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就如同他惯常时候的慈悲淡漠,然而那一丝薄笑又显出两分意味深长,朝夕纤细的手腕在他掌心好似被烙铁箍着,身子陡然僵了住
商玦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是没有理由的
瞬间,朝夕的背脊上一寒。
等不到他的回答,商玦眸微眯,语声亦沉了下来,“孤说过,我们之间应该拿出诚意来,此番入淮阴侯府你心中所想孤已尽力相助,可你却让孤有些失望,孤早就和你说过,不要试图哄骗孤,在孤面前,你的戏码都是一场徒劳空然。”
口中说着失望,他的语调亦压得越低,分明是威胁的话,却没有半点威慑力,只叫人觉得他为此受伤不已,十分伤心似得,朝夕眉头一皱,竟然无端生出了负罪感
天知道她已经多少年不知道负罪感为何物了
他紧攥着她的手腕不放,而事情到了这一步,话说到了这一层,朝夕已经避无可避
“殿下何时知道的?”
朝夕转过身来,素来微闭低垂着的眸终于睁开。
而后,下颌微抬,第一次和商玦对视
虹膜漆黑,波光潋滟,哪怕此刻她眼底仍旧带着疏离和冷意,可对商玦来说,这双眼睛的漂亮胜过他见过的任何宝石,他为此不着痕迹的屏住了一瞬呼吸
“在你第一次去马厩寻路的时候。”
朝夕就站在他身前,商玦说话之时放开她的手,却并不系散开的衣襟。
朝夕凝眸,皱眉,“呵”的冷笑一下,“原来我这么长时间都在演独角戏,论起做戏,殿下才是高手中的高手,天下之间只要是殿下想骗的,只怕没有骗不过去的。”
商玦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
她面上无丝带附着,无任何装作眼盲的迷茫无措,她的唇角紧抿着,眉头上扬着,漆黑的眼底光彩璀璨,有冷傲,有俾睨,甚至有对他的不满和怀疑,她一旦眯眸,那漆黑的瞳孔便能迸发尖刀一般的锐利寒光,他是世人口中的神仙佛陀,众生都该匍匐在他脚下,可匍匐的人里头唯独没有她,不知臣服,只知算计,任何一次低头,都要让对手付出百倍代价
任何聪明的对手都不会忽视她这双眸子
所以她若要示弱,这一双眸子便该“沉珂未愈”……
然而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四目相对,商玦依旧沉眸若渊,若说朝夕的目光犹若实质尖刀,那商玦的目光便似绵绵织网,谁都不知那网的存在,谁都不知那网中藏着的是什么,可等你意识到到危险的时候,你便已经逃不了了,而他,自始至终连眼睫都不眨一下便能将你置于死地
朝夕被商玦盯得背脊发寒,她看不出他的喜怒,可听刚才那话也能猜出他必定已经生怒,他早知道她未眼瞎,这么长的时间都在看她是否坦诚,可她没有,非要等到今日揭破,他对她很是失望,那么接下来等着她的,或许是一场冷战,亦或是各走各的路
她有机会低头认错,可她绝不会
做戏是一回事,在对你了如指掌的对手面前低头又是另一回事
而她恰巧,从来不会对对手低头。
沉默在继续,气氛愈发沉郁压抑,朝夕心中肯定了商玦此番是生了真怒,不由得在心底暗叹了一声,入府以来他做戏做的极好,连那单生意都无言接下,若是没有今日这一遭,她想做的事情会顺利许多,今日之后,她便要重新布局了
朝夕在等商玦发难,偏生商玦久久不语。
她将眸一垂,唇角笑意更冷了,便是分道扬镳,她的姿态也不会放低
“殿下既然觉得失望那不如就……”
“你的眼睛很美。”
朝夕一愣,缓缓抬眸,对上商玦一片晦暗的眼。
“你说什么?”
商玦牵了牵唇,“我说你的眼睛,很美。”
朝夕愣了住,一时间不知他这又是什么路子,明明是要发难的
见她怔神,商玦笑意微微一深,“看来孤的反应和你预料的不同。”
朝夕紧盯着商玦的脸,这是第一次,她正大光明的看他的脸,朝夕忽然觉得世人对他的称颂可能大部分是因为他这张脸,当一样事物趋近于完美,愚昧的凡人们便会主动的为他披上圣洁的外衣,神?佛?救世主?朝夕在心底无声笑了笑……
一张足以蛊惑的人心的脸可以收买世人,却无法收买她。
她仍是冷漠的问,“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商玦眉头微挑,这动作放在寻常人身上只是平平,可由他做起来却特别的有两分清贵风流意味,他抿着唇道,“今夜,你和孤之间很公平。”
朝夕皱眉,对他这话更为不懂了。
商玦面色淡淡,“孤告诉你晋国赵国之事,你对孤坦诚你的眼疾已经痊愈,这不公平吗?”
