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一闹腾没有?”燕二太太梳洗过后来到东梢间看幺儿,顺口问燕七。
“可欢实了,尿了小九一身还跟那儿坏笑。”燕七把怀里的团子递给燕二太太,没说的是燕九少爷中招后的那一张臭脸,被尿湿的那件衣服当场脱下来就让人扔灶膛里烧了去。
燕二太太也是笑,抱了抱小十一后就转交给了奶娘,又接过燕七递来的茶抿了几口,道:“我琢磨着咱们有了粮也不必藏着掖着,就放开了吃,你和小九都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天天跟着粗茶淡饭原就委屈着,再不吃饱点还怎么成?”
“说得是,咱们都不能委屈着,我昨晚可光捡着肉拿了。”燕七道。
燕二太太笑:“晚上让伙房做辣子笋爆腊肉,再弄条熏鱼,好好儿吃上一顿,”转头又和兰嬷嬷道,“张彪那伙子爱吃肥的,叫伙房狠狠炖上一锅,再拿些银子出去买酒,只别让他们多喝,又要缠着萧家小哥比武。”
兰嬷嬷笑道:“喝不喝的反正也是比不过。”
大家就一起笑。
接连两三天,也没传出什么粮仓失窃的消息,燕九少爷说即便管仓的人发现粮食少了,只怕也不敢吱声,甚而还会想法子遮掩过去,唬弄上头派下来盘库的人,毕竟粮仓失窃可不是小事,他们负责看守的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发现,即使不是监守自盗也难逃罪责,这种战争时期能有个工作有口饭吃不容易,谁也不想丢饭碗,正好又赶上下雨,随便借口说天潮发霉报个损耗也就混过去了。
燕家因此而暂时度过了缺粮的难关,张彪依着燕二太太的吩咐仍然带着人三不五时跑去布政司门口大闹,布政司压根儿连大门都不开,来闹的又不止燕家一家,应付哪家都不是,因而只借口说马上要开仗,一时半刻顾不上你们这些只会吃粮、没法为国家出力的人。
动用到燕家军和骁骑营的人一齐出兵的战役,自然不是小仗,张彪这些已经不能再上战场的伤兵残将依然关注着战局,每天往外跑着打听前方的战况,零零星星的也只能带回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说是连武家军都一并先发,同老大的队伍和骁骑营三军并作一路,直取四蛮大营腹地!”回来了就被燕九少爷叫进了东厢,把打听到的全都汇报上来。
燕九少爷最近翻得最多的就是兵书和北塞及关外的舆图,可惜战争从来不是靠书本就能预料胜负的,他能做的也仅仅只是听张彪每天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然后努力地在其中甄别哪一条可信,哪一条值得更密切地关注下去。
萧宸自那日跟着燕七偷粮回来,似乎比以往更重视武技方面的锻炼了,每日在外院里要练上很久的功夫,读书也没有落下,因而比别人闲暇的时间更少些,崔晞却没有燕九少爷和萧宸身上的那些负担和念头,与燕七一起被燕九少爷誉为“燕宅二闲”,俩人每天除了闲聊就是研究橡胶,再不就是拿着小十一各种玩儿,小十一彻底被玩儿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睁眼儿见不着燕七就要大闹天宫,于是从此后燕七就多了个人肉手包,走哪儿都得挟带到哪儿,有时候蹲茅厕都得一并带进去。
这日早上,燕宅上下吃过早饭,看书的看书,拢账的拢账,撩闲的撩闲,当玩具的当玩具,正一如平常,却听得二门外张彪在那里呼喝着要人赶紧开门,说是有急情要报,粗使丫头奔过去开门,张彪一头便闯了进来,大步就要往上房奔,却是被燕九少爷从东厢门里出来叫住:“我正有事找你,先到我这儿来。”
张彪发急,看了眼上房,顿了顿足还是进了燕九少爷的东厢,毕竟这位可是他老大的长子,老大不在,自是要听小老大的令。
“什么事,说。”燕九少爷待他进屋,便往当地一立,双手一揣淡淡看着他。
“爷!他们说——他们说老大的兵——全军覆没在蛮子手里了!”张彪眼睛里充着血,鼻孔呼哧呼哧地往外喷着粗气。
“‘他们’是谁?消息哪儿来的?”燕九少爷却岿然不动,仍只淡淡地问。
“外头都在传!我在守城军里认识几个兄弟,他们都得了内部消息!”张彪嘶哑着声音。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见尸首,一切皆不可信。”燕九少爷冷冷看着他,“不过是传言,就拿进来大呼小叫,除了扰乱人心还有何用?!这满宅里不是女眷就是老幼,虚言入耳,又能让他们如何?!纵算是我爹当真战死,叫有何用?急有何用?危言耸听又有何用?!”
这个一向温吞淡凉的小主子几时如此疾言厉色地说过话?张彪一下子被训得哑了声,呆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有坐实的消息,没必要传得满宅皆知。”燕九少爷说完这句,转身走至堂屋上座的椅子上坐下来,“你跟着我爹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燕家军的战力应是熟悉的,轻易便能全军覆没,这燕家军也就不过是虚有其名,何况这一次燕家军又不是孤军作战,武家军和骁骑营是摆设吗?三军齐出,就单只燕家军全军覆没?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难道不知道战时的谣言虚传才是最多的?这其中既有敌方的势力在暗中操纵,又有己方的蠢货们自乱阵脚,谣传,也是战术之一,到了现在你若还不明白这其中猫腻,我看你这辈子也就是个当门丁的料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难听,然而张彪却是被怼得一点脾气没有,谁让这位主儿的话是句句在理呢?张彪这个时候甚至还开了个小差,想着自家老大这父子俩是有多么的不像啊,这事儿要搁他老大身上,直接一句“少他娘的跟老子扯逼犊子,滚你个xx的”就把他打发了,哪儿还有闲功夫跟他掰扯这些道理!
