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将近云暮山,马车行不得,百里汐背着苏梅走到山脚下。
苏梅很轻很轻,手腕细如枯木,路途上苏梅昏一阵醒一阵,她是努力地想清醒过来,张着嘴巴急切地咿咿呀呀。
“……不是……他……”
“……我想见……那个人……”
“……见……夫君……”
百里汐走的气喘吁吁,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中,道:“有人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那个人的脸会记着,记忆带到忘川,带过奈何桥,带到来生,下辈子寂明曦说不定就能做你夫君啦。”
走上半晌,却蓦地寻不见路,百里汐这年压根未来过寂月宗,与寂氏弟子打过交道,当年原本可上后山通往寂淑仪住处的路也不见了,山林影绰。
这路上百里汐尽可能地快,确实也是相当快,最后苏梅还是死在了山脚下。
苏梅的死前的脸是虚弱瘦削的,她绝望空洞的瞳中竟已生出一丝丝怨恨来。
“你……害死了我……”
她一字一句。
“我是……有婚配的……你……害死我……我要见……夫君……”
百里汐坐在她身边,睁大了眼睛:“比起你心悦的寂明曦……你更想见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
“——你变成这副样子,他都没来看你啊!”
苏梅的声息消失了,再也没有回答她。
一定是她弄错了。
苏梅青涩少女,那么喜欢寂明曦,写下满满情思。
至于未婚夫,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死前为什么要去见他,为什么?
苏梅说想见他,一定是想见寂明曦,一定是。
“姐姐本来已有婚配,却在死前跑到寂月宗去,都被别人瞅见了,你觉得这外人会怎么想?”
“你知不知道后来别人怎么说姐姐的?!”
“说她和寂氏弟子有私情!寂月宗还从寂氏弟子那里搜到了情书,姐姐写的情书!”
“世人都晓得,寂氏弟子教条严明身正风清,肯定是姐姐去勾引他的——姐姐有了未婚夫还勾引别的男人——是苏家女子不知廉耻、放荡不要脸!“
“你知不知道现在都少人说苏家的闲话,说教出这么个女儿,其他人也不是好东西!”
“我们苏家一直以来小心谨慎,是做错了什么,让你自作主张,毁了苏家清誉,毁了姐姐一生名声!”
苏菊大喊大叫的哭声如雷火在百里汐耳边炸开。
粘腻冰凉的汤水微微发臭,渗进头皮,一直渗到她心里去,她抬起脸想说些什么,见苏菊哭倒在身边女侍怀里。
“——我恨你!”
她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山风吹散了雾气,阳光透过浓绿的树木洒下斑驳光影,在墓碑上逡巡浮动。
苏家人站在一旁,眼神五分冰冷陌生,五分厌恶。
苏夫人闭着眼眸,不断地咽气,哀绝地开口。
“你走罢,不要让我们再见到你。”
百里汐一路上慢慢下山,慢慢地走,一直走回明州城。
直到黄昏临近,身上的汤油腐坏,熏得旁人纷纷绕路面色嫌恶,才想起自己任凭烈日照上半日,忘了打伞。
明州今夜热闹的非比寻常,男男女女走在大街上,欢声笑语,两侧摊贩叫卖各色玩意儿,画卷胭脂,风车泥人。
人来人往,百里汐走到城中河边的石阶上抱腿坐着,远处桥上人影绰绰,河面上一盏盏漂浮着莲花灯,密密地挨着,如星光银河落到眼前,染上人间晕黄温暖的烟火,蜿蜒到远方。
她这才想起来。
“七夕啊……”
她呆呆望着河岸两边的少女,少女们把莲花灯放到河面上,少年们划着船儿在河心吆喝,胆大捞着心上人儿的花灯,惹得姑娘们阵阵发笑,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好听。
她又出了一会儿神,感觉有人坐在她身边,一丝一缕的气息如同某种淡泊的香。
她转过头,笑呵呵地说:“不是让我自己回去吗?”
