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隔了一日,待到二十八日上午,明毅总算在医书上翻到一个新的吊命方子,忙配了药命人抓来熬了,强灌了几碗下去,竟当真十分有效,下午林如海便恍惚着睁了眼。
众人自是喜不自剩,英莲在床前拖着他的手哪里肯松,黛玉也是一面落泪一面捧着汤水侍奉,林如海喝了几口,待要说话却又没有力气,只好勉力冲二人笑了一下,没一会儿又昏晕了过去。
李明毅忙上前重号了一回脉,又道:“林老爷昏迷了几日,如今不胜体力,虚弱至极。方才是药效发作才睁了眼,这会子又睡过去了,恐到明日才会好些。”
冯渊点点头,见他面容憔悴、眼圈乌青,不由道:“翁丈此刻睡得正沉,醒来怕还要些工夫。稍后,你便回清荷苑歇息歇息,养养精神。”
李明毅原还放心不下,那头阿绣早已冲将上来,一面拖他袖子一面嚷:“别人管你叫李小仙,你便真当自己是神仙不成?你数数自己几天没睡了,难不成是存心想早死了然后让我守寡的?我不管,冯大爷都发话了,今儿个你再不跟我回去歇着,我就找臭老头哭去,说你忘恩负义,说话不算话,说你是大白眼狼……”
这番话出来,一屋子的人都愣了,李明毅更是哭笑不得,到底拗不过她,转过头来跟大家告辞,只话未说完人已被阿绣拽出了好几步远。
徐光看了一回,又笑了一回,待他们出了门,才摇摇头叹道:“今儿个我算是明白,究竟什么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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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英莲亦是早起便赶去看林如海。不料才入了房里,就听见有人在里面说笑,脚下竟不由住了,还是一旁冯渊提醒她:“看样子翁丈已清醒了,你还不快些进去。”
英莲这才回了心神,匆匆入了里面,果见林如海已起了身,背后垫了一个枕头,斜靠着床上,正拉了黛玉说话,忙赶上前道:“爹爹几时醒了,怎么也不打发个人叫我一声?”
“且慢着些。”林如海见她着急,忍不住提醒,又道,“我原醒了没多早会儿,玉儿是要叫你的,被我拦住了。你如今有孕在身,要多歇息,等你醒了自会来的,又何必急在这么一小会儿?”
英莲眼眶一红,委屈道:“爹爹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怎会不急?莫说一小会儿,便是一眨眼的工夫也是好的。”
林如海笑笑,伸手在她一只胳膊上轻拍了两下,安慰道:“好了,都是要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不想,英莲闻言只觉愈发伤心,眼泪更是止不住,旁边黛玉忙掏出帕子替她擦拭起来,劝她道:“姐姐莫哭了,爹爹好容易儿醒一会,父女本该多说些暖心的话。偏我才好,你又哭了,岂不更叫爹爹难受?”
英莲这才止了泪,本想把和亲的事儿告诉了,好叫如海放心,然黛玉就在一旁,怕她多心倒不好开口,正犹豫间却听林如海笑道:“我才醒时,慕少爷已领了两个师兄弟来看过我,你想说的那些俱已说过了,还向我和玉儿告罪。呵呵,只他何罪之有,倒叫我们生受了!”
“翁丈说哪里话?”冯渊听了,赔笑道,“若不是师弟们上门叨扰,怕也不至于连累妹妹至此。此番我还要跟妹妹赔个不是才对!”
黛玉见状,忙从床上下来,急道:“姐夫这般竟是折煞我了!这等大事,若我知道,想来不知要急成什么模样?你们怕我忧心,只悄悄替我周旋,等到万事妥当才来叫我知道,黛玉感激已是来不及,若再多心便当真连个无知孩童也不如了!”
冯渊夫妇原本还有顾忌,如今听她如此说,总算安了心。英莲长舒一口气,拉了她一只手握在掌心,笑道:“好妹妹,你能这般想,总算不枉我和你姐夫疼你一场!”
