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不敢睡的,那个尾随者就住她旁边,她上床前先坐椅子上用目光不动声色地细致检查了房间四壁和天花板,确认了没有一点儿缝隙之后,这才安心躺下。
虽然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后就因这独处的片刻安宁而生出一股想大哭一场的冲动,但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来得更快更猛,还没等痛哭的情绪酝酿好,她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就再不想哭了。
清晨,苏虞穿戴齐整了出门,没人拦她,她在城里乱逛一天听遍了街头巷尾疯传的佛罗伦萨城主即将抛妻另娶的流言,也看遍了总督府贴出来的说她与艾德根本没结婚的告示。她再没有跟尾随她的人靠得如昨夜那么近过,而每当她在人群里突然变换方向时,她要走的方向上就总会出现几个举止奇怪的男人。
于是日暮时分她乖乖回了圣母旅馆,早晨偷偷绑在门窗外的头发丝,完好无损。
好歹没人进来过。苏虞微微松了口气,虽然摆脱不了这不明目的的监视,但房间没人进来也算个小小的安慰吧。
就这么白天四处乱逛试图找机会逃跑,晚上又被迫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回来,过了三四天之后,这日清晨,一贯早起的苏虞天不亮时竟就被外头奇怪的人声吵醒了。
似乎有三五个人从她窗下脚步沉重呼呼粗喘着跑过,他们都在扯着嗓子大吼:“安德鲁老爷要在圣马可广场上绞架啦!安德鲁老爷的货船都沉啦!大家快去看!快去看!”
苏虞猛地坐起,她睡觉没脱靴子直接跳下床就扑到窗前拂开被她摆在窗台上的东西往下看去,刚好看到三个穿水手服的人跑过她窗前的最后一个背影,她马上回身,没有片刻犹豫地就要去看。
“吱”脚下发出一声轻响,苏虞低头,晨光熹微里,地上是一粒被踩扁的豌豆。
她刚刚迷糊间把没吃完的煮豌豆碰掉了,它们密密麻麻地滚了一地,苏虞觉得豌豆们大概还没坏,不禁有点可惜。
但她现在无心收拾,她踢开豌豆走向门口,回身锁门用斗篷挡着绑头发时想着一地豌豆又不禁暗暗心疼了一把。
随后她急急走向圣马可广场,出了巷子一路上遇到的尽是同路去看热闹的人,她跟着他们走得越来越快,直到到了广场里,有一座高耸绞架跟总督府在广场上分列两边,苏虞挤在绞架底下拥挤而兴奋的人群里,看清绞架的第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这种残酷的刑罚毫无兴趣,下意识就决定来看是因为艾德应该会出现。
毕竟这是发生在圣马可广场的,关于海上货船的事。
想明白了的苏虞一阵懊恼,特别是当她发现自己刚刚忘了注意有没有尾随她的人,也忘了在那么汹涌的人潮里寻找脱身机会,她简直就要被自己怄死了。
于是她扭头就想放弃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内层位置回去,但不断涌入的人潮根本不给她往外的机会,就在她无奈地被散发着酸臭气的人群推挤着向前时,绞架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
人们高呼起来,苏虞仰头看去,那是之前在酒馆里用杯子砸艾德的醉商人,也就是那个要把自己送上绞架的安德鲁。他此时俯视着脚下人群一脸悲戚,带着压抑的哭腔开口道:“今日,我将把自己吊死在这里。”
见他开口,人们立刻自觉降了音量听,待他说完,有人在一片惊叹声里喊道:“为什么啊?”
“就在刚才,我的全部货船,在距马格拉港不到十海里的地方被海盗劫了!而且他们越来越狠毒,这次还凿沉了我的船!”安德鲁脸上弥漫着浓浓的悲伤和恨意,“我本来跟女儿一起早起去接船回来,她才五岁还没有在码头见过大船;我的妻子在家里为我们准备腌乳酪,等我们看完货开开心心地回去吃……”
“腌乳酪还没吃,怎么就上了绞架了?”
“船沉了,跟绞架有什么关系?”
人群里乱哄哄的,底层市民们脸上尽是幸灾乐祸和兴奋的表情,水手船员们沉默不语,衣着华贵一点的商人们则个个满脸怒色。
“哎!那个商人老爷,你放心死吧,等你死了,你家的妻子女儿和腌乳酪我们去替你享用啊!”
