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简单的两个字,可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其中真正的滋味的。
一个人自小成长的地方,就像有一种无形的牵绊似的,深深植入在每个人的血脉里。
哪怕远隔万里,也总会提醒着远行的人们,时不时地想起养育他们的一方水土。
这其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辗转反侧,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朝思暮想,包含了太多次的感伤哀叹。
这一点,哪怕对一个贼来说,也是一样的。
十年了。
对“伸手来”来说,京城的那些人、那些事,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在召唤着他。
无论他身在何处,在梦里总是能梦见很多片段,很恍惚但是却那样的真实,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未能减色半分。
那些怨、那些恨、那些仇、那些思念,反倒由于像电影播放一样的反复重温。让他的执念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忘怀。
他忘不了身为一个知名惯偷儿子,从小所受到的怀疑和屈辱。
他忘不了一心想改邪归正的父亲,最后沦落到了怎样凄凉的下场。
他忘不了自己和哥哥后来又是在什么样的处境下,违背了父亲的嘱咐,踏入贼行的。
他更忘不了自己两兄弟是如何技压群贼,靠祖传的盗术闯出一片天地,成为南北两城名头最响的“贼中高手”的。
可他也忘不了,自己的技艺终究对付不了人家手里的刀子,反倒因为持技逞能,遭了别人的忌。因为不甘心让那些“玩主”骑在脖子上,最后像落水狗一样被驱逐出京城的。
而最让他难过惭愧的,还是因为他的亲哥哥主动牺牲了一只手,用屈辱的一跪,才保下了他的这条小命!
这么多年,这些事始终像沉甸甸的大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夜不能寐。
这么些年,对哥哥的愧疚,对家的渴望,和对那些“玩主”们的痛恨,成了他苦练技艺,谋划回归之策最大的动力。
现在他技艺大成,也有了周密的谋划,终于可以不再畏惧那些把他驱赶出京城的人,可以重新回到京城来了。
他不但要找那个夺走哥哥一只手的人报仇,替他们两兄弟一雪前耻。也要重新找到他的哥哥,弥补多年来的亏欠。
但很可惜的是,才刚刚回到京城,他就已经感受到了物是人非的威力。
1978年9月18日当天,“伸手来”一出火车站,顾不得疲惫与饥饿,他就直接前往灯市口的柏树胡同。
那里不但是他的家,还有他唯一的哥哥,他日夜思念的亲人。
可等到他找到了自己过去居住的那个小院儿,却骤然失望至极。
因为那里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杂院,被不知打哪儿来的三户人家给分占了。并且有关他哥哥的下落,没有一个人知道。
然而还不仅如此,更让他没能想到的,是江湖上的势力也经历了好几次大洗牌,局面早就和他走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西单、东单、王府井居然都被南城的“把子”占了。而南城、北城过去那些声名赫赫的人几乎都消失了。
最具讽刺的,是他从为数不多的几个旧相识口中得知。那个让自己一直最忌惮、最惧怕的那个“申城隍”,曾经称王称霸,要了他哥哥一只手的“北城王”,居然早在五年前就锒铛入狱了。
敢情他一直是傻乎乎地,在外面白白多游荡了好几年!
可这能怪谁呢?全都是该着!
这么多年来,由于经费从未发愁。他靠一双手,到处都能吃喝不愁。
他为了安全起见,就一直四处游走,完全没有固定的落脚处,以至于他只往家寄信报平安,却从未给哥哥写过回信的地址。
这才真叫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啊!
秋季的京城,天是瓦蓝的,蓝得如同清澈的海。再加上天上的几朵白云,就像海里飘流着白色帆船。
而京城的天空最具有地域标志性的特征,就是是天上往往会见到一群群白鸽在盘旋,那鸽哨声声听来特别让人激动,神奇之处,在于完全可以同时体现出欢快与悲凉两种感情。
正是带着这样的情绪,“伸手来”也就更迫切地寻找起哥哥的下落来。
他并无其他的好办法,还是只能从那些老相识身上下手,来拼凑蛛丝马迹罢了。
于是他暂时在一个招待所落了脚之后,跑遍了当年主要活动范围的公交线。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经多方打探,他总算是从一个还活跃在北新桥一带的“大佛爷”口中得到了哥哥的情况和下落。
他的哥哥自从手残之后,已经不叫“一站七”了。
由于手艺沦为平庸,辗转跟了南北城的几个“把子”之后,越混越惨。
如今甚至就连个能固定“蹬车下货”的地盘都没了。只能勉强靠打游飞吃“20路”、“204路”夜班车过活。
至于他哥哥的身边,目前除了一个会耍刀子“挡风”的主儿,也就一个手艺还凑合的小徒弟了。仨人暂时在隆福寺附近落脚。
具体在哪儿也说不好,不过他们每天晚上,基本上都在东四西大街上的“卤煮店”吃饭,然后才去“抓分”。
总之,境况窘迫得很。
听到这儿,“伸手来”就再没要问的了,塞给了“大佛爷”一卷钱,面无表情扭身就走。
而“大佛爷”一数,居然是整整二十张大团结。
这手笔让他立时倒吸一口凉气,老半天才吐出仨字儿,“操,牛逼!”……
京城的汉民小吃,卤煮火烧是一绝。
最正宗的当然是在南城,但因运动结束时,仍然是公私合营的经营状态,而且还是老师傅掌灶。其实这时候,南城北城的水平相差倒还不大。
通常规律,卖这玩意的地方都不能叫饭馆,只能叫小饭铺、小店。而且往往还没有具体的店名。只有门口一个幌子当招牌,就俩字“卤煮”。
别看这么简陋,这么不起眼,可想吃的人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或是错过去。
因为说句实话,连招牌都不用看。只凭门口那三尺口径的大锅,那里面咕嘟的“大杂烩”香味,一条街外就能提前感应到了。谁还找不着啊?
