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考虑到大馆子人多、喧闹、价钱高,洪衍武怕真边建功和苏锦反倒更难为情放不开。他干脆就近,领着大伙儿去了相距三四百米的的“新光饭馆”。
这个国营饭馆不在主干道的马路上,具体位置在“南横东街”和“珠朝街”夹角处。斜对面就是藏着康有为故居的“米市胡同”,穿过这条胡同才是通向菜市口,顶热闹的“骡马市大街”。
再加上附近居民又都是南边贫苦的老百姓,根本就没有下饭馆的习惯。也就是家里来了客人,大人才会嘱咐自己家孩子,“去街上的饭馆打点酒去,买盘猪头肉,钱别丢了”。
所以这里就很有点“酒香也怕巷子深”的意思。
尽管规模还行,有那么十来张桌子,大厨的手艺也不赖,很能炒几个拿手菜,可买卖从来也没红火过。
但也正因为如此,饭菜实惠,环境清净,又是家门口,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请边建功和苏锦的客,恰恰是最合适不过的。
而且这个饭馆还有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以前在菜站上班的时候,经常来光顾,把这儿当成了食堂。他们跟这里的服务员、厨师都混得特别熟。
在这绝对有面儿,喝多晚都行,保准儿没人轰也没人赶。
这不,别的不说,洪衍武打头才一推门,里面的人就招呼上了。
“哎呦,这是谁啊,少见!坐坐坐,先给你们来壶茶。酽点儿?淡点儿?”
先出声儿打招呼的是个跑堂的男服务员,姓崔。紧跟着,开票那大姐坐在票台后头也穷逗上了。
“嘿哟,小武和泉子,有日子没来了啊!怎么着,口儿高啦?连我们大师傅手艺都看不上啦?”
洪衍武赶紧回应。
“打住!真让大师傅听见,菜里多抓两把盐,算你的算我的?大姐你只要口下积德,下月菜市口电影院上演《桐柏英雄》,我保准儿有你两张八排的中间座……”
那女的一笑不言语了。
跟着洪衍武一摸兜,主动冲远处正寻茶壶的服务员招呼了一声“小崔,接着!”
“嗖!”一整盒“友谊”通过抛物线飞了过去。
不用说,这包“友谊”自然就是魏主任的贡献了。
那叫“小崔”的服务员把烟一接在手里,惊喜极了。
“牛x!看来大姐是没说错,你们是口儿高了,烟都升级了!”
说完这句,这小子也不沏茶了。拿着烟颠儿颠儿,先后厨跟大师傅分烟去了。
今天来的实在早,饭馆里还没其他的人。洪衍武也不开票,领着其他的人直接落座。
又过了一会儿,不但“小崔”把一壶热茶和茶杯给端上来了,大师傅也露面了。
这是一个小四十的中年厨子。姓路,胖乎脸,挺高挺壮,跟个小影壁似的。手里还拿着一盒两毛九的“恒大”,过来先给他们发了一圈烟,彼此相互点燃后,大师傅才实实在在地通报情况。
“不瞒你们,这几天上的东西都不怎么好。我这就小半扇猪肉,一点鸡肉,还有点水发虾仁算新鲜的。牛羊肉有几斤,可颜色都开始发黑了,带鱼也不行,又细又臭,要听我的,牛羊和鱼你们就别点了。怎么着?爷们,将就着吃点儿什么……”
这一幕落在边建功和苏锦眼里,让俩人都不由暗暗咋舌。
他们真没想到洪衍武在这儿那么熟,就跟在自己家里似的,有这么大的面儿。
正常的情况下,服务人员都鼻孔朝天,能见着个笑模样简直比登天还难。半天不搭理属于正常,哪儿能给你沏茶倒水,主动问候呀?
就更别提后厨大师傅也出来客气上烟,对他们如此随意地通报情况,主动问他们想要吃点什么了。
很明显,他们在这里的待遇是超规格的。都是冲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面子。
否则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是他们单独来,只怕想吃点什么,都得反过来要对这些饭馆的人点头哈腰。
当然,这与洪衍武的出手大方也是分不开的。别人敬烟都是一根两根,可这小子倒好,五毛四一盒的“友谊”一甩,这就没了。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而且还许了别人的电影票。
如此按逻辑来讲,倒说的通了。谁不喜欢和大方、痛快的人打交道啊。人家拿了你的好处,又怎么可能对你不亲热?
嗯,还是有钱好啊!又洒脱又有面儿,人见人笑,花儿见花儿开……
而就在边建功和苏锦不约而同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洪衍武开始招呼他们。
“俩哥哥,都别拘着了。说吧,想吃什么?只要这儿有的,我管够啊!也不一定他们墙上写的,兹要饭馆有材料能做就行!这位路师傅就没有不会做的菜……”
这话到位,既透着对边建功和苏锦的重视,又捧了一下大师傅。一下就把胖厨子说的眼睛眯缝起来了。
苏锦赶紧说,“不客气不客气,我随便。”
边建功也说,“我也随便!”
