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凤也是一惊:是吗,这倒是个新情况,要核对一下哩。
郁先生是准备女儿有一个巨大的反应或感情落差的,可郁凤的表现却相当冷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一般,没有过多的反响。郁凤接着说:就算他有家室,也不是个事,也慢说李大人这么大的人物,市面上这些人,只要不像爹爹您混得这么惨,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娶几房太太,跟闹着玩一样。
这番话,令兴致勃勃的郁先生大跌眼镜,想不到,在闺女眼中,自己这个总以读书人自居,成就感不错的人,却是如此的失败,简直就是失败者的典型。而且,看来闺女对这个李大人是真的上了心,真要有可能,给他当个偏房也在所不惜啊。这闺女,一个黄花大丫头,竟然有这种心思,真叫人难以齿。
郁凤不在乎,她反而得到一种解脱。李大人有了家室,这又怕什么,这样一来,还可能是好事哩,他有了媳妇,就不那么挑剔了,就凭我的年轻美貌,贴上去送给他,断无拒而不收之理。这么想着,郁凤的脚步就兀自轻快起来。
到了天津地界,郁家父女还是认真地打听着有关仙母的线索。他们并没有忙着去郁凤她二舅家,郁先生根据说书人提供的线索,到了意大利兵营附近,去寻找那个煎饼果子摊儿。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找到了。如今这个早点摊算是火了,自从仙母出手,在这里上演了一出教训洋人的活剧,客流就空前增长,小小的摊子,升级成了早餐店,有铺面有商标带字号,俨然修成正果的派头,今非昔比鸟枪换炮。
所以找到这个摊子就很容易。郁家父女打听准了,就坐在店里,要了吃食,等着老板拉话。老板是个地道的天津卫嘴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像海河里的水,没有断线的时候。郁先生额外多要了几套煎饼果子,就和他搭上了话。一听说是想寻仙母,老板可是来了劲:您这算找对人了,要问别的,我嘛也不知道,可要说起仙母大人,那整个天津地界,也就数我最清楚了。
这天,早餐店里的顾客挺多的,也正是个时候,老板的生意,就靠仙母传说维持着,今儿是个日子口,就格外来劲,从头道来,讲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特别是仙母的长相,他看得最清楚,也就描述得格外具体详细。一旁,郁先生听得汗珠子都下来了,再看郁凤,却没事人一般,从表情上,反而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
的确,郁凤从老板的描述中,得知这个所谓的仙母,也就是一个柴禾妞儿吧,地道的农村丫头,那穿着打扮,那行为举止,不像在大户家里出来的,连自己这个小家碧玉都不如。而且相貌也不好看,一般化,极其的一般化。天知道,李大人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平凡不过的女子。郁凤的信心更充足了,打败仙母,胜券在握。
父女俩就这样,带着各自的心事和心情,辗转来到了二舅家。二舅家在一片洋人租住区里,这个地界,现今被命名为五大道,成了一片小洋楼的风景区。在当时,却是被各国的洋人占领着,很不好进的。而且,在郁家父女来到这个地界的时期,也没形成小洋楼林立的格局,一切都在雏形之中,曲里拐弯的街道上,行走着各色各样的人,倒也不失为一道风景。
郁凤她二舅,原来是朝廷里一个相当有头脸的人物,后来吃了光绪的挂落儿,逐渐失宠失势,没了实权,就落魄到天津地界,当起了寓公。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这片各色人等交织混杂的地面上,二舅家的公馆,还是很有些气派的,不失原朝廷重臣的威严,颇能唬人。