“你回前头去吧,”燕九少爷最后恢复了淡淡的语气,“消息还照样打听,只别再毛毛躁躁的,什么都想着往上房里传,有消息先来回我,我自知道如何告知母亲。”
“是……”张彪已然没了气势,虎眼一耷,道,“爷,我那守城军里的弟兄向来不会骗我,他们既是这么说,只怕……”
“不见尸首,我不会相信。”燕九少爷一字一字道。
“张彪有什么事?”燕七在上房
看了一会儿燕二太太给燕九少爷纳鞋底子,抱着小十一到东厢来串悠,小十一默默地伏在她的肩上,看上去心事重重。
燕九少爷慢慢地把张彪的消息说了,末了道:“这消息不知哪里传出来的,许是四蛮,亦许是姚立达。”
“你说得对,死要见尸。”燕七道,“别说燕家军没那么容易全军覆没,就算真的死伤惨重,我相信他也绝对会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燕九少爷垂眸沉默半晌,慢声道:“我只愿是我想的太多,姚立达先断燕家军的粮,后派出去深入敌方腹地去打最难的仗,天朝这么多的兵,这么久还拿不下蛮夷……设若……姚立达与蛮夷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那么,‘除掉燕子忱’大概就会是这份协议中必不可少的一条了吧。”
小十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伤心得直噎气,燕七轻轻地颠着他,拍着他的后背,轻声细语地哄劝了好一阵,总算让小十一止了哭,而后才和燕九少爷道:“别担心,事实上燕家军并没有断粮不是?而且武家军和骁骑营的也去了,这该是北塞所有最精锐的兵了吧,如果这样还不能生还,那么不管姚立达有没有从中作梗,他们死不在这一仗上也可能会死在下一仗上。我跟你说,真刀真枪的战场,拼的就是硬实力,胜者王败者寇,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弱就是弱,强就是强,既然选择了当兵,那就该有随时会送命的觉悟,而我们既然是军人的家属,也就该做好随时接受现实的准备。”
“嗯。”燕九少爷应了,望着燕七肩上湿嗒嗒的肉团子,犹豫了犹豫,最终伸出手,“我来抱一会儿。”
“他若再尿了你可不许再烧衣服了啊。”燕七说着把肉团子递过去。
燕九少爷僵了一僵,显然一时忘了这货曾经干过的坏事,然而手里已经把人接过来了,不好立刻又塞回去,只得强捺着把这一团揽在臂弯里,这一团在他怀里抽噎了两声,竟就闭上眼睛慢慢地睡着了。
燕二太太在上房里未必听不到张彪的咋呼,只不过两个孩子什么都没对她提起,她也就什么也没多问,这么多年哪一天不是在这样的风言风语提心吊胆中过来的?女人永远比男人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张彪得了燕九少爷的允许,每日里仍是继续努力四处打听前方的战事,内宅的老幼妇孺们也继续平平常常地过日子,转眼七八天过去,张彪再没有打听到更多的新消息,此前关于燕家军全军覆没的传闻似乎也真的只是一个谣传。
内宅的女人们也并不是每天都闷在宅子里足不出户,外头形势再紧张也不能不出门去购置生活用品,燕二太太这日就带着燕七和几个丫头一起出了门,亲自购物不过是个幌子,主要也是为了出门疏散疏散,在没有网络的世界谁能一连几个月都闷在家里半步不往外迈呢?
母女两个几乎逛了大半座城才找到还在勉力支撑着营业的一家杂货铺,赶紧把该买的全都买了,哪怕是价格比平时要高出近十倍也是没有法子。
载着一车用物打马回家,才一拐进落日巷,就远远地看见燕宅门口停了两辆豪华马车并数十名各色装扮的人物,由这些人的衣着来看,这里面有兵,有奴役,甚至还有官员。
“太太……”赶车的家下连忙将前面情形隔着车门汇报给了车内的燕二太太,燕二太太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阵,脸色便有些沉。
“娘认识那些人?”燕七问。
“其中一辆马车是姚立达的。”燕二太太沉声道。
姚立达的马车很好认,气派豪华在风屠城是头一份,而更鲜明的标记是他的车厢四面都镶有一块用银打的花式“姚”字,风屠城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这辆车的。
记得燕子忱说过不许姚立达出现在燕宅附近,这个当口他却突然跑到了这儿来,只怕是有什么重大的变故。
此时想避也已经来不及了,前头那伙人已是发现了燕家母女的马车,纷纷转过头来向着这厢看,于是燕二太太也未让车夫停车,径直迎着这些人的目光将马车驱向前去。
未等马车走至最近前,已是被那伙人中的几名兵士执刀拦下,听得有人喝道:“姚总兵在此,车上的还不立刻下来拜见!”
姚立达算得是北塞军方最大的头头,做为他的下属的家眷,下车拜见也是应尽之礼,虽然这个人合该死一千遍,但也不能因着一时之气落下把柄在他的手里。
燕二太太带着燕七从车上下来,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去,向着姚立达的马车行了一礼。
姚立达在车内坐着,车门大开,却挂着一层珠帘,一把没什么特色的声音从帘后传出来,还带着不合时宜的笑意:“弟妹不必多礼,今日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实乃事关重大,务须亲口向弟妹转告……”一行说着,声音一行移至车门处,噼哩啪啦一阵珠子相撞,这个人从车内探出身来,声音压得沉重,然而又故意让你听出里面带着的笑,“子忱他……阵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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