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说梦话了?”燕七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倒是没有,天将亮的时候小婢起身去小解,顺便看了看姑娘可盖好了肚子,却见姑娘出了一头的汗,脑门儿却是凉的,人也缩成一团。”煮雨端详着燕七头上的碧玉簪子是否插正了位置,“敢是新换了地方不习惯的过?”
“大概是吧。”燕七道。
“嘿嘿,”煮雨向前一伸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儿来,“大老爷今早去宫里之前让小婢给姑娘的,说这瓶儿里是清心安神丸,睡前吃,一日只许吃一粒。”
“收着吧。”燕七起身,看了眼窗前书案上端端正正摆着的一张芙蓉花汁染的红笺,“这请笺是谁送来的来着?”
“户部尚书闵大人家的二小姐使人送来的,”煮雨开心地道,“说是设了个小小茶会,听闻姑娘是第一回来御岛,特特邀了姑娘去小叙半日。”
这就开始了啊,官家子女们的人际往来,这是他们跟随家长到御岛上来的首要目的,能被带到御岛上来的官眷,多半都是在家中有些地位和话语权的,无论是结交朋友还是攀亲结戚,都是不错的人选。
闵二小姐……闵雪薇?当今最受宠的闵贵妃的嫡亲二妹,京中享有盛名的四大才女之一,礼亲王寿辰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一位。
看上去是个孤高的性子,怎么就佛光普照地想要对燕家最不起眼最不受宠的小胖子慈悲一回了呢?
燕七没多想,让去就去呗,收拾妥当,带着煮雨就出了门,见燕九少爷穿了件云水蓝的丝袍,黑发高绾,插了支水玉簪,一身清远地立在露台上,旁边还跟着水墨。
“不看书了?”燕七问他。
“有约。”燕九少爷言简意赅地慢吞吞吐出两个字。
果然从今天开始这人际活动就大范围展开了哈
。
“那一起走吧。”燕七就往楼下走,燕九少爷跟在后面看着他姐,见梳了个利落的单螺髻,露出白白滑滑的一截颈子来,若是能瘦下去,这颈子会显得纤长优美。身上穿了齐胸褥裙,绛紫色的丝衫,藏青色的纱裙,系了一束金亮的长绦,倒是让她肉肉的体态看上去瘦了些,只是却衬得脸和手更白了,失了些暖色。
“这身衣服,配蔷薇色的口脂好看些。”燕九少爷道。
燕七转过脸来看他,见他双手揣着袖,垂着眼皮慢慢飘着,仿佛刚才那话是出自别人之口。
“何方妖怪,从我弟身体里出去。”燕七道。
“……”燕九少爷慢慢抬起眼皮儿看了她一眼,“呆子休要胡说。”
“……”燕七乖乖闭了嘴,做为一个悟能,她还是老老实实赶路的好。
两个人在一处月季花圃前分路而行,燕七要去应约的地点叫做兰风清溆,一路打听着一路就找了去。
兰风清溆设在一淙清溪边,高棚敞轩,四外通透,地面设着筵席,吊着纱帘,穿林的风一吹,溪声鸟声,花香草香,幽幽淡淡地送进轩来,别有一番意趣。
轩里坐着闵雪薇,以及她的妹子闵红薇和另外三四位姑娘,其中一个燕七也认识,陆莲,这位据说是陆藕她爹以要相看亲事为由堵了陆藕母女的嘴后带上岛来的。
“小七,你也来了?”陆莲一见燕七进来,先是怔了一怔,转而笑着亲热地同她打起了招呼,一副自己颇有人缘儿的样子。
燕七一一向着众人行礼,众人亦起身回礼,闵红薇也记得燕七,知道是燕五的妹妹,嘴唇一挑就鼓着眼睛笑起来:“哟,怎么回事,燕五告诉我说这一次燕大人是要带她上岛来的,怎么换成了你?她呢?”
燕七应道:“家姐为祖母侍疾,无法前来。”
燕七也不傻,当然是捡着好听的话说,再说燕老太太中暑卧床是真,也不算是她无中生有咒老人家,只不过燕五至多是去请安问候了几次,侍疾却是没有的。
“呵呵,原来燕五还是个孝顺的,倒真看不出来。”闵红薇似笑非笑摆明不信。
“尽心就好。”燕七道。
闵红薇本想拿着燕五姑娘做一做文章,却被燕七不冷不热的四个字堵住了话头,不由哼了一声,转头和闵雪薇道:“二姐,这位咱们并不熟,你怎么也给她下了帖子?”