经他解释朝夕才恍然回神,却总觉得他这说法怪怪的,然而想起来却又觉得也没有不对,她喜欢任何公平之事,有来有往,谁也不欠谁
见朝夕面上还有疑窦,商玦又沉了眸道,“这一次,你所隐瞒的对我们的大局并无影响,孤不怪你,若再有下一次,孤不会如此好说话。”
这样才对……
朝夕心中暗道一句,眼神往下一落便瞟到了他衣襟之内的胸膛
不着痕迹的将目光往上提了提,朝夕又皱了眉。
“殿下所言是真?要出兵伐晋?”
商玦眯眸,“你有别的看法?”
朝夕定神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商玦点点头,表情松活一瞬,见朝夕再无话可说便皱眉看着她,他那神色看的朝夕一愣有些迷茫,商玦挑眉一下,慢条斯理的拉开衣襟,“孤要沐浴,你要看着?”
商玦说的十分平淡,半分都没有外头登徒子的调戏之感,可却是这份平淡让朝夕止不住的面上一热,二人相处至今,从未有过越轨之举,再加上眼下她已不再是瞎子,连二人的相处都有些不同的味道,朝夕下意识欲要出口回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对上商玦浅浅带了戏谑的目光,粉拳一攥转身走了出去
商玦站在原地,看着朝夕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外才缓缓转身解衣,解开两颗扣子,他忽然摊开掌心来看,
比一般男子要纤长白皙的大手掌心竟薄薄出了一层汗
不用装瞎子,朝夕也自在许多,她自己的不自在少了,可面对商玦的不自在却多了,往常她可以装作看不到的事如今却不能再装,看了看那放着两条锦被的床榻,朝夕皱了皱眉心中虽有顾虑,可如商玦所言,她为了达成目的并不拘小节。
在商玦出来之前,她选择躺到床上去。
当一个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结果却是好的的时候,她内心的感激会来的格外汹涌,此刻的朝夕心中虽然没有感激,可对于今夜商玦明明生气却未发难的举动还是有两分受用,商玦与她结盟的心思比她想象之中更为坚定,且处事无缺至今并无让她不快之处。
若是失了这样一个帮手,又去哪里找下一个?
朝夕想着想着神思已有些迷糊,运功驱寒后的疲累尚在,神思恍惚之间她只觉得身边多了一道带着湿润气息的身影,紧接着,自己身上盖了暖被,商玦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大抵以为她全然睡着了,朝夕心中微动,还来不及多想便当真抵不住困意的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朝夕悲哀的发现她的手又搭在了不该搭的地方。
她僵了片刻,只听着商玦的呼吸没有半分异样之后才睁开了眸,撞进眼帘的,正是商玦那张俊美无俦又温柔无害的脸,朝夕有片刻的晃神,这才小心收起了手臂不做停留的下了床,穿戴整齐,她径直出了门,甫一出门,便又是面色迷茫的样子。
“公主,您起得真早往常都是殿下先醒的”
朝夕正走着的脚步一顿,下意识便回头朝向内室……
“公主,您在想什么?”子荨也跟着往内室方向看,笑道,“殿下今日起得晚呢,公主,奴婢侍候您洗漱吧这边走,您慢着点。”
朝夕被子荨扶着走,心底有些怪怪的。
天色还算早,夜间大抵又落了雪,院子里白白的铺了一层,朝夕洗漱完到了暖阁,无事之间便拿了琴出来擦拭拨弄,天荒年代已久,音色早已沉淀,铮铮几个音出,只听得子荨面色微白,“公主,您早前说的这琴上面有诅咒可当真?”
朝夕扬眉,“何出此问?”
子荨瘪了瘪嘴,“你忘记了,昨天您也弹琴了,结果晚上就出了事。”
朝夕面露恍然,先是一笑,手指却是未曾停下来,又是几道琴音流出,她才淡了容色道,“这个问题,就和你问我世上有没有鬼一样,我说有诅咒,只有心中有鬼之人才会信。”
子荨听不懂,却当真觉得天荒琴十分古怪,眼见得她站着也无事,不由告退之后去准备早膳,朝夕只以为子荨这回怕是要些时候才能回来,却不想一支曲子还未弹完子荨便面色古怪的走了回来,“公主淮阴侯夫人派人过来了”
眉头微扬,朝夕收了琴,神色一冷,“派了何人?”
子荨也是皱眉,“说是府中的大管家。”
朝夕一笑,“既然来了,便叫他进来见我吧。”
子荨迟疑一瞬,“要等殿下起来吗?”
朝夕思忖一瞬,还是摇头,“不必。”
子荨应一声便出门,不多时,后面跟这个中年男子进了屋子,珠帘被放下,那中年男子进屋之后便朝朝夕行礼,“小人王胜拜见公主。”
朝夕下颌微抬,“王管家,多年未见了,不必多礼。”
王胜面上带着恭敬笑意,直起身来时眼底却又精光闪过,朝夕双眸无焦距的虚飘着,他本来还有些紧绷的神色立刻放松了两分,只语声谨慎道,“公主殿下,昨夜之事侯爷和夫人忧心不已,秀娘已死您是知道的,夫人连夜回去便审了当日为您制备礼物的几个婢子,偏生那几个婢子什么都不肯说,夫人为了给您一个交代已经决定将那七人家法处置眼下小人来,是请公主和世子殿下一起去观刑的是绞死之刑”
七个婢子,绞死之刑……
洛氏身有侯位,除却朝廷律法之外可行驶府内私刑,为了平息她的怒火,死七个奴隶并不是什么大事,朝夕心中冷笑,口中却迟疑,“请我去观……”
她是瞎子,用什么观?