白衫少年眺望远方,侧颜在万家灯火里静谧如一卷沉雅古画,“先生嘱咐过,明日授课,你要迟到了。”
百里汐眨眨眼睛,瞧着油腻腻的自个儿,“我很臭,你坐远点儿。”
寂流辉没理她。
她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有点儿闷,“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被这样?”
“苏家兴起过操之过急,小门小户眼红高升,大家大户不屑其与之齐名,难免有人挑拨,兴风作浪。”少年语气淡薄。
少男少女的欢闹声在灼目的花灯里渐渐模糊起来。
百里汐记得早时去苏梅家玩,苏氏夫人是个温柔的女子,会熬很香的红豆元宵甜汤给她喝,她自小身边唯一的女性长辈便是安总管,捧着红豆元宵汤时心里琢磨着,如果是自己的娘亲,大抵也会做一些甜美的羹汤罢。
苏菊个头一直长不高,百里汐给她扎了个纸风筝,她开心极了,在庭院里抛来抛去,苏夫人来了,就连忙把风筝藏在身后,露出文静的模样来。
苏家的门丁是个大汉,她去的时候,大汉笑眯眯地说,您愿意跟二小姐做朋友,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很高兴。
百里汐想起苏梅死前绝望又怨恨的眼,她说,你害死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个时候,年纪轻轻的少女,心里隐隐明白一些陌生的东西,她也不知那是什么,一阵一阵无力的。
少女本蜷缩身子窝在台阶上,听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去,寂流辉顺她目光逛过去,正见一行女修说说笑笑地走来,越来越近。
是她认识的。
百里汐把头迅速埋下去。
她满身油污,散发臭味,坐在河边狼狈得不行,哪里还见得白日里一把张扬红伞随性大笑的炎家小姐。
女修们越来越近,眼见是要瞧见,寂流辉面无表情地往怀里摸出银白面具,扣在她脸上。
百里汐眼前一黑,这面具将她巴掌大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女修们说笑声与脚步声从身后经过,飘来几声窃窃惊喜低呼。
“咦,那是寂月宗的……”
“是
寂公子诶……”
“嘘,别说啦,寂公子冷冰冰平时不理人,还不喜欢别个议论他。”
寂流辉漠不关己地抱剑坐着,淡淡望着远方花灯与木船。
“旁边是谁?不认识呀,哎呀你闻到臭味没。”
“走吧走吧,肯定是跟寂公子没关系的,再不走要门禁啦。”
“让我再多看一眼寂公子嘛!”
女修们走远了,他回过头,少女脸上银白面具的暗纹被灯光描摹出细致的轮廓。她低着脑袋,肩膀轻微颤抖,低低啜泣如雨天夜里漏掉的星点,从面具缝隙里隐隐飘出来。
百里汐不懂自己的哭,眼泪热热地划过脸颊,沾上面具。
她掉了这么几滴,太快,来不及让她去想。
寂流辉默默又坐了会儿,张开手指,“白夜”微微一震,蓦然窜向空中,如流星逆行划过,消失在黑夜中,极快地不见踪影。
“百里。”
他开口。
“百里,你看。”
少年伸手指向天空,百里汐吸着鼻子,懵懂抬脸,正见一朵巨大的耀眼烟花在天际轰然炸开,雷火滚滚。
她睁大了眼睛。
人们发出哗然欢呼声。
烟火如一世倾泻的繁华国色,绘织夜空,此起彼伏,嫣然泻下璀璨星光,密密点点落到红尘人间。
暗夜醉如白昼。
流光溢彩里她呆呆地看向少年,少年抬头淡淡望着夜空,绚烂光华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明明灭灭,一点一滴跌进他黑眸里,那一丝丝明亮的颜色,仿佛谁静止了光阴。
“前几日你去明州干嘛了?”
“看烟火。”
“……为什么要去明州?”
“景生你简直比老妈妈还烦。”
炎景生凶巴巴发起脾气来,“你怎么说话的,去明州那天你是不是翘了课,你是不是又给炎家丢脸,你是不是要把父亲气死,你是不是还要重修听学!”
