算进去。
那个“薛子游“会这么说话么?然后他会怎么做?
“子游 ……”
薛子游想也不想便道:“你叫哪个薛子游?”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