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恕此时终于慌慌张张跟出来,一件外袍也没来得及裹,径直奔向歪斜的马车,前后搜寻却没找到宝贝儿子,落下一连茫然,视线在月浓与顾云山之间来回逡巡,却不知究竟该找谁求救。
眼见书童横尸当场,长子下落不明,周恕惊怒之下双膝跪地失声痛哭。
“哭个屁”顾云山不听得心烦,“赶紧交底,赶得及还能救你儿子一命。”
周恕如梦初醒,跌跌撞撞爬起来,也顾不上何时何处,就在门前吹着冷风回忆旧事,“做生意要装大胆豁出去,与官府打交道则谨慎为上。这么些年除却银钱往来买卖资质,只有那么一件牵扯人命,却真真切切错不在我”
“老爷,老爷”叫喊声由远及近,原来是跟着顾辰一并追出去的仆役满面惊惶地折回来,喘着气跑上前,“大少爷没了。”
“什么”
“大少爷横在路上,奴才赶到之时,已经没气儿了。”
轰然一阵哭闹,似潮水扑向绝壁。顾云山耳中长鸣不辨方向,向前迈一步,竟然歪歪斜斜往地上扑,好歹月浓手快,一把接住他,捏着肩膀晃两下,总算清醒。
“太吵”他甩了甩脑袋,企图把杂声赶出耳道,然而颓然无用,他攒着怒火,突然一声大吼,“吵死了”
静,听得见风过耳,针尖落地。
他扶着月浓,慢慢往回走,口中呢喃着,“这混蛋借来天大个胆,居然敢当着我的面下手。”
月浓不明所以,说话单凭本性,安慰他,“你别怕,我保护你呢。”
他回望她,似笑非笑,“阿辰说得对,月浓呆呆呆呆头鹅。”
月浓道:“我不饿,你才整天喊饿。”
鸡同鸭讲,话题没能再进一步。
稍顿,顾云山问周府仆役,“方才追出去的少年郎呢”
“没瞧见,风一样飞出去,小的根本没看清。”
他眉心凝重,吩咐仆役,“去县衙通知萧主簿,点齐人马封城搜山。至于你”他转向面容灰败的周恕,“老实呆着,一步也不许离,回头再仔细审你”
却叫月浓,“我去看看周大尸首,你留下来看着周恕,怕凶手再杀个回马枪。”
“可是”
“没有可是。”
“噢”她没法子,只得应了,眼看他孤身一人走进阴沉沉夜空,转瞬之间已不见踪影。
她从仆役手底下顺来一根长棍,百无聊赖地盯着周恕,等待他茫然无措的眼睛里落出一滴浑浊的泪。
天边乌云攒着重雨,眼看就要负荷不起,狂雨将泄,夜风骤起。他缓步上前,借着纸灯笼微弱的光,瞧见牌楼大街上横躺一人,俯身细看才知,是周大少被一刀割喉,遍地鲜血。
牌楼大街南北朝向,出城向北,周府向南。周大少死后头向北,脚向南,腋下衣料满是褶皱,咽喉一刀分两段,第一次下手不够深,即刻补上第二回,将筋骨都齐齐斩断。
死者衣料上藏着刺鼻脂粉香,应是刚从花街柳巷里转出来,但这一路并不短,缘何他不曾早一步下手
忽而风来,沙土迷了他的眼。视野一片模糊,隐隐约约似有人来,脚步极轻,方向难辨。
“是谁”
那人不答,风越发冷,夜空下他手腕翻转,雪亮刀锋闪过眼前,直直追命而来。
顾云山向后翻滚,堪堪躲过这一剑,来人起势再追,他避无可避,眼看这一剑就要当胸而入,这一刻脑中空白,约莫只剩一个念头这世上美人美食何其多,他竟只享用过美食一件,人生二十载冷落多少多情客,真真暴殄天物。
欲坦坦荡荡赴黄泉,却最终没能如愿。兵器相接之声铿锵在耳前,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少女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威。黑衣人的刀,快如闪电,她的小木棍却如疾风,数十招过去,黑衣人败绩已露,连退几步再看跌落在地的顾云山一眼,带着不忿转身登云而去。
月浓懒得去追,抡圆了胳膊把木棍一甩,正巧砸在他脚后跟上,继而一片砖瓦落地哗啦啦响,他脚下一滑险些自屋顶掉落,但一眨眼,已消失在夜幕之后。
静悄悄的牌楼大街只剩下月浓与顾云山,另多加一具尚未凉透的死尸。
月浓捡起地上的纸灯笼走向顾云山,“顾大人,你怎么像颗球似的满地滚来滚去”
他心中落定拍了拍灰站起身来,看着她芳华正浓的脸孔,纳闷她究竟练了多少年功夫,方才与高手颤抖,竟还能面不红心不跳的与他玩笑,倒也对她生出些许敬佩之情,但很快在被称作“一颗球”后碎成齑粉。他接过灯笼,问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看着周恕吗”
她理直气壮,“你这人记性怎么这样差,我不是才说过要保护你的嘛。周恕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管你。”
