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关,崔崇与崔芮更加忙碌。崔慕向吏部述职后就在家等着年后安排新的职务,不出意外,便是御史台下属台院从六品下侍御史。所以,崔瑾时常被接到崇仁坊。因还未寻到合适的先生,崔理等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一同听课。见崔瑾对琴、书、画三艺颇有领悟,崔慕便着重考教他棋艺和对经学的理解。崔慕虽性子严板,但很会教授于人,引经据典,民间传说,随手拈来,还结合当今时事进行分析。同时,他不是一味地授予,还要求孩子们说出自己的看法,并进行仔细讲解。崔瑾得益匪浅,有些困惑许久的问题也茅塞顿开。对崔瑾提出的一些颇有深度的疑问,崔慕暗自惊叹,但更是兴致勃勃,为此还经常在授课后钻到书房内翻看各种典籍,以便更好地回答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
“此子,前途不可估也!”一次,崔慕对崔崇叹道。
崔瑾有自知之明,不因前世所获的一点先进经验而沾沾自喜,而是更加虚心谨慎。这也让崔慕更满意。
见长子学识进步极大,崔芮很是骄傲,但偏要酸溜溜地对隽娘道:“瑾儿都不愿呆着自家了!”隽娘哭笑不得。
一晃,隽娘已怀胎十月,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日。崔瑾给伯父告了假,不再外出,连李大郎的邀约也婉拒。李大郎听闻,让人送了不少补品来。
这日一大早,隽娘便频频胎动,请大夫把脉,知已快生产。一切两位接生婆随时待命,一切用具均早已准备妥当,旁边的耳房也设为产房。
荣大娘道:“娘子,离生产还有一会儿,您忍着点,先走动走动,这样才能顺当些!”
隽娘也知此话有理,扶着几个奴婢的手在院子里慢慢挪动,时而停下深吸一口气。崔芮见自家夫人痛苦的模样,自己又帮不上忙,心中甚是焦虑。崔瑾遂让人将焦尾拿过来,净手焚香。一曲“莲说”悠悠扬扬在崔府上空回荡。
一池清潭,一朵红莲,在水中央轻轻舞动。对着晨辉,对着晚霞,对着风霜雪雨,它在诉说,它在等候,等候那个手握书册款款而来的青衫男子,等候那温润平静的目光淡淡地看向自己。于是,它羞涩地绽开笑颜,一瓣、两瓣……将自己最美的容颜静静绽放。
风住了,树静了,连正在做事的奴仆也不由放轻了手脚,就怕破坏了这份美妙。隽娘觉得自己惶恐不安的心也逐渐平稳下来。
千年的期盼,终于换来你一声轻叹,换来那一眼的惊艳。
余音缭绕。
“啪啪!”崔芮的击掌声将众人惊醒。
“瑾儿,这曲子为父怎从未听过?”崔芮问。
崔瑾眨眨眼,将情绪隐藏在心底,抬眸浅笑道:“儿子随手弹的,无名!”
“哦?”对于这种情形崔芮已经麻木,因为长子经常弹奏无头无尾的曲调,问他,他总是说在锻炼手指的灵活性。
“为父在琴音中看到一株独立千百年的青莲,那么,就称为‘莲曲’可好?”崔芮摩挲着下颌道。
“哼!什么‘莲曲’,一点都不雅致!”崔崇与王氏慢慢走近院子,小王氏在后跟随。
“父亲(阿翁)!阿娘!嫂子!”崔芮和隽娘忙唤道。他们未料到崔崇也会来。崔瑾和崔瑜也忙行礼。
“隽娘,还好吧?”王氏关切地问。
“有劳阿娘关心,媳妇一切还好!”隽娘道,突然面色一变,大声痛呼,“哎呦!”
