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隐隐传出交谈声,一个胖硕的中年女人开门将手中围裙递回,去偏房休息了。
片刻,厨房中爆起油花声。
刚才一番险象过去,跑堂的也不敢再多嘴,哆嗦着收了桌,重新给符柏楠沏了一壶茶,他却再没碰过。
堂中零星的几位食客知道是他在这,吃到一半便绕道付了饭钱,从门帘缝里溜出去了。
堂中悄无声息,只余符柏楠一人。
帘外不时有脚步声匆匆而过,闹市中孤岛一座,倒像个和他相称的广口棺材。
锅台碰撞声持续在后厨。
符柏楠指尖不断在腿上敲打,过了一会,他终于肃着脸起身走到白记外面。
堂中很暖和,乍一掀帘,寒风穿衣给他浑身扎了个通透,肌理僵硬。
符柏楠不自觉牙关紧咬,深吸口气,他绕到店面与店面间一人多宽处,站在两三步外往里看。
净琉璃的墙面映出后厨,面上有些许雾气,下方多上方少,映出里面忙碌下厨的女人。
因有雾遮着,看不分明,只能见到她眉目温和地低头,对着手中的锅。
符柏楠望着她,目光阴冷,唇角渐渐扭曲,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关节发白。
白隐砚将面捞起来,动作间和他对上视线,朱红嘴角弯了一弯,又低下头切起菜来。
“……”
符柏楠呼出口白霜,垂首从袖中掏出帕子掩起口鼻,勉强遮住破碎的表情。
他身边不远处零散站了几个人,有的常来吃饭,和白隐砚相熟。
“哟,今儿这是怎么了,先是初冬就下雪,这后又是老板娘下午掌勺。六子你赶明儿试验试验,说不定能怀个大胖小子,比你家婆娘还能生。”
身旁那人啐他一口道:“呸,闭上你那张臭嘴!”
那人揣着袖子杵了杵六子,又道:“哎咱俩去问问,说不定凑个热闹还能吃着她家的面,这大冷天的。”
两人又咕哝了几句,齐齐向白记门前走。
打符柏楠当前走过时,揣袖子那人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低骂了一句烧包。
符柏楠早恢复了面色,后退半步让开两人,没什么反应。
两人没能在堂中呆多久,出来时神色有些匆忙,慌慌张张得扫了他一眼就向街头跑去。
符柏楠眼风都懒得给,做个手势,对身后跃下的厂卫懒声道:“不用抓回去,找个荒郊处理掉。”
“是。”
“等等。”他停了停,笑笑道:“话多的那个,扒光他衣物,若是他真如看上去一样臃肿,捉回去蒸熟了喂狗。”
“是。”
厂卫领命而去,他收起帕子跨进白记,恰好此时白隐砚也打后厨出来,见他进门,轻声道:“督公还坐原位置?”
近乎条件反射般,符柏楠讥笑一声:“不然白老板给本督安排安排?”
白隐砚没有接话,又皱眉淡笑,隐隐露出那种宽和而无奈的神情。
符柏楠的手在袖中紧握起来。
待他撩袍坐下,白隐砚将托盘搁在符柏楠面前,托盘中除了面碗还有个小碟,里面搁着一根银针。
“……”
符柏楠盯着那根银针,喉头微动,勉强讽道:“世上总有许多用银针验不出的毒物,白老板不必如此故作玄虚。”
白隐砚淡笑道:“督公身份比不得我们寻常人,谨慎些好。再说总不能因为这种小事,让我砸了招牌不说,还丢了脑袋。”
符柏楠没有做声,拿起针象征性地探了探,执起筷子捞面。
白隐砚不再看他,背身走回柜台后。
收拾片刻,她对缩在角落的跑堂道:“南子。”
跑堂应了一声。
“我的茶壶呢?”
南子起身,朝柜台后边探头边道:“在柜上呐,我没动——哎,这不在这呢么,这儿这儿。”说着指向右角一张桌子。
堂中一趟来回,南子把大茶壶递给白隐砚。
那茶壶大得很显眼,天青色的碎瓷,壶口都磨旧了,没盖盖子,符柏楠眼尖的看到里面浓茶近满。
白隐砚接过来喝了一口,低头开始写账。
适才那种寂静又回来了,却不是死寂。
算盘不时清响,炉火劈啪中,多出来的那道呼吸格外刺耳。
堂中因为多出一人,似乎连空气都带上一些淡漠的香,如白骨沉棺中开出幽兰。
兰当然是美的,可那白骨,却连骨带棺都显得局促而不搭调。
门帘迅速起落。
白隐砚从账本中抬起头,堂中已空无一人,桌上只剩吃到一半的面,和一锭十两的金子。
白隐砚一碗面两钱银子。
南子眼有点直,收着桌子叹道:“当家的,这有钱人脾气是怪,可架不住是真有钱啊。”
“……”
打柜中走出,白隐砚执起桌上的金子,垂下眼帘,半晌道:“南子,把这金子找开,寻个人将找钱送回东厂。”
符柏楠从白记出来,使上轻功狂奔,跑出瓦市半里才停。
他面色沉郁,咬牙在空巷里站了许久,才唤出费劲跟上来的厂卫,叫符肆回来。
符柏楠神情极为不善,符肆心中纵使有再多好奇也不敢多舌,二人一路回到宫中。