王胜闻言忙改口,“请您去做个见证”
朝夕眯眸扬唇,“在律善堂?”
“正是。”
律善堂是淮阴侯府行私刑的地方,此番处置七人,自然要去那一处。
朝夕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扬,“好啊,那我便去做个见证,至于世子殿下,还未……”
“孤自然要同去”
朝夕话未说完,商玦的声音从王胜身后响起。
商玦大步进门来,径直走到朝夕身边,将一件大斗篷往她肩头一批,转身看着王胜道,“侯爷和夫人做事果然效率极高,你带路吧。”
王胜应诺,当先弓着身子走了出去。
朝夕不知商玦何时起身的,蹙眉,“你怎么……”
“你和孤在他们眼里乃是一体,孤说过要宠你,自然不能让你独自一人去。”
商玦将朝夕手一握,“走吧。”
往常她装作看不见被扶着抱着都尚还有说头,可眼下二人都心知肚明她能看得见,再如此亲密行事便让朝夕有些……
“待会儿回来,让唐术瞧瞧你的眼。”
走出几步,商玦忽然出声,而后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出了门。
善律堂在府中西北角上,占地极大,紧挨着洛氏宗祠,朝夕和商玦到的时候洛舜华和朱氏已经等在了善律堂之外,见到二人洛舜华便面色沉定的走过来,双手抱拳道,“殿下,洛某已找出了始作俑者,只是那几人皆是嘴硬之人,为了给您个交代,只好……”
顿了顿,洛舜华抬手一请,“殿下请。”
朱氏跟在洛舜华身后,面色有些诚惶诚恐,商玦带着朝夕入了律善堂,只看到堂中庭院正中的高台之上已经放好了行绞刑的木架子,七个粉衣婢女被麻绳绑着脖子挂着,只待将七人脚下的木板一抽,他们便会被活活的吊死
高台对面的廊厅之前设下了座椅,商玦带着朝夕坐在左下手位上,眼风一扫便见那被吊着的七个女子脸上嘴角皆有血迹伤痕,此刻还未行刑,可七个人大都站不住的样子。
歪歪倒倒,脖颈上勒出一大片的血迹来。
“她们早前……”
商玦漫不经心的一问,一边王胜上前一步恭敬开口。
“久审审不出,干脆割了她们的舌头”
朝夕被商玦握在掌心的手一抖,商玦顿时发现了她的异常。
转眼看去,便叫朝夕唇角微扬,“王管家惯会割舌头,当年小扇和小初……”
她的话点到即止,王胜面色一白。
朱氏远远扫了朝夕一眼,而后便略带深意的看向洛舜华。
仿佛在说,你看到了吗?从前的事她记得很清楚。
洛舜华眯眸,又蓦地掀唇,“还磨蹭什么,时辰不早了,莫要耽误殿下的时间。”
王胜擦了一把冷汗忙转过身去吩咐,那木架之后走出四个家丁来,见王胜对他们挥了挥手便一一将七人脚下的木板扯掉,那七人饱受摧残,早就意识不清,此刻被吊空才动弹了两下,然而到底只是最后的挣扎,没多时,便一个个的都没了声息。
庭中素雪被来回践踏成一片污泥,所有行刑的下人大气儿都不敢出,唯独坐在这边廊厅之前的几人一身泰然仿佛对面死的不是人而是牲口,王胜等了一会儿回来禀报,商玦和朝夕同时转头看过去,七道纤细的身影孤零零的被掉在半空,风一来,左右摇摆的荡。
“殿下,您看……”
商玦转头,十分疼惜的替朝夕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又拂了拂她肩头的乱发,“人既然都处置了,想必之后没人会再害夕夕了,若是再出事,只能是侯爷办事不力。”
洛舜华昨夜才听了朱氏的话,此刻不由得一顿才接口,“那是自然。”
说着,警示的瞪了朱氏一眼。
观刑完毕,一行人自然要离开,刚走出善律堂,不远处却迎来洛灵珺,她带着两个婢子过来,大抵是想看行刑如何,一抬眼却发现商玦和朝夕也在,她脚步一顿,远远地就停下了脚步,朱氏和洛舜华本想等着洛灵珺靠近,见此不由黑了脸。
无法,朱氏只好先行一步佯装洛灵珺是来找她
朱氏一走,洛舜华无奈笑道,“小女被惯坏了,实在无礼的狠”
商玦状似故意的朝洛灵珺看去,而后牵了牵唇,“二小姐生的花容月貌娇媚可人,性子却是十分洒脱,倒是和寻常人家的贵族女子有些不同。”
这算是褒奖了,洛舜华简直听得眼眸一亮
商玦却又好似想起什么的道,“说起来,二小姐的模样性情倒有些像一个人”
洛舜华一听更来了兴趣,“哦?殿下说的是……”
商玦语声平静,“有些像陛下已逝的先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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