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车马正停在万佛寺门前,辽国小王爷耶律穹被人扶着走下马车,他披发左衽,身着华丽,不停玩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雕着缠枝莲的漆黑木箱被人从车上小心抬下,耶律穹斜眼望着夏承希,十分不客气道:“叫你的人动作轻些。”
“夏将军,金观音像乃西域石窟废墟中挖出的金像。”夏承希还未开口,辽国使者萧义先立刻迎了上来,他看着比耶律穹礼貌许多,“金像非人工新制,希望将军派人严加看管,千万不可有所错漏。”
“那是自然,不过……”夏承希皱眉道:“观音像如斯珍贵,应该放入库房看守,放在万佛寺藏书阁中,似乎有所不妥。”
耶律穹哂笑道:“中原人自私自利,果然不懂礼佛。”
“这里有佛经万卷,比库房更适合供奉观音像,而且藏书阁只有一个门和气窗——”萧义先笑道:“将军只需要将大门守住,观音像便可万无一失,我们是在为将军着想。”
“多谢使者。”夏承希点头,跟随着辽国车马进入藏书阁,几人将观音像抬起来,稳妥放于藏书阁之中。
萧义先上前打开箱盖,夏承希望了一眼,这观音像正正摆在木箱之中——它身长约二十寸,通体金光熠熠,只有手上玉净瓶乃翡翠制成,只是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工艺不够,观音虽慈眉善目,低垂的眉眼处却看着有些粗糙。
夏承希还未收回视线,耶律穹已“啪”的一声将箱子关上,“我们送给皇帝的东西,你盯着看什么?”
夏承希皮笑肉不笑的收回视线,萧义先连忙道:“将军,此箱虽为木制,却上了防火的清漆,结实无比。小王爷虽说话直了些,可观音像确有灵性,还望将军不要留人与之共处一室,世俗之人,难免对观音不敬。”
夏承希笑道:“使者所言有理,请您与小王爷回使馆暂歇,明日安排宴饮与您接风,歇息几日再着人护送您上京城。”
萧义先点头,抬手施礼道:“谢谢将军。”
耶律穹却不似萧义先那般彬彬有礼,他甩袖而出,抬头瞪了萧义先一眼,道:“你跟他们客气什么?”
夏承希虽心里不满,却仍将辽国使者送到驿站,他扭头望着连朔,皱眉道:“这俩人非要将观音像放在藏书阁,我怕会出岔子。”
连朔抬头道:“可这里的确只有气窗和一个出口。”
夏承希点点头,还是轻声道:“这样,你亲自安排人进藏书阁守着,不光要守门,也要守在里面,留一个就行了,省的被那辽人知道,又说我们对观音不敬。”
连朔点头,立刻去队列中安排守卫,夏承希打了一天的官腔,也觉得十分疲累,他转身进入轿子,打着哈欠扬手道:“先不回府,给我找家馆子。”
将军府中,决云还站在桌前抄书,裴极卿拎着戒尺站在他身后,一脸严肃的转来转去,决云回头望了他一眼,可怜兮兮道:“裴叔叔,我好累啊。”
决云已经知道,裴极卿根本不是他自己描述中的那种坏人,而且比起王夫子和李泓,裴极卿要容易心软的多,而且从来不动手打人,于是他将自己的裤腿卷起,低声道:“李教头罚我跑步,腿都肿了。”
裴极卿果然放下戒尺走过来,他按了一下决云小腿,那块浮肿缓缓沉下去,的确没有弹上来,裴极卿扶他坐在床上,将决云的腿放在自己腿上,拧着眉头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决云道:“我要早告诉你,这下可怎么装可怜呀。”
裴极卿将他翻过来,在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故作严肃道:“我是教你要尊师重道,再变着法气老师,小心真打你板子!”
比起来在太阳下跑圈,决云觉得裴极卿动手如同按摩,他索性转过来窝在裴极卿怀里,轻声道:“其实我拉弓射箭都很厉害,可是教官总罚我。”
李泓虽然严厉,却从不曾动手打决云,想来也是为了决云着想,可裴极卿望着他浮肿的小腿,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得叹了口气。
决云这下有些慌了,他连忙站起来,挥手道:“我是真的很厉害,又没有骗你,为什么叹气?”