语气里是不假掩饰的瞧不起,也并不在意当众给燕七一个没脸。
“谁不是由不熟到熟的。”闵雪薇淡淡地看了闵红薇一眼,转而和燕七道:“燕家妹妹可有小字?”
“安安。”燕七道。
“安安请坐。”闵雪薇颔首示意,有婢女端了茶上来放到燕七面前的小几上。
“方才说到哪儿了?”闵红薇有意令众人忽视燕七,便提声引开众人的注意力。
“说到明晚要在湖上举行的消夏会,”陆莲笑着接话,“听说有许多外番进贡的稀奇水果,还有外番美人献舞。”
“嘁,蚍蜉小国,能有什么好看的舞蹈,”闵红薇冷哼,“都是些尚未经开化的人胡乱比划的,既粗俗又野蛮,哪里比得上我泱泱中原,舞蹈技艺博大精深?!”
“说得是,”陆莲立刻顺着这话风接道,“听说啊,那些野蛮人跳舞的时候,女人上半身什么都不穿,男人浑身上下只围一条短皮裙,身上还有刺青,甚是古怪可怖
。”
才刚还把人称作外番美人呢,转嘴就变成了野蛮人。
其余几位姑娘闻言轻声吸气,不由惊疑道:“这可真是有伤风化,明晚当真要让他们这样跳么?”
“想来是不会的,总得穿妥了才许上场,”陆莲掩口笑起来,“听说这个小国啊,自己没什么本事,就会腆着脸跟我们天朝学,我们尚舞,他们就也跟着风地人人学舞,我们尚骑射,他们就也一股脑地练骑射,据说这一次不远万里地来上夏贡,皇上开恩允他们一起到御岛上来避暑,一个个儿高兴得什么似的,昨儿乘船来时我见了,那一帮子人直嚷着‘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湖’,亦或是什么‘好大的船’、‘好大的岛’云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样子,惹得我们那艘船上的人个个儿笑得掩口葫芦。”
几位姑娘听了便也跟着一起笑,脸上都是身为上邦大国子民的自傲。
闵红薇笑得
最开心,得意洋洋地接了陆莲的话茬道:“可不就是么,那就是一群井底之蛙,不来中原看看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呢!我今儿过来之前见着他们两个舞女,仰着脸鼻孔朝天,一副孤高自傲的样子在那里抻腿筋,简直好笑!就她们那舞姿,别说别人了,就是半吊子如我,都……”
“红薇,”闵雪薇淡声开口,打断了闵红薇后面的自夸,“让人把湃着的水果取进来吧。”转而问向燕七,“喜欢吃什么?”
“都行。”燕七道。
“不挑食啊?怪不得……”闵红薇的一腔得意被姐姐堵回去,正觉得意犹未尽,忍不住就拿了燕七发泄,一双鼓眼睛故意在燕七周身上上下下地打量。
燕七只管肉墩墩稳当当地坐着,宝相庄严得像尊胖菩萨,仿佛一千个大闹天宫的猴子来了也撼不动她金身半分半毫,闵红薇眼睛都快轱辘掉了,也没见激起人家一点不悦,登时就有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泄力感,非但没给人造成不痛快,自己也没能痛快成。
这小胖子可真讨厌。
他们燕家人都讨厌!
“对了,我听说这次那小国进贡来的东西里面有一种猪,杀掉后处理干净,什么调料也不用放,直接放火上烤,能自然散发出香味,好像叫做……”闵红薇故意翻着眼睛想了一阵,转头望向陆莲,“陆二,叫什么来着?”
陆莲正低头喝茶,闻言眼底抹过一丝厌恶,闵红薇这个人最喜欢连姓带排行地这么称呼别人,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简直让人厌恶至极,然而抬起眼来时脸上却是笑容满面,也作想了一阵,方道:“好像叫做‘安香猪’来的。”
“啊,对对,‘安香猪’。”闵红薇一拍手,故意把个“安”字咬得清清楚楚,一对鼓眼睛很是明显地瞟向燕七。
在座众人都知道她心思,或只笑不语或恍若未闻,陆莲更是起身假作洗手去了旁边的净室。
“不过是用可食香草香料拌入饲料养出来的,”闵雪薇忽然淡淡地开口,“不值惊讶,且这法子也是由中原传过去的,不明起源、本末倒置,让人笑话事小,失了天朝上邦有容乃大、不惊于鲜的气度,那便成了轻人者自轻了。”
燕七听得出来闵雪薇这话里对闵红薇的斥责与警告,闵红薇自然也不会太傻,闻言颊上涌起两团晕红,不知是羞恼的还是委屈的,只道了声“我去洗手”便起身匆匆离开了当屋。
闵雪薇不理会她,只端着茶盅子,动作优雅娴淡地用茶盖轻轻刮去水面上的茶沫,放在唇边微抿了一口,而后才和燕七道:“这茶味道如何?”