百里汐把耳朵堵起来唱歌。
横行霸道地走了,御剑飞到空中还回头对百里汐连做了几个白眼。
百里汐笑得乐不可支,“寂流辉你看,景生三岁啦。”
寂流辉:“……”
没讲几句话寂淑仪走来,身后是寂明曦,寂明曦抱着个男娃娃,眉心一点朱砂,正是小石头,小孩子长得利索,两年不见不仅块头翻了一番,还能好生说上几句惹人开心的俏皮话。
小石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圆溜溜朝百里汐一瞅,“姐姐好~”
百里汐捂心口惊叹:“小孩子真神奇,我要是再重修一次,两年后估计重的寂明曦都抱不动了。”她十分忧虑地对寂淑仪道,“姐姐给他少吃点,我还指望他以后能变成个美少年。”
话音刚落,一阵山风刮来,站在山崖边儿打伞的百里汐又被迎面的风推到半空中,她“哇”地一声惊叫,眼见又是掉下去。
寂淑仪还没看清,身边的白衫少年立刻一步上前,径直抓住她的指尖,猛地攥回来,同时夺过她手中伞,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熟稔。
百里汐拍着心口,“谢谢你啊,寂流辉。”
寂流辉冷瞥她一眼,松开她的手,垂在身侧,挪开目光。
寂淑仪抱着小石头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俩,若有所思。
过了三天,百里汐又去了一趟明州。
修道之家坟冢被正气法决萦绕包围,绝不会出现鬼火灵魄之云,夜里苏家坟场宁静无声,山间微凉无光,她打着红伞一个人慢慢走到苏梅的墓前,也未说些甚,默默站上一阵。
她站完了,将苏梅墓好端端看上一遭,又默默走出去。
刚下山不久,便远远见一伙人举着火把朝这边靠来,明晃晃的。
这些人各个穿着烟灰道服,头戴道帽,腰间别着剑,怀里插一拂尘,有模有样。百里汐见他们半臂上道徽,一时半会没记起来,眼见着这帮人堵在她面前。
“可问是炎氏百里汐姑娘?”
带头男子说得十分客气。
“我们来自镇魂馆,镇魂馆昨晚镇守凶兽梼杌的封印被人强行破开,梼杌凶猛食人,情况危急,麻烦姑娘跟我们走一趟。”
“既然是情况危急,那便在这儿说罢。”
“这……”
百里汐将这帮人一扫,笑道:“深更半夜,诸位哥哥如此排场,追寻小女子至此,甚是惊惶。你们话不说清楚,镇魂馆是你们的地盘,我又为何要跟你们走一趟。”
带头人微怒道:“镇魂馆虽小,事关人命,也不由得你炎家小姐这般随性,我们确然有事问于百里姑娘。”
“那你们也应该走一趟炎暝山庄,问了庄主才可要人吧。”百里汐自顾自绕过人群准备走掉,忽然一只手拦到她面前。
百里汐抬头一看,是位高挑的披发男子,身着浓黑的衣袍,腰间插着一只青翠欲滴的玉笛,缀下金色流苏,像是编织出来的晨曦光线。
而他有一张很美的脸,百里汐所见过的所有女子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若不是他乌黑鬓发间插一缕白华,生出味道,猜不出年纪,倒是惊异地几分妩媚张扬。
百里汐想到一个词,风华绝代。
美、人、啊。
百里汐迅速停下来。
那带头人一愣,“落音公子,这怎么好意思让您出面了……”
只听这美人柔声道:“无碍,本就是要去镇魂馆做客的。”他又对百里汐拱拱手,露出一个微微歉意的笑来,“眼前这都是些听话的弟子们,姑娘这要是一走了之,他们的师父都将责骂的……”
百里汐眨也不眨地盯住美人,眼里简直要发射道道绿光将他生吞活剥,立刻打断他,“救人于水火刻不容缓,我们快走吧。”
带头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