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工作安排上,队长也任由洪禄承选择了离家较近的工作地点,并给予了特别优待。洪禄承享受行政15级的处级待遇,工资也相应地定为一百零八元。而食品行业,当时最高级别的技工到顶儿才拿七十多元,大概在整个公司,这个数儿也得排在前几位。这么看来,洪禄承的收入足可以保证洪家人的衣食无忧,且代代人都能过上“上等生活”。
不过,当洪禄承第一次收到人民银行那封盖有“邮资付讫”邮戳的牛皮纸信封的信件时,还是难免心情郁郁。他心知肚明,以后除了这冷酷的信件所寄来的定息外,有关洪家祖辈世代努力的所有成果,恐怕都将被时光掩埋。
洪禄承真正心如死灰是在上班之后。
厂房里,随着机器的传送带,各类糕点哗哗地,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着白围裙,白套袖,干净、利落,跟洋大夫似的。打眼一看,你还以为是在外国。而与之相比,洪家饽饽铺靠掌案带徒工制作的方式,不仅看着陈腐落伍,产量也低的可笑。
这副国营糕点厂用机器生产糕点的情景,让洪禄承不由眼前发黑,从心里泛起了阵阵苦涩。
如今怎么哪儿都用机器?也是,这么着一劳永逸,用的人少了,也不用烟熏火燎了。可要都像这么改良起来,那以后耍手艺的可全算白饶。
或许,世上确是没有不老不损的物件。就如他的老宅院一般,洪家老字号的消亡也不可逆转吧?
或许,洪家铺子确实是老了。
或许,他也老了……
1956年,对民营资本的改造达到最。1月15日,随着岳松生代表京城工商联在上为伟大领袖呈上京城喜报,京城的工商业已先行实现了全行业的“公私合营”。随后,全国各地纷纷快步跟上。自此,全国的买卖人都和平地消失了,融入了普通人群中。
按道理说,既然已经盖棺论定了。那么就再无一个“运动”是指向工商阶层了,大家大可以松一口气,从此安心开始新生活了。但实则不然,紧箍咒还在,“原罪”是不可能完全擦干抹净的。
从1963起,大量忆苦思甜的小册子泛滥开来,重新控诉旧社会黑心地主的罪恶。随后相继而来的,是普及而持久的“忆苦思甜”运动。其时,尽管再无政策要求打资本的“落水狗”,但承接对工商阶层丑化的影响,旧有的商人们,便又挨个被重新提拉出来,成了溜边儿站的一群。
说实话,洪禄承的遭遇是有些冤枉的。以洪家而言,历来十分关注基层员工的收入与生活。洪家的祖训中,除了有包揽店伙们的生老病死,尽量拔中层干部于普通员工这些要求外,还特别规定了“不得无故散人(解雇人),不许搞特殊化,必须与店伙同食,以荣辱与共的理念来加以凝聚”等诸多事项。哪里又会像土财主“周扒皮”那样,以“半夜鸡叫”来压榨下属呢?
可面对现实,洪禄承没有别的辙,只好用老法子,尽力要求自己低下头去做人,借低调行事来保全自己和家人。
另外,对于所失去的财富,他也绝不敢表现出一点耿耿于怀。想来就明白,在社会整体上,“富”已经一个耻辱,没有谁再会留恋花天酒地的富裕生活。虽然勤俭节约,本质是一件痛苦的事,是因贫穷不得以而为之,但是一旦被树为全社会的主流风气,那它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在那个时代,岂止是洪禄承,就连末代皇帝,也都被改造得很纯正。溥仪就曾在1958年写过很真诚的决心书,表示要“争当红旗手”什么的。所以,洪禄承也一样十分努力地去参加劳动、学习朴素。人民是怎么活,他们就怎么活。尽力融入,以图早日变为“人民”一份子。
哪怕生活里,洪禄承还保留着过去的一点点讲究,不肯在饮食上面马马虎虎,那也只能关起门来偷偷享受。哪怕他看不惯像有的工农那样不洗手就吃饭、随地吐痰、口吐脏话、举止野蛮的举止,可见到这些“红五类”时,他也得点头哈腰,故作亲热地打招呼。
这不能怪他虚伪,全是环境使然。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过大腿去,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否则,如若还保持“雕栏玉砌应犹在”的伤感,那么不用说,失去的还将会更多。
洪禄承这样的灰色人群与其亲属,一直就是这样活着。但令人想不到的是,虽已到如此地步,却还有一场把全国人民都卷入进入的劫难是躲不过的。
1966年8月,社会形式再次骤变,红卫兵们高举大旗,用铺天盖地的红色掀起了一场狂潮。而这次的运动,比以前的历次都要激烈百倍,根本不使人缓气,一变好象就要变到底。
不,这简直不是运动,而是一阵龙卷风。就是这场空前的大风暴,把洪家人余下的财产、自尊、人格都绞得支离破碎……
想到这里,洪禄承睁开了已雾气迷蒙的眼,胸中更充满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
在我国,所谓的富豪世家,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夸耀的。
想当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的家世,想象他金杯玉盏、宝马香车的生活是如何的阔绰爽快。可他在时代变迁中的身不由己、一夜白头、遗祸子孙等等百年伤痛,又有谁能体味?
他这一辈子,仿佛是背着“资本家”这沉甸甸的三个字,在走一条极陡的下坡路,根本就收不住脚。越是盼着太平日子,身子偏越往下出溜儿。
若细说其中滋味,不过是一个“载不动许多愁”罢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