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黎蹲在旁边,有点儿好奇,“所以这是一只成人形的鹤……仙?”他嘀咕,“修炼成仙多不容易,好好的小仙不做,为什么要跑到寺庙画中来,就为了和他在一起?”
他看一眼床上被施术沉睡的男子张生,平淡无奇,瞧不出如何比寻常。
百里汐一听,忙不迭变身学堂先生,煞有介事道:“你们没听说过鹤仙的故事吗?”
寂黎眨眨眼睛,“那是什么?”
寂白道:“苏前辈说的可是仙鹤织衣的故事?”
女子笑眯眯点头,“一只鹤爱上了一个人间男子,化为女子与他厮守,男子穷困,女子便扯下她身上的羽毛,织成美丽的羽衣卖出去。羽衣一件件地织,女子的羽毛越来越少,两人也过上好日子,有一日,一个道士告诉男人,他家里的妻子是一只妖,这些光彩羽衣都是鸟妖变出来的。教男子拿着符咒回去驱杀鸟妖,男子一时间忘记鹤女对他付出的种种,回家后将鹤女逼出原型,鹤女早已因失去过多羽毛而十分虚弱,变回原形后甚至无法再复原,伤心欲绝飞走,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后来如何了?”
“后来啊……男人追悔莫及,闭门不出,日日抱着鹤女留在家中尚未卖出的羽衣,”百里汐低头理着自个儿的红伞褶子,“最后一把火把织衣坊烧了,烈火中自己也没有出来。仙鹤羽衣珍贵非常,在人间流传绝唱。”
寂白思忖道:“这……是那只仙鹤?那床上的男子,是她的夫君?”
“传说中,仙鹤的鸟喙因被道法伤害而呈现乌黑色。这是百多年前的事儿,这一世,张生是特别能哭阿花的夫君。”
她以前以为鹤女是位温婉而悲伤的女子,如今来看,胆大恣意,敢作敢为,倒是比传说鲜活许多。
百里汐说完后,仙鹤转醒,化成人形在地上喘气儿,坐在地上恶狠狠地盯住她,美眸中飞出刀子来,“你……卑鄙。”
百里汐眨巴水灵灵的大眼:“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鹤女扫望寂氏等人和百里汐,唇边扬起一抹苍白的笑容,她望着红伞女子身后的青袍男人,道:“小仙苦苦修炼成仙,只不过想与意中人终成眷属,不求世间任何容身之处,只求画中一方小小安宁,道长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围追堵截?”
她肯定是将其他三人认定为寂流辉的小跟班了。
她指着床上沉睡的男子,“再则,这样的男人,随便就跟一个女人走了,你们救他作甚?”
百里汐说:“他当年有负于你,你嫌恶他的为人,为何还寻他,与他一块?”
鹤仙冷笑:“我心恨他,可放下与否,你这贫嘴的小丫头哪里能懂得。”
“姑娘。”
寂流辉神色极淡,眸中也无丝毫心绪,浅浅开口说:“你既成仙,该放下执念,前世情分前世尽,今生已不相欠。”
“前世情前世尽……哈哈,说得轻巧,”女仙美眸微睁,透出几分不屑来,她握紧手指,微笑的模样近乎执拗,盯住寂流辉沉默的面庞,一字一顿道:“你心爱的女人死在你面前,而你后来又寻见了她,你说不想和她说上几句话吗,就算仅仅站在她身边,能瞧见她一颦一笑也是好的不是吗?这和我是人、是仙、是妖、是鬼有什么关系呢。”
最终百里汐一行还是将阿花夫君拉出画壁。
寂白背着男子,有些迟疑:“师叔,不管她可行?”
“她身为鹤仙,此番行为多有不妥僭越,不过多日天上会派人下来问查,并不需我等插手。”
寂黎挠挠头,喃喃说:“原来仙也有断不掉的情根啊。”
百里汐望着壁画中这方天地,华美的楼阁亭台,迷醉的温香软玉,那绝唱的羽衣,火焰烧尽的男子,独坐其间的鹤女,皆然幻象,归于坊间不知深浅情思的传说。
“断与不断,缘从何来,唯心而已。”
百里汐在队伍最后头,走之前她折回去问鹤女,“女仙过的比我等久远,我有诸多无知,我有一事想请教女仙。”
鹤女坐在楼阁前,并不想理她。百里汐也不恼,十分礼貌地问:“女仙可有听闻过‘阎罗花’这般东西?”
鹤女眼神一闪,她淡淡瞥一眼百里汐,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声音冷冷的,“你问这个作甚?这种邪门东西,我也未亲眼见过。”
她上上下下将百里汐一扫,“——你自己不就是用‘阎罗花’活过来的吗,反倒过来问本仙。”
百里汐低垂的睫毛一颤,心中不知如何纷绪,默了片刻,低头道:“女仙了得厉害,还请女仙指点。”
鹤女冷哼,“此时你倒晓得客气了。”
“此花有借尸还魂效用?”