“清口,还香。”燕七道。
“放了芍药花、绿茶和生地,可养阴清热,柔肝舒肝
。”闵雪薇道。
“好茶。”燕七道。
旁边几人或看或听,都觉得有些意思,闵雪薇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她的冷不是恃才自傲,而就是性子里带的孤高清漠,与同她齐名的另一位京都才女燕家二小姐不同,燕二小姐也不大爱与人主动结交攀谈,她那性子是淡敛严肃,偶尔甚至严厉,所以燕五才那么的怕她。
这样一位孤高性子的闵大才女,怎么就肯纡尊降贵地同一个默默无闻毫无出彩之处的小胖子搭话呢?更甚至还是闵大才女主动找着这小胖子说话的,这小胖子身上究竟是有什么闪光点是大家未曾发现的啊?
就有位小姐试探着同燕七搭腔:“燕家妹妹就读于哪所书院呀?”
“锦绣。”燕七礼貌地答道。
“喔,是名院呢。”大家点点头,能考上名校的人必定是有才学的,难怪闵雪薇会对她另眼相看,搞不好也是个小才女,在座的众人亦都是因着才华不斐才能成为闵雪薇的座上宾的,所谓人以群分,以己推人便都把燕七当做了她们这些女文青中的一员了。
“燕家妹妹在锦绣书院报了什么社?”就又有人笑问。琴棋书画,女文青的最爱。
“骑射和综武。”燕七态度谦虚地答道。
“……”大家一恍惚:她说什么?what汝所言?骑射和综武是什么鬼?!野蛮人的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这个弱柳扶风娴花照水文艺群里?!
“综武,”闵雪薇目光清和地望着燕七,“你是什么担当?”
哗,不食人间烟火的大才女居然也会同人聊综武呢!众人倍觉惊讶。
“炮。”燕七道。
“这么说你的箭法很好,”闵雪薇垂眸看了看燕七端着茶杯的手,白白净净,稳如磐石,再看那茶杯中的水面,连一丝小小的波动都不生,“听闻这一次涂先生也来了御岛,家父与他略有些交情,你若不介意,我可替你代为向他引见。”
涂先生是谁啊是谁啊是谁啊。
见燕七一脸懵比,闵雪薇不由笑了笑,这一笑让众人更是险些惊掉了下巴:冷美人居然笑了!她居然会笑!我去,这小胖子究竟干了什么奇怪的事?!是因为身材太幽默让闵雪薇都忍不住笑场了吗?
“你回去可问问令伯父。”闵雪薇一笑即收,未再多言。
这次的小茶会,是名符其实的茶话会,闵雪薇的客人或朋友,都是些清姝雅眷,大家坐在一处,左不过聊聊诗词书画,谈谈绮景幽情,不见小孩子们的浮躁跃动,也没有已婚妇人的世故凡俗,每一位姑娘优雅又娴淑,说起话来谈吐生香,连归座的闵红薇都是一派大家闺秀,陆莲亦是举止有度,丝毫看不出这位曾经用小镜子反光险些害得武玥摔下高高的秋千。
闵雪薇话不多,多数时候只静静听着其他人说话,偶尔会看向坐在那里一样不爱说话的燕家七小姐,然后发现这个孩子很有些意思,礼亲王寿宴那次玩酒筹的情形她还记得,这个胖小姐坐在闹哄哄的人堆儿里,不盲从也不疏离,稳稳当当的,像她手里茶杯的水面。
而处在现在这样看似格调高雅的场合里,这位胖小姐还是这样的面不改色安之若素,人们总说做人要有风骨,要举动从容、宠辱不惊,可太多人的宠辱不惊带给他人的只有城府深、心机重之感,而这位燕家的七小姐,她的不惊却好像是真的不惊,是仿佛历惯了出生入死之后,对那些悄悄在背后拧你一把便以为能让你疼到满地打滚的可笑行为的无视与不在意。
有趣。燕家人,都很有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