苏虞身后一个光着两条胳膊的男人举起双手兴奋地大声叫道,他周围一片与他衣着相似的男人们粗鄙地大声附和。
苏虞皱着眉头努力往边上挤了挤远离他们,此时前面突然传来一道清亮威严的声音:“安静!”
“随意开口者死!”紧接着就是士兵齐刷刷的大吼。
看热闹的人群蓦地安静,苏虞身后那帮人登时缩进人群里再也找不见了。她忍不住抬头,前边不远处缓缓步上绞架台的,是艾德。
他还是丰神俊朗,身边没有了她之后,站在几个黑甲士兵前面,好像更显威严气势。
他看向安德鲁冷冷开口:“为什么滋事?”
“我的船……”
“我问你为什么滋事!”
“我……大家听好了,这位巴尔迪城主大人曾与我打赌……”
“七百佛罗林。”
“什么?!”
“赔你的船。”艾德神情冷肃地转向台下,“我与出海贩货的商人打赌,他们的船不会出事。若出事了,我赔他们百分之八十的损失;若没出事,他们付我一佛罗林。”
赌约惊人,虽有士兵在旁虎视眈眈,人群里还是有人不理禁令窃窃私语起来。
艾德不理下面嗡嗡的声音,他继续道:“我是钱币兑换商人,最重的就是信用,向来言出必行。所以,以后谁再出事要索赔,大可不必采取摆绞架这种愚蠢的方式!”
艾德说完,当场派兵把一箱子金币甩给激动得浑身发抖快要哭出来的安德鲁,然后冷漠地步下台阶,往总督府走去。
他身后,有士兵叫嚷了一声:“还有没
有人想与巴尔迪大人打赌的?现在来,一个佛罗林最高赔一百,十个赔损失的百分之八十!”
这么快就涨价了?
“我!”台上安德鲁立刻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台下一大堆有船在海上的商人哗啦啦围了过去。
围观市民在感慨交流着观后感自发散去,苏虞默默低头想着艾德保险这局成了,她正要跟着众人离开,眼前突然寒光一闪,下一秒就有一支利箭带着劲风紧贴着她头皮擦过。
苏虞全身登时起了颤栗,她下意识看向利箭来处,那里一片绘着暗紫鹰纹的黑色衣角很快没入慌乱四处奔突的人群,身后,传来一道女声的尖利惊呼:“艾德!你没受伤吧?”
刺客!是要杀艾德的!苏虞已经往艾德那边迈出步子,听得柏妮丝的话硬生生刹住,她随即转身奔进混乱的人流,直往刺客离去的方向追去。
被跑在最前面的人群裹挟着,苏虞出了圣马可广场,但她再没看见刺客的影子。身后不远处,杀气腾腾的士兵在封锁广场,还有些刀剑出鞘地狂奔出来追捕逃出广场的人,苏虞见身边大家个个面色焦急,三五个人一队往路边的各小巷里跑得飞快,就知道被士兵抓回去绝对不会有好事的,于是她马上学着他们的样子离开大部队钻进了旁边一条晾满各色床单的窄巷里,有五个人马上跟了过来。
苏虞边跑边用眼角余光关注着身后,这五个人里有一对看起来很慌乱的年轻姐妹,剩下三个都是陌生男人,其中一个还很快跑到了她前面。
身后有几个士兵被三个男人吸引进来,立刻有一个男人放慢速度明显是要去断后,苏虞见此只得认命,经历这样的混乱,尾随的人她还是没有甩脱。
士兵如她所料没有再追来,身边那对姐妹跑回了位于这巷子里的家,苏虞穿出巷道,外面是另一条大街了。
这街边上是河道,有摇橹的刚朵拉在海水里摇摇荡荡,行人步履从容,场景一片祥和。
尾随的人没入行人里不见了,苏虞在这里心情压抑地逛到傍晚,找到了之前那男孩买的煮豌豆,带了一包回旅馆。
斜阳如血,圣母旅馆空旷无人的院落更显阴森恐怖。苏虞快步穿过破碎扭曲的假人尸体,上楼走到自己房间前。
房门外的发丝依旧完好无损,苏虞放心推门,门开的一刹那,她猛地怔住。
昏暗屋里还是早晨离去时的景象,未及收拾的床铺,空荡荡的窗台,和滚落一地的煮豌豆。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对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