“借尸还魂之术未免太小气了些,哪里要用到阎罗花?”鹤女嘴角扬起不屑的笑,看她的眼神有点儿幸灾乐祸,又有点儿……怜悯。
“你不晓得?不言其他,你回去好好照照你这具身体的脸,看看是不是长得越发像你生前本尊。”
百里汐站在原地不动了,手里提着伞,直直地望着鹤女,神情捉摸不清。
“既然你不知晓谁千辛万苦、凄厉狠绝,流淌他人层叠血肉与森森白骨养出一朵阎罗花,把你带回来。那你最好也不要去追究,多生恩怨,且问天地,有幸重返于世有几人?”
百里汐离开壁画后,人间已入夜里。
烛光晕黄,和尚念经那重重叠叠的佛音,木鱼敲敲,从墙的另一边传过来。
百里汐再看画壁,斑斓绚烂的画面里,红衣女子亦或白鹤,寻觅无踪。
寂白刚把张生背到屋外,就被外头等的焦头烂额原地打圈儿的阿花发现,她急急迎上来,噗通跪在地上,哇哇哇地哭起来,哭得震天动地。
寂流辉默默移到远处树底下。
刚哭上一阵,阿花夫君便醒了。
张生躺在地上,用手摸摸阿花的脸,用一种虚弱的声音喃喃,“我这是……醒了吗?”
“相公!相公!”阿花不哭了,抱住男人的脑袋使劲儿蹭。
男人睁开浑浊无神的眼,百里汐愣了愣,这才发现,他是盲的。
“阿花、阿花,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能看见你了……”男人断断续续地说,
他笑了一下,“你特别好看,穿着红色的裙子,我们在一个很漂亮的宅子里住着……如果我真的能让你住那么好看的宅子就好了啊……”
今夜月光是明亮温柔的,洒在庙宇庭院内,衬得石砖干净无暇。
寂白跟着寂流辉踏出门槛,回头望一眼寺庙,有些怔忪道:“女仙和张生是怎样相处的呢,是鹤女对他施加迷惑的术法?是……他骗了阿花?还是……”
百里汐转悠手中的伞柄,在夜里寂静无人的街道上一蹦一跳,夏日的夜风一点点飒爽,小河远处的林道间隐隐蝉鸣,“小孩子不要太钻牛角尖。”
似乎是第一次被叫小孩子,寂白哽了一下,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什么话,又闭上好好随在寂流辉后面。
到底是谁欺骗了谁呢?
寂白寂黎此趟遇到百里汐和寂流辉,纯属偶然,甚至对百里汐如今还赖在寂流辉身边这事儿有点惊奇。
毕竟比起温和斯文时不时还炒几个菜的寂明曦,寂流辉身为宗主,不是闭关就是在宗主室里面忙,除了开会鲜少下山,基本摆一张漠然万物不苟言笑的脸,与弟子们相处也是说一是一,言简意赅,绝不多眨一下眼。
总体而言,是个淡薄的人。
面对寂师叔,两人是相当的有压力,眼皮子都不敢抬得更高一点。
百里汐能坚////挺到现在活蹦乱跳说说笑笑,寂师叔还容她在耳边叽叽喳喳,两人对百里汐心生几分敬佩。所以百里汐问他们此行时,也是认认真真作答。
两人本和其他寂氏弟子一块儿日常性在山下打点儿小怪兽,处理一下当地闹鬼亦或妖乱。那日寂明曦叫小红过来传信,叫他两往琮山正武盟走一趟。
“小红?”
寂白点头,“是师父的一只白鹤,叫小红。”
寂黎说:“小红可有灵性,脖子上有个红色蝴蝶结,特显眼,好可爱的。”
百里汐最初发现洺竹是在正武盟后山的灵印寺,乃是二人此行目的。
虽然之前正武盟盟主徐川已在琮山上下盘问探查过,连自己夫人都问个清楚,未得如何有用消息。洺竹如今行踪毫无音讯,四大名门不可放任他就这么逍遥,风声过后两人说不定能揪出什么。
两人御剑尚不大熟稔,到苏州时几分疲惫,准备安顿歇息,听苏州居民闲谈城隍庙画壁之事,心觉女妖作祟,便提剑一探究竟,被带进壁画中也就罢了,哪知被鹤女五花大绑吊在屋顶,呜呼哀哉。
百里汐听得几分兴趣,转头对寂流辉说:“我也去灵印寺看看行不行?”
寂白一愣,踟蹰道:“若被人瞧见……苏前辈可能有所不知,这几日有关魔女之说……”
寂流辉:“天色已晚,明日再叙。”
宗主发话,只好明日再叙。
四位回客栈,新定下客房,百里汐看寂家弟子进了屋,又看寂流辉进了屋,提脚跟进去。
寂流辉横在门口,面无表情道:“何事?”
百里汐也不答,哧溜从他袖子下钻进去,敏捷得如一只偷食的猫,她在他客房里转个圈儿坐在茶几旁,自己斟了茶,也给寂流辉斟上一杯,抬头笑盈盈注视寂流辉,很开心地说:“我以为你挺讨厌小红和蝴蝶结呢。”
寂流辉默了一默,道:“师兄喜欢。”
“原来寂明曦不仅喜欢炒菜,还喜欢蝴蝶结。”
百里汐咽下一口茶,走廊天花板吊着描花的牡丹灯,一盏一盏,灯光落进她眼里,仿佛盛满潋滟的酒,她也不知再看向哪里,轻声说:“我现在能一件一件的,知道我死前不知道的事,真的太好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