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个模样儿所为的是什么,众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但薛姨妈只做不知,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宝钗和黛玉也只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下人们虽然不深知,但薛蟠一向同柏杨是最要好的,就是出门都要亲自送去,有些离情别绪,也算正常。
好在他除了有些懒怠动弹,其他并无特别之处,该做的事情也不推脱,外人看来,跟从前自然还是一样的。
就这么捱日子般的过了一阵子,薛蟠也知道事情无可更改,这日他正要打起精神来将京城的事情处置停当,不想出门时竟在门槛处绊了一下,几乎扑倒在地。
虽然身边的长顺眼疾手快把人扶住,到底没摔下去。但受这么一惊,薛蟠便只觉得心头猛跳,陡然生出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来。
他自己这里自然万事都是顺遂的,所以若有什么不好,他自然也就只能想到柏杨那里。
杨哥儿出事了?
薛蟠极力让自己摒除这个念头。毕竟柏杨在西北并非孤身一人,况且他素来聪明,机变百出,西北虽乱,平安城里却的确是平安的,论理不该出什么问题。
然而虽这么想着,这一天里薛蟠到底一颗心七上八下,做起事情来也是心不在焉,总惦记着西北的事。
柏杨是聪明,但那样混乱的地方,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武力才是能够依靠的东西。柏杨生得文弱,这两年虽然养好了,到底先天不足,比不上其他人。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自己是断断应付不来的。
况且俗话说,天有不测之风云,又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知柏杨是不是会遇上什么意外呢?
这么越想,他便越是不放心。
若非还记得自己答应过薛姨妈的话,薛蟠这会儿就忍不住要去找柏杨了。
谁知他理智虽然想要忍住,但是情感上,却已恨不能生出双翅膀来,让他好一下子飞到柏杨身边去。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薛蟠便梦见柏杨正一路奔逃,似乎有什么可怕的敌人追着他。然后因为太过惊慌,他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跌落进了深渊里。
薛蟠被惊醒过来,一身一脸都是冷汗。
他相信这警兆不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在内心里,薛蟠其实是有些痴症的,总觉得自己同柏杨既然情深至此,有些心有灵犀之处也不奇怪。若是柏杨出了什么事,自己自然便会有所感应。
所以这会儿心里已有八分确定柏杨遇上了灾祸,又怎么可能安然的留在京城?
第二日一早他便起身,去给薛姨妈请安,然后提起宝钗嫁妆中还有不少东西并不齐备,自己打算亲自去一趟江南采购。再者还有不少早年备下的东西,当初进京时十分仓促,并未带来,也需要去取。
薛姨妈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薛蟠没头没脑的忽然提起这件事,她立刻警惕起来,只说打发几个诚实稳重的家人前去就可以了。至于置办东西,捎一封信给薛蝌,让他帮忙料理,想来再没有错的。
“妈这话可就说差了,这等事,怎么好族中,将来又是掰扯不清的糊涂账。”薛蟠皱眉。
薛姨妈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宝丫头的婚事,整个薛家都门楣生光!当初他们将你这家主的位置夺走时是什么光景?如今还不是要巴巴的来奉承咱们。趁着这个机会,也好让族中知晓,咱们这一房不是好欺负的!往后他们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若依你说,难道就再不往来了?胡闹!毕竟是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如何能撇得清?”
“再说,”见薛蟠面上皆是不以为然,薛姨妈语重心长的道,“往后你总归要成家立业,难保咱们这一房能一直如此兴盛。将来少不得还有要别人来照拂咱们的时候,你却不想想?”
这个时候家族观念是很重的,有时候甚至更甚于对皇帝的忠心。毕竟,流水的皇朝铁打的世家,作为统治阶级的一部分,要顺应皇室,但有时也不免要为家族谋划。这些事情,之大家伙儿心里都有一杆秤。薛姨妈也许想得不那么明白,但她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明白家族的重要性。
薛蟠心下着急,语气里不免露出几分,道,“纵是如此,也该我亲自去,方才显得面上有光,且是与族中交好之意。”
薛姨妈素知自己这个儿子有几分痴症,如今他这么爽快的应下,反倒让人怀疑。她盯着薛蟠,皱眉问道,“蟠儿,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要去江南,还是要去西北?”
“我去哪里,回来时母亲算算日子,自然就知道了。”薛蟠道,“难不成母亲因着杨哥儿的事,还要将我拘在京城,不许出门不成?”