她说话时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透着人间鲜活气,并非未染俗尘的清透,应为红尘之下的赤诚,明亮得叫人无所遁形,亦无从掩藏。
他慌了神,手心里沁出汗,莫名紧张。
月浓好奇地观察他,蹙眉问:“大人,你是不是病了怎么又脸红耳根都要熟透,能做爆炒猪耳朵啦。”
“闭嘴”他气急,心肝脾肺肾通通搅成一团,钝痛。“老爷的事你少管。”
“又凶顾大人,你这样很像嬷嬷说的恶婆婆,成天就知道变着法子折磨人。”
顾云山气呼呼往回走,头也不回地说:“我欺负谁你吗老爷我有病啊天天绞尽脑汁就为折腾你你以为你是谁”
月浓轻跨两步,轻松跟上,双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像只小兔,“大人,你是不是吓坏了你放心,我下回一定早点儿出来,不让你滚那么多回。不过在屋顶上看着也挺好玩儿的,看完了才知道,原来大人只敢在我面前抖威风啊成日里欺负个姑娘家,传出去,羞不羞噢”
而他怒在心头口难开,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的架势都跑个没影,他越是听,越是脸红耳热如大醉酩酊,他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才捡到余月浓这么个麻烦精。
送走,必须送走。不然他夜夜高烧要折腾到几时命都要丢。
路上遇见周府仆役,担着门板把横尸街头的周大少抬回府内。
远远已经听见哭声,似女人尖利的指甲划破寂静夜空。周府的女
女眷都醒了,老老少少都赶到前厅来,不论你真心假意,都得在这一刻哭得身心俱碎才算过关。
周恕木然无心,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已剩一具行尸而已。好歹被人拉着换上罩袍,不再是挂一件松垮内衣满街跑。
顾云山却不管他是心如死灰还是悲痛欲绝,只冷冷道:“内堂说话。”上对下的口吻,颐指气使,不容半点推却。
他的脸变得太快,一时一个模样,难以捉摸。
周恕拖着残躯病体跟上,周夫人要劝,却让他抬手止住,恭恭敬敬跟着这位夜访神秘客转入内堂。连长子死后遗容都不曾见,万事要以青天大老爷的吩咐为先。
内堂之中,顾云山扶椅落座,周恕却必须打起精神站直听审。
顾云山抖开袍角,状似无心地开口道:“说吧,有何内情凶手本就为杀你而来,再不说,你明日必死。”
凶手如若要杀周大少,一路上花街柳巷七弯八拐有的是时候下手,全然不必等到周府门前再拔刀。除非他本就潜伏在周府,眼见顾云山献身,此夜之后周府必定设伏,便再无机会下手,不如先掳走了周大少以图后计。途中不料有顾辰半路杀出,凶手才不得不在路上割断周大少咽喉,其中一刀浅一刀深,应是情急之作,与他身手不符。
周恕低头垂泪,苦口难言,“开山挖矿的,哪一个不沾血更何况十年前那事,错本不在我。”
“长话短说”
周恕道:“草民这辈子谨小慎微,银钱上计较些罢了,碰上人命官司,都是能避则避。这么些年,也就原山矿难那一回,死了人,一分钱没给,反判他诬告连坐。”
顾云山轻笑,“这事听着倒像是孙淮那狗东西干得出来的。”
话至此,院外顿生嘈杂,萧逸领人前来,恰遇上憋了一肚子火的顾辰,这一时电光火石,两人一路吵吵嚷嚷到内堂,把顾云山烦得低头揉眉心。月浓歪在椅上,喝着热茶,劝说:“再吵,人人都毒哑。”
顾辰有满腹委屈,眼看就要哭出声,“月浓姐姐,你不能怎么对我”
“怎么不能我可是个冷血杀人魔,人称江北血手京师魔头江湖第一毒师”
“够了没有”顾云山不耐烦,嫌她啰嗦。
“好嘛,那我不说了。你们吵吧,继续。”她摊手,表示置身事外。
顾云山道:“跟丢了”
顾辰憋着嘴,点头,“太快了,快得我都跟不上。”
顾云山抬手支着太阳穴,并不再提被凶手刺杀之事,再闭着眼问萧逸,疲累至极,“人都派出去了”
萧逸道:“蓟州府内借调八百驻军,整个连台县都成铁桶,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谁信那人功夫极好,连阿辰都跟不住,更何况蓟州驻军,不过做做样子,吓吓人罢了。”
萧逸试探道:“那该如何是好”
“等着吧,他总归还会回来的。”顾云山面容带笑,望向周恕,“你不还活着么你活着就是最大的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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