接生婆子一看,原来是要生产了。荣娘子忙让人将隽娘扶到产房,王氏和小王氏也随同进了产房。热水一盆盆端进去又递出来,房内传来隽娘压抑而痛苦的叫喊,听得崔芮父子三人的心一阵阵地收紧。
见崔芮急得团团转,崔崇喝道:“慌甚?哪个妇人不如此?”又见崔瑜被唬得脸煞白,便命人将她带下去。正待让人将崔芮也抱下去,崔瑾却又让人点燃一支檀香,双手放在琴弦上,闭上双眼,待心绪慢慢平复,手指轻轻一抚,悠扬的琴音响起,慢慢地,一副画卷在大家眼前展开。
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轻轻地抚摸着平坦的腹部,眼里溢出无限的幸福和期盼。女子的腹部渐渐耸立,那苗条的身段、姣好的容颜变了形,腿脚开始浮肿。
“十月怀胎娘遭难,坐不稳来睡不安。”崔瑾低吟道。
即将生产,女子蹙紧了眉,忍受着频频发作的疼痛。
“儿在娘腹未分娩,肚内疼痛实可怜。”
临盆,女子咬紧了牙关,忍受着锥心断骨之痛,汗水浸透了衣衫,这是生与死的考验。
“一时临盆将儿产,娘命如到鬼门关。”
神情已经恍惚,力气已经用尽,但是孩子仍未出来。在接生婆子的惊呼声中,女子再次鼓起所有的力量。孩子,我的孩子。
“儿落地时娘落胆,好似钢刀刺心肝。”
终于,孩子呱呱落地,听闻孩子一切正常,女子昏睡过去,脸上布满泪痕,唇角含着笑意。
“娘坐一月罪受满,如同罪人坐牢监。”
女子的心无时不刻牵挂着孩子,哭了笑了,冷了热了,醒了睡了,病了饿了……眼里、心里全都是孩子的声音,孩子的身影。孩子的啼哭让她心如刀绞。
“倘若疾病请医看,情愿替儿把病担。”
晚间,待孩子好不容易睡熟,女子又借着昏暗的油灯给孩子缝制衣裳,一针针一线线,无不是为娘的一片深情,一片希望。孩子慢慢长大,会说话了,会走路了。
“时时刻刻心操烂,行走步步用手牵。”
孩子遇到痘麻生死关,女子日日忧心,天天祷告,请医求神,孩子终转危为安。女子却累倒了。
“八岁九岁送学馆,教儿发愤读圣贤。”
孩子进学了,女子在家缝衣做饭,眼睛频频望向门外。既忧心孩子读书不努力,有担心在学堂吃苦。日盼夜盼,孩子逐渐长大成人。不知何时,双鬓染上了风霜,皱纹爬上眼角,腰弯了,背驼了,牙松了,耳背了。昔日红颜,已成白发老妪。
“慈鸟尚反哺,羔羊犹跪足。人不孝其亲,不如草与木。”
……
余音久久不散。
崔芮转过脸,抹了抹眼角道:“臭小子,怎弹这曲子,平白惹人心酸!”
“哎,可惜,儿不如孙!”崔崇叹口气,瞪了他一眼,道:“有此佳儿,是你前世修得的福分!”
崔芮想反驳,但一想到那声声入耳、句句入心的低吟,不由放柔了声音,道:“父亲,您是瑾儿的祖父,以后他也会孝敬您的!”
崔崇撇过脸,不理会他。
“哇哇——”响亮的啼哭声从产房中传来,众人一惊。
“哎哟!恭喜大老爷,恭喜郎君!”一个婆子满脸笑容地从屋内走出,给崔崇父子行礼,“恭喜贵府又添一位文曲星!”
“这才多长时辰,怎就生了?”崔芮有些不信,但耳边分明是婴儿的啼哭声。
“混账!你还嫌自家媳妇儿受的苦少了?”崔崇狠狠瞪了他一眼,扬声道:“赏!接生婆双倍,不,三倍赏钱!府里上下发两倍月钱!”
宣阳坊崔府一片欢腾。
崔瑾高声问那婆子:“我阿娘怎样了?”
崔芮也忙趴到产房窗户前,问:“阿娘,嫂子,怎未听见隽娘的声音?隽娘还好吧?”
小王氏走到门前,掀开门帘,探出头来,笑道:“二郎放心,弟妹一切都好。啧啧,从未见过如此顺利的!”
崔瑾才长长舒了口气。女人生产如过鬼门关,特别是在如今,没有现代先进的医疗条件,生产只能苦熬着,若是遇到难产,很可能便是一尸两命,好不容易将孩子生下来,或又因产后大出血身亡,实在是惊险不已。高度紧张的精神一松懈下来,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下去,缓缓倒在琴上。
“小郎君!”宁大娘急唤道,将他抱起。
一直候在院中的大夫忙上前诊脉,道:“无妨,只是先前抚琴耗神太过,歇息几日便好。”
“这孩子!”崔崇摇摇头,令宁大娘抱下去好生服侍。
孩子清洗干净包裹妥当,让崔崇先看了看,然后与隽娘被送回房间。崔芮伸长脖子瞅了瞅王氏手中的襁褓,握着隽娘的手道:“辛苦隽娘了!”
隽娘虽已累极,但精神还算好,笑道:“有几次妾身都痛得受不了,累得快晕过去,隐隐约约听到了瑾儿的琴声,立刻又清醒过来。咦!瑾儿呢?怎不见他?”
“你也知抚琴耗神,便让他先下去歇息了。”崔芮道。
“阿娘,瑾弟的手指都流血了!”崔瑜心疼地道,眼里泪光点点。
“这孩子!”隽娘又怜惜又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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