猪心、猪肺、猪肚、猪大肠,这些猪杂碎沉在锅底,锅上面浮着的是十几个火烧,它们和油炸豆腐泡儿一起随滚开的汤起伏着。光看着就叫人过瘾
吃的时候,掌灶的老师傅只要轻轻一拨拉,这些东西就挨个进了笊篱。
具体操作流程是,先把火烧搁案板上,铛铛两刀,切成四角码碗里。跟着那些荤货照样捞起来剁巴碎了放碗里。最后再捞几个豆腐泡儿,把老汤一浇。
喝!好这口儿的主儿,当时就得流口水。
而且这玩意热乎,解馋,管饱不说。最大的好处是便宜。这么一大碗才卖一毛二。
仿宫廷苏造肉的口味和做法,却用的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下脚料。这让它从清末到民国,从解放到如今,一直是京城平民百姓,尤其是体力工作者,最主要的肉食来源。
所以这就是这种小吃为什么这么兴盛,这么有市场的主要原因。
它的背后,永远站着伟大的劳动人民!
不过话说回来,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腻。何况又是这么油大的玩意。
这天晚上七点来钟,跟着“大眼灯”和“二头”来吃“卤煮火烧”的“滚子”可就有怨言了。
“大哥,师父,咱今儿换个样儿行不?我这两天刷牙都是猪大肠和蒜味儿,我这肚子也有点受不了。老觉得不舒坦,克化不了似的。”
这话登时让“大眼灯”和“二头”面面相觑,都是一阵心酸。
“二头”就说,“兄弟啊,哥哥对不住你,委屈你了!今儿再忍一闸,只要咱们下了货,明儿说什么哥哥也请你去‘白魁老号’吃顿烧羊肉去。”
“大眼灯”想了想也说,“都怪我,头两天好不容易下了点儿‘叶子’,我还闹了肝病。结果都让我看病用光了!要不今儿这样吧,我就不吃了。反正我也没胃口,给你三毛钱,你去找个饭馆要个肉菜吃米饭吧。”
可这么一说,“滚子”也跟着脸红了,赶紧改口。
“我不是那意思。哪儿有饿着师父,徒弟自己吃饱的道理?我就是说……就是说,我一会儿干脆就买俩火烧吃得了。就不吃那些杂碎了,这样还能省出个底儿钱……”
话说到这份儿上,三个难兄难弟感动之余,也都没话了。
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当贼当到这份儿上,再多说半句自己都觉得臊的慌。
于是几个人都暗自叹了口气,就又进了每天必到的“卤煮店”。
还别说,越是这种经济实惠的地儿人越多。别看已经这么晚了,人来了还不能立马吃上,得排个几分钟的队才能买着票。座位也没有,得等别人吃完了赶紧占上才行。要么就得端着外面就着窗台吃去。
可谁都没想到,屋漏偏缝连阴雨。好不容易轮到“大眼灯”了,他刚要了两碗卤煮,另给“滚子”点了俩火烧,偏偏掏钱的时候掏不出来了。
敢情他兜里净光净,仅剩的一块钱,和一个留着抛硬币玩儿的五分钢蹦儿,全都找不着了。
“大眼灯”绝对确定今天出门带着钱呢,再摸两圈,还是没有!
这下他可就惊了。还用说吗?肯定是让人摸了去了。
本能判断,他马上回头瞪向身后的人,但人家神色一点心虚没有,还很不耐烦的去看他。
这样僵持了片刻,他也吃不准了。最后便不得不在服务员和顾客交加的白眼中退开了。
得,这下就连卤煮也没得吃了。
“大眼灯”赶紧跟“二头”和“滚子”小声儿说了情况,他们也是大惊失色。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各自带着恨意扫视了一圈儿低头吃“卤煮”的那些顾客们。然后一无所获的黯然离去了。
他们心里这份懊慆啊!这天下间,哪儿有还比贼让贼偷了更让人吐血的事儿啊。这一下,士气真是坠落到最低谷了。
可就在他们刚走出十米远的时候。他们身后有一个人突然追了上来,一句话就把他们都叫住了。
“唉,丢钱了吧。还给你们,还要不要……”
这仨人同时一惊,赶快齐齐回头。就见身后一个小伙子那这一块钱在冲他们笑,只是那人没在灯光下,脸看不清。
“二头”马上就摸后腰的刀子,嘴里去问。“朋友,你什么来路,成心玩儿我们?”
可没想到那小伙子理都不理他,只是照直奔着“大眼灯”过来了。
“哥,看来你是真不认识我了。刚才我可跟你们一路了,就排你后面,你看我半天,怎么也没认出来啊?”
等灯光一照。“大眼灯”一看清小伙子的脸,突然灵机一闪。就是带着惊讶的狂喜一步过去。抱住了小伙子的双臂。
“强子,你是户强!兄弟,你都长这么高了,你离开的时候才十四岁啊,我一眼能认出你才怪!”
“这倒也是……”
小伙子也笑了,跟着就说。
“我的亲哥唉,你也让我找的好苦啊。当年鼎鼎大名的‘一站七’户刚,现在可没几个人知道了。能打听出你的下落,我也算是走了运……”
这时,一旁的“二头”和“滚子”,可是都看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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