裴极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起身将书稿收好墨笔洗净,动手翻着决云最近的功课,决云便跟在他的身后,裴极卿指着书页轻声道:“你看这里:‘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
决云才没有心思看书,他压着裴极卿的手将书合上,道:“你要考我?这篇我倒着都能背下来。”
“我没叫你背,只是告诉你,贫寒人家是如何求学。”裴极卿坐在他对面,认真道:“你就是懂得再多,也终会遇到不懂的东西,你向夫子求学,不是夫子向你求学,自然要恭恭敬敬——‘俯身倾耳以请’。”
“明明就是他说错了,我不过纠错而已。”决云也翻开书,指着书上的文字不屑道:“‘遇其叱咄’,还‘色愈恭,礼愈至’?要是我遇到老师刁难,才不会这样做。”
“老师严厉,并不是刁难。”裴极卿指正一句,仍继续道:“那好,若你是这作者,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干掉老师。”决云举着毛笔,半开玩笑着道:“根据这个年代,我可以上梁山。”
“你小子……”
裴极卿气到发笑,他高高举起戒尺,恶狠狠的瞪着决云,决云却飞快绕过桌子,瞬间伸手将戒尺夺下,裴极卿望着自己一瞬间空空的手掌,居然有点发愣。
他虽知道决云会武,却没想到他身手能如此之快,决云看到他久久不语,小心的将戒尺塞进他手里,轻声道:“你要是不高兴,就还是打我吧。”
“没有。”裴极卿摇摇头,故意笑道:“我只是觉得你长大了,胡人真是可怕,小时候像只狗一样白白软软,可怜巴巴的瞪着眼睛,这才喂了几个月,就像只狼一样活蹦乱跳了。”
决云绷着脸,道:“你总说我是狗,别人听到了,肯定会笑话。”
“我再不说了!”裴极卿看他不高兴,立刻改口道:“看你长高了,鞋合不合适,要不要做双新的。”
决云立刻道:“你也觉得我长高了?昨日我站在唐唯旁边,也觉得自己比他高些。
”
裴极卿也笑着戒尺收起,道:“长大了,就更应该懂事。我读书的时候,比这人还要辛苦些,他好歹还有老师,我都是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点根蜡烛都怕被人瞧见……”
决云“哗啦哗啦”翻着书,没耐心道:“不要用你的刻苦事迹骗我了,你们容家以前也是大学士,怎么可能不给你蜡烛啊。”
裴极卿这才想起,决云已经知道了容鸾的事,当然会觉得自己在骗他,决云望着裴极卿的神情,得意道:“你看,被我发现了吧。”
裴极卿强词夺理:“我骗你,也是为了你好。”
“反正就是不能骗人。”决云走过去,也给了裴极卿一巴掌,他笑着躲进角落里,低声道:“裴叔叔,没想到你看着瘦,屁股上还挺有肉……”
就在裴极卿半笑半气着找戒尺时,门外突然传来阵扣门声,将军府的下人站在门口道:“郎少爷,我们小侯爷找您。”
“决云!”这一次,却换成了唐唯的声音,他直接推开房门,道:“那个小乞丐醒了,他不肯走,硬说我们将军府打他。”
夏承希不在,唐唯便成了将军府中做主的人,他平时虽然顽劣,却也不敢真的打打杀杀,今日那个少年受了很重的伤,感觉碰一下就会真的断气,所以也不敢叫人把他轰出去。
裴极卿皱眉,突然想到决云今日那句话,于是道:“去看看。”
决云看到裴极卿过去,立刻跟在他身后,三人一前一后进了小乞丐住着的客房,那少年身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今日烫到的手心也缠着绷带,他扬着乱糟糟的脑袋,咧嘴笑道:“哟,小相公,你来了。”
裴极卿望着少年苍白的脸色,上前摸了把他的额头,望着大夫道:“他没发烧,伤的不重?”
“只是背后有旧刀伤,我已经上了药。”大夫收起药箱,“没什么大碍。”
“你的伤是旧伤,听到了吗?”决云颇有敌意的望着他,道:“你要是伤好了,就快些走吧。”
“我才不走!”那少年从床上跳下来,望着决云道:“我叫林贺,这小相公是你什么人,暖床小厮?”
决云想想,暖床小厮大概是就是字面意思,于是他点点头道:“是呀,管你什么事。”
唐唯忍不住偷笑,裴极卿抽搐着嘴角拉过决云,伸手递给林贺一块银子,道:“自己去弄点吃的,别上大街抢,下次你再躺门口碰瓷,便没人理你了。”
林贺一把接过银子,却顺手攥紧裴极卿的手,裴极卿猛的推他一下,林贺顺势倒进床角,捂着肚子“哎呦”叫了几声。
裴极卿冷笑道:“这儿可没有路人,您演给谁瞧呢?”
他这句话说完,林贺却不曾嬉皮笑脸着转头,依旧在床上翻来覆去,裴极卿扭头看了眼大夫,大夫疑惑着上前,摸着他手腕皱眉道:“小侯爷,他中毒了。”
唐唯瞬间愣在原地,裴极卿心存疑惑,他皱眉上前,伸手放在林贺瘦弱的小臂上,他脉象虚浮无力,仿佛真是久病未愈。
藏书阁中,连朔带着一队人马守在门前,此时夜朗星稀,月亮隐入云层,只露出一个浅色的边缘。
他抬手打了个哈欠,门口军士轻声道:“连侍卫,你站好几个时辰了,我们几个守着吧。”
连朔的确很困,他望着藏书阁内烛光如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于是点头道:“辛苦兄弟们。”
连朔走进万佛寺大堂,倚着廊柱缓缓坐下,他抬眼望着烛火中万佛寺内雕刻精美的庞大佛像,觉得视线有些恍惚。
连朔缓缓闭眼,藏书阁内的兵士也百无聊赖,许是辽国使者大意,放着观音像的箱子居然没有落锁,于是他好奇打开,举着蜡烛向观音像望去,那金像眉目低垂,神色悲悯,仿若不忍见疾苦世事。
夜风从门缝中吹来,将烛火吹的东倒西歪,兵士望着观音瞪大眼睛,那慈悲眉目间,竟缓缓流下一滴浑浊的血色泪水。
兵士猛的瘫坐在地,他颤抖着将箱子盖上,狠狠砸了下箱盖,“咔嚓”一声,木箱上下牢牢锁在一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