他的态度强硬起来,薛姨妈的气势便弱了。
料想自己既然松了口,薛蟠当不至于在这个时候犯忌讳,便道,“你要去也可,须得多多的带着人,否则妈不放心。”
薛蟠点头应了。带再多的人,出了京城,他都有办法让他们闭嘴,不将事情透露一星半点儿出来。何况,就是他们要说,那也是之后的事了,现在还是柏杨要紧。
薛姨妈松了口,第二日薛蟠便收拾东西启程南下。但实际上,出了城之后,他便让其他人继续往江南,自己则单带了长顺,一路驰往西北。
好消息是,这个过程之中,他再没有如同那一日一般的心悸。但这并不能够让薛蟠放心,因为他每夜还是会噩梦频频,每一个梦境里柏杨的遭遇都堪称触目惊心,让他十分担忧。
……
村民们能够请到的大夫水平有限,也就是为柏杨正了骨,再上好药,等着慢慢恢复罢了。除此之外,还留下了许多药酒,让将柏杨身上各处淤青揉散。
柏杨一开始还盘算着要回平安城去,毕竟不管是他们要调查的事,还是柳湘莲那边,都危机重重,正需要人主持。他和柳湘莲出来时将成城中的事情托付给长兴。但一时也就罢了,两人一直不回去,必定人心惶惶。
但是等待大夫的时候,他却又慢慢的想清楚了。
他和柳湘莲一日不回去,那就是“生死未卜”。西北那么大,追出去的人急切间也是回不去的。回不去,事情就没有个定论,那么对方就不会那么急着动手。——柏杨相信,既然他和柳湘莲踏入了陷阱,那么平安城里的据点百分百已经暴露了。
况且,他之前觉得进了城就安全了,毕竟对方在城里需要有所顾忌。但万一对方不想顾忌了呢?自己这时候这个样子回去,那就是羊入虎口。好容易才逃出来,柏杨可不会把自己送回去。
所以当下,也只能按捺下来,静心养伤的同时设法联络城中,最好不暴露自己的将消息传递过去,让下头的人重新动起来。
尚虞备用处毕竟是皇帝的心腹,就算在这边的力量没有那么大,也不可能一点后手都没有。况且还可以联络附近州县的人前来驰援。还有最重要的,他们追踪的消息是否传出去了?又该如何设法补救?
在村子里养伤的第七天,柏杨终于艰难的联络到了长兴。
这还是因为他从前闲极无聊的时候,曾经跟长兴说过各种密码。然后又借着村民们每十日集会时进城的机会,教了村里的姑娘们将密码绣在帕子上拿出去卖,以此传递消息。但一来不能保证这些消息就能让长兴看到,二来长兴要将念头转到这上面也很困难,所以才蹉跎了这些日子。
好歹总是联系上了,柏杨也松了一口气,等着长兴上门同自己见面。
他是斥候出身,侦察和反侦察的经验丰富,柏杨相信他能想到办法一个人前来,等碰面之后,问清楚这段时间的局势,才能商量下一步怎么走。
结果他没有等来长兴,却等来了薛蟠。
彼时柏杨正坐在满是尘土的院子里闭目思考问题。傍晚的阳光透过院子里稀疏的大树枝桠洒下来,晒得人昏昏欲睡,就在柏杨的思绪快要搅成一团浆糊时,头顶一暗,阳光被挡住了。
他睁开眼,就看到了薛蟠。逆光的表情藏在阳光的暗影里,分辨不出情绪,让柏杨下意识的感觉不妙。
对于柏杨来说,他所遇到的一切,虽然惊险,但既然是自己的选择,事先也就不是完全没有准备。虽说凶险超过了他原本的预料,但好在总算平安渡过,虽然自己现在形容狼狈,他心里倒也并没怎么在意。
只是此刻被薛蟠这么看着,柏杨却忽然不自在了起来。
竟然让薛蟠看到了这样的自己。
但这不自在也只有一瞬,既然没办法改变,柏杨也就不去多想了。他只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揣测着,薛蟠这样子,看起来有些吓人。偏偏是这时候来了,这件事肯定瞒不住,恐怕又要生气了。
虽然薛蟠纵使生气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柏杨还是没来由的心虚。毕竟这件事情他事先可是一点端倪都没有透露的,也怨不得薛蟠生自己的气。不过,他怎么突然跑来了?薛姨妈难道就许他出门?
“薛蟠?”他想了想,主动开口。
听到他的声音,薛蟠原本紧绷着的身体陡然放松下来,双腿一软,竟然就跪在了地上,将柏杨吓了一跳,“薛蟠?你怎么了?”
“杨哥儿……”薛蟠伸出双手抱住柏杨的小腿,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杨哥儿,你快吓死我了。”
柏杨原以为他会发怒,谁料竟然是这样的反应,顿时心下一软,抬手在他头上轻轻摩挲,“是我的错。别怕,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薛蟠不理会他的话。
柏杨只好又道,“我真的没事。起来吧,还有人看着呢。”
薛蟠还是不肯起来。片刻之后,柏杨听到了几似于无的啜泣声,感觉到自己膝上被薛蟠脸贴着的那部分,一点温热从中浸开。
他哭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