按响了二舅家街门的门铃,来开门的却是郁青,这令父女二人都大感惊讶。郁青却是一脸的沉着,他说我是奉命前来这里迎接你们的。郁一文不解道:奉命?奉何人之命啊?郁青说这就不必细说了,咱们都到家了,就容我从头道来。说着,就把父亲和妹妹接了进去。
二舅家是一座小洋楼,三层结构的,楼上楼下足有三十几个房间,透着奢华大气。一进到这座小楼里,郁一文就自觉着矮了半截。郁一文是这个二舅的姐夫,当初,郁一文独占花魁,娶到郁太太之时,这个当今的寓公,还是个正在苦读的书生,曾几何时,人家已是曾经沧海,官都当的不想当了,产业也置下偌大一片,可是自己呢,却混到了变卖祖产,勉强度日的地步。
混得不怎么样之人,就怕见到老人儿,揭底怕老乡嘛,所以,在进到二舅子家之前,郁一文老先生浑身上下的关节,都绷紧了,他不知道这个言词犀利的小舅子,会以怎样的语言令他难堪,也不知道,在女儿面前,在大堆失败的业绩和知根知底的小舅子面前,他要如何保住这张老脸,保住起码的面子。
面子,是个无形的东西,却比什么都重要,重要到人们可以为它奋斗一生,隐忍一世,舍出一切。
但是,出乎郁老先生的意料,成功人士小舅子,丝毫没有给他下不来台的意向,连一点这方面的意思都看不出来。二舅十分热情,以超乎所有人想象的热情,把这个落魄的姐夫迎进家。进到客厅,就把郁一文让到了上座上。郁一文近乎麻木地坐在那个真皮大沙发上,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屁股。
这个家,郁一文仅来过一次。那时,小舅子刚刚失势,需要人安慰,做姐夫的,就千里迢迢地赶了来,一路上准备了许多给人宽心的话语。谁知,到了天津,进了小舅子的家,这一套嗑儿就宣布作废了。人家不需要你来安慰,人家不做官了,还是个富翁,家里吃不尽穿不绝的,不需要穷酸来安慰。当时,小舅子说了句话,令郁一文铭记终生:
姐夫,如果我真惨到需要你来安慰,那就不如立时去死。
这就是对郁一文一生的总结和定论。太过的刻骨铭心了,到死,郁一文都忘不了。也正是因为这句伤人过重的话,郁一文就发誓不再登小舅子的门边,就是要饭,也接过他的家门去。要不是郁凤的状况严重,以郁一文的耿直和清高,打死他也不会到天津来自讨没趣的。
但郁一文却被请上了正座。这个座位,郁一文想都没想到要坐上去,他甚至都没有勇气正眼看一下,真的看了,就怕这个尖酸刻薄的小舅子,指不定又说出什么挖苦话来。
郁一文坐在不属于他的位置上,如同一只被放置在炭火架上的羊,浑身立时就冒出汗油来了。令他还没有想到的是,坐在下手的小舅子,同样也是一副紧张不自然的表情,连郁青也是一样,他们都在向自己陪着讨好的笑脸。当了一辈子穷酸书生的郁一文,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他已经习惯了白眼相加,习惯了冷嘲热讽与含沙射影,这突兀的高规格接待,一时把他弄懵了。
双方都有点晕,还是郁凤快人快语:我说,你们这都怎么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哩。
郁凤挑破了头,话就进行下去。嗫嚅了半晌,还是郁青最终点破了主题。原来,郁青在前天就到了,到了天津之后,和二舅一商量耀明郁凤之事,二舅先是把脑袋摇得波浪鼓一般,及至郁青陈明利害,特别是把那真金白银的货色,也拿出来一些分给二舅,形势登时大变,二舅立刻就和郁青站到了一个战壕里。
他们二人都明白,这件事办得吧,不那个什么,有点那个,就是亏待了郁凤,拿她的一生换了点好东西。这可怎么让他们开口哇,怎么和郁凤讲啊。特别是二舅,他更清楚,其实郁凤还不是主要的,最要命的是他那个穷酸姐夫,自己以前可是没有少恶心他,几乎把世上难听的话,都讲给他享用了。现在,在这桩明显失去公平的婚姻中,让自己开口来求他,无异于自己往枪口上撞。
但是为了钱,该撞的枪口还是要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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