可紧跟着,他就做了很精辟补充。“其实光有猪肉就行了。我们内蒙回来的,在牧区成年累月啃牛羊肉,就馋猪肉。哪怕猪油抹馒头吃,都是一种莫大的福气……”
这几句,把大师傅一下说乐了。“那我也不能就拿板儿油糊弄你们呀……”
洪衍武也是一笑,索性越俎代庖。很在行地点了“木樨肉”、“溜肉片”、“干炸丸子”、“糖醋里脊”、“红烧排骨”、“酱爆鸡丁”、“清炒虾仁”、“软炸虾仁”八个热菜。
也不管边建功和苏锦越听越惊讶,连说别要多了。路师傅一口应下,一甩大毛巾,叼着烟自去厨房了。
跟着洪衍武给小崔递过去一张“大团结”,又找他要了瓶二锅头,“小崔”也跟着应声去了。
这俩人,都是一副甘受指使的样子。
这又不禁让边建功和苏锦各自感慨不已。
边建功触景生情下,甚至很直白地表达了羡慕。
“小武,你这也太客气了。哎!也是!别看都是临时工,咱们也不一样。听说不但外国银行还了你们家钱,老宅子也退给你们了。还是你小子有福气,根本就不指望临时工那点工资,否则你只能抽破‘北海’,连盒‘香山’都抽不起。就更别提‘友谊’了……”
苏锦听着有点不像话,就拿话拦他。
“没喝你就多了!你活着就为了抽烟,可怜不可怜?”
哪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虽然苏锦要提拉边建功,可边建功偏要顺坡往下出溜儿。
“可怜又怎么了?只要我每天能来包‘大前门’,和半升散啤,这辈子我都够了……”
正说到这儿,就听后厨“刺啦”一声爆响,跟着传来连续、刺耳的翻炒响动。明显是路师傅已经开始练活儿了。
边建功和苏锦都不禁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抬眼一望,后厨里面隐约火光闪动,这情景对他们来说几乎代表着一种像天堂一般的幸福。
不大一会,一盘“酱爆鸡丁”和“溜肉片”先上了桌儿。
洪衍武赶紧拧开酒,一边给几个人倒酒,一边张罗让大伙儿趁热吃。边建功和苏锦就再顾不得别的,一起下筷子猛填乎。
这一气儿,洪衍武和陈力泉谁也没动筷子,但两盘菜眼瞅着各下去一半了。
等到碰了一盅酒。初步解了馋的边建功才又继续说。
“小武,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连这个牛,我现在都不敢吹了……”
“不是哥哥跟你诉苦啊。真是没想到,返城回来的日子和我想的太不一样了。不但是工作,哪儿哪儿都别扭。关键连家里人对我的态度也变了……”
“你就说睡觉吧。那木板床,对我还真不如铺着大毡的土炕睡得自在。不但要脱鞋,枕着棉花一样的枕头,我也不习惯了,就自己垫了衣服。没想到我妈看不顺眼,非要扳我这习惯。说我的衣服脏,脑袋天天枕着衣服睡,要害病的。可我在内蒙不但枕着衣服,脸还冲着羊粪盘儿。都没害过病,这不是瞎掰嘛。我妈还总嫌我身上膻,我被逼得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这都奇了怪了……”
“还有吃。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要是过去探亲假,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们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明白,我爸妈看着我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另外,我们空旷的地方待惯了。头几天还好,时候一长,就觉着京城太闹腾了。待着憋屈得很,心也发虚。我特别怕去王府井,大栅栏,西单。那么多张脸,那么多双眼睛,黑压压的,老让我想起过去的批斗会!你知道我,嗓门大。要是闷得慌,就免不了爱大声叹气,长吼一声。只是想多吸点氧气。可我爸顶烦我这个,说我是‘制造噪音’,还说如果比赛嗓门,我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老爷子这通数落我,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就是因为我不走了,不像过去短暂地住那么几天,今后就成了家里的长期拖累。所以能包容的也就包容不了了,谁能不嫌弃啊?亲爹亲妈也一样。要不说呢,就是狗一样地天天看着粥锅我也干。不为别的,就为给家里交个饭钱……”
“至于在社会上,我就更没地位了,完全变成了又穷又土的乡巴佬。我连买东西都不会了,不会同时排好几个队。也不认识那些新玩意,到哪个商店里买东西,都被人当成土老冒儿,人见人嫌。每回乘车也是一样,老被售票员当成外地人,翻来覆去就查我的车票。遇到了几次这种情况后,我再也不想坐车了。好在咱在草原上走惯了,到哪儿去,咱都“亚不盖儿”……”
(注:亚不盖儿,蒙语,意为步行。)
这一番话,真是满是人生凄凉,心酸落寞。洪衍武听了就想劝两句。
可这时候,苏锦插口说话了,别看他的工作这么差,他自己倒想得挺明白。
“建功,你就知足吧。其实咱俩还真就不错了,什么工作不得有人干啊?至少有边大妈帮忙。街道上还是尽量照顾,更不会懵咱们。你知道四连跟咱们一起回来的宝中和亮子吗?他们街道那头儿缺德极了,纯属连懵带骗。是,给他们安排了工作,但具体去向不说明白了,只含糊说是京城公用局。宝中和亮子挺高兴啊,一口应下。跟着就去参加学习班,猛学伟大领袖著作和先进人物事迹,再反复启发。总之,一定让你自己表态,‘领导叫干啥就干啥’,‘只有工作岗位挑人,不能人挑工作岗位’之类的。然后这才突然亮出谜底,火葬场!正好是大伙儿脑袋发热的时候,谁一时都改不过口来,也就只好去了!你们说,冤不冤……”
啊?在场三人听了都对结果大吃一惊。
嘿!这招儿……是够损的!read5();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