收拾一番后,符柏楠去暖阁请安,处理了些公务,临睡前他散着发靠在官椅中,桌上搁着一小包银子,扎口得结很秀气。
静默许久,他忽然将符肆唤进屋中。
“主父。”
“……”
符柏楠神色阴冷,灯影中看不分明眼眸。他缓慢地低道:“符肆,你道世人在我身上,图得是什么。”
符肆照实答道:“权。”
符柏楠低笑一声:“她不做官。”
符肆道:“那便是利。”
符柏楠顿一顿又道:“她未收赏银。”
符肆笑道:“那便是伎俩,总不会是图色。”两人都是太监,这玩笑话讲出来,颇有几分心酸。
符柏楠却没有作声。
符肆本是玩笑,但看符
柏楠神情仍旧沉郁,不禁惊异道:“主父,此人……”
“……”
符柏楠指尖在那个包袱的耳朵结上拨了拨,停住半晌道:“着人去详查白记的当家人。”
言罢不再多话。
符肆领命退了出去。
禁卫军换岗,宫中深灯隐隐。
夜,很长。
第二日天明,符柏楠早早起床梳洗。
一夜失眠,他胃部隐痛,铜镜中的人面目有些灰败。
他在面上铺了层淡淡的脂粉遮掩眶下青白,换上朝服,先百官一步进了玄武门,腰上装饰用的佩剑并未卸下。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当日朝事不长,女皇不出他所料,下旨追封郑雁平阳侯,授三千单户,以皇族礼节厚葬,并加封郑伯佘益阳侯,官升半级。
反观刑部和宫正司,出功出力不说,加班半天连根毛儿都没捞着,华文瀚还挨了一顿训,被罚俸三个月,气的心口窝疼。
外戚和言官的脆弱联合,在这次封赏中轻易被打破。
第二日早朝时,徐贤上朝第一个递折子,上疏反对以皇制厚葬郑雁,并同为刑部侍郎王颖川叫屈,甚至还好心捎带了身为太监的华文瀚一把。
洋洋洒洒千字奏折,话里话外,全是拐着弯指责夏邑年偏袒外戚,于百官朝臣不公。
户部尚书徐贤是个翰林老笔杆子,人清而耿直,跟冬日民家门栏上挂的老腊肉一样,又老又硬,文章写得还漂亮,两朝为官手底下门生众多。
徐贤男尊思想根深蒂固,虽然私底下看不起王颖川女人为官,但事及君臣之纲,还是国家礼法更占上风。而且这老头嘴碎事儿多,每天有事没事他得参一本,有话没话他得评论评论,别说夏邑年头疼,符柏楠都不愿意和他多说话。
他会递折子在符柏楠意料之中,他原想朱批之前先把折子扣下来,结果这老头在不仅早朝上呈递,还展开念了半个时辰。
夏邑年听得脑仁儿疼,加之之前符柏楠请安时所说的话,便没多给百官好脸色,牵连昨日刚讨得赏的郑伯佘也被扫了两眼,抖着胡子下得朝,也算意外之获。
回到宫中已近正午,夏邑年换下龙袍,听华文瀚回报了些宫务,揉揉额道:“今日便到此罢,朕乏了。”
华文瀚躬身道:“那臣便将剩下的事捡些重点誊成文书,过午递交给陛下,万事以陛下龙体为主。”
夏邑年接过郑孔递来的茶,点点头道:“嗯,你去罢。”待华文瀚退出书房,冲一旁等候的符柏楠道:“今日三品以下递来的折子,你替朕打发掉。”
“臣遵旨。”
符柏楠领了旨,又说了两句恭维话便退出了御书房,转头便吩咐御厨,做碗安神醒脑的汤膳呈递上去。
午饭过后,陪着夏邑年的郑孔将汤递给女皇,底下寺人趁机谄媚道:“这汤说是符公公专门遣人做的,他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可记挂着陛下的安危呢,不像有些人,光会耍嘴皮子。”
夏邑年没有说话,从碗沿扫了眼他。
郑孔立刻吩咐人将他驱出了殿外。
夏邑年性情温吞,甚至为人、为皇都有些惫懒,但龙威犹在。寺人被赶出去后,余下的宫人不敢再多嘴。
待她喝完汤,郑孔凑近用帕巾给她拭净嘴角,一双琉璃似的眸子会说话般,脉脉望着夏邑年。
夏邑年向后一靠,懒笑道:“直面见君,冒犯天颜,该斩。”话起话落间,眼角的笑纹暴露了年纪。
郑孔和他兄长一般,生来一付好嗓音,低而绵长地划过地面,攀到人耳中:“陛下生得好看,若能一直这般望着陛下,臣甘愿领罪。”
恭维得话怎么说都好听,夏邑年维持着温颜,等他的下文。
郑孔果不其然垂了垂眸,轻轻执起她左手,摩挲着道:“臣恨不得日日伴在陛下身边,只可惜生性愚钝,没有符大人那样一颗七巧玲珑心。”
“……”
夏邑年抽出手来,拿起本奏折,半晌才随意接道:“那你欲如何?”
郑孔低声道:“臣只要能陪在陛下身旁,怎么都好,只是替符大人感到不忿。陛下不若下旨赏赐他些什么,再说,此次兄长的居所起火,最先也是符大人查明的火情,臣……甚为感激。”
说到此处,他喉头适时梗了一下。
夏邑年慢条斯理地抬起眼帘,打奏折上沿看他片刻,收回目光,不再言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