林如海见她姐妹二人亲热,心下甚是欣慰。只他到底已是最后的光景,早上强撑了这一场此刻已是筋疲力尽,只得嘱咐了她们几句便重又歇下,如此又是数个时辰昏睡。
后面几日亦是如此。林如海时不时醒来一回,饮些汤药说不了几句话便撑不住。虽说不再呕血,可一日竟有大半日都是睡着的,便是醒了,也左不过说些“九儿好好养胎”、“黛玉须依姐姐、姐夫行事”等语,眼见着其大限之期在即,英莲心中自是暗自哀伤,饶是黛玉不知情,也隐隐觉出些许诀别的滋味来,神情一日比一日沉重。
终于熬到九月初三,林如海早上好容易醒了一次,竟是又吐了一回血,李明毅再上去诊脉时,已是微弱至极,心知回天无力,只跪在众人面前告罪。
英莲心中大恸,只含泪叫他起身,道:“扬州城多少名医都说不中用了,全靠你费心维持,能到今日已是不易,快些起来吧。”
那头黛玉伏在如海身上,嘤嘤直哭,几日下来已清瘦得不成样子,叫人看着好不心疼。半晌,忽想起什么,又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外面,问身后几个丫鬟道:“这个时候,院子里的菊花可开了?”
幻雪不知她何意,只拿帕子拭了泪,答道:“这几日陆续开了一些,却是开的不好,到底要等到重阳才好看。”
“只怕爹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黛玉说着,又流下两行泪来,哽咽道,“娘亲生前最爱菊花,故而爹爹才会命人在院子里种了好些,还把这院子改唤梦菊堂。从前每年菊花开了,爹爹都要细赏一番的。你们快叫几个人到院子里摘些大的,装在瓶里摆在房中,等爹爹醒来便可看见了。”
众人听了俱是十分心酸,那头幻雪已领了思烟、雪雁出去,然到了门口却正好碰上了闻讯赶来的慕耀师兄弟。
徐光因问:“你们这样急匆匆的,是要做什么去?”
幻雪因将缘由说了,不料慕耀听了,心下一动,只向徐光、小何道:“你们且先进去,我出去一趟,稍后便回。”
小何才要问他做什么去,然还未开口,慕耀已飞出三丈远了。
半个时辰后,慕耀重回了梦菊堂,进门时手里却是抱了一盆长势喜人的菊花,花体丰满,花色明快,满眼金黄,如同皓月临水,岸柳拂风,观之顿觉心静神怡。
冯渊一眼便认出,那是一盆上等的“西湖柳月”,挑眉问道:“哪儿来的?”
慕耀清浅一笑,道:“从前和六师弟在城中闲逛,无意得知迎风酒楼的陈老板素爱菊花,且极擅长种菊,便前往一试,求了一盆来。”
既是爱菊之人,如此珍品,怎会轻易舍人?冯渊心知必有隐情,然眼下也不好拆穿,只唤紫鹃道:“且用这个将翁丈床头的换下来吧。”
紫鹃忙上前接了,喜道:“这花可比原来的好看百倍千倍,等老爷醒了定会喜欢的。”
床前黛玉正伤心,怔怔凝了那花许久,只觉心头渐热,却是分不清是喜是悲。
过了晌午,林如海竟缓缓睁了眼,口中虽只剩了最后一口气,眼神看着却好似渐渐清明。众人见了,知是回光返照,皆暗自悲伤。
彼时林如海环顾房中,见了床头的西湖柳月,顿时脸上果然亮堂了几分,竟扯了唇笑道:“自敏儿走后,我已许多年不曾见过如此雅致的菊花了。”
再看眼前,英莲、黛玉都伏在跟前低泣,身后站着冯渊,其他人都自觉在屋外候着,也十分放心,开口道:“今儿我怕是不中用了,亏得之前装了几个月康健人,没叫贾府和姑苏的人提前得了消息,前来吵闹。”
英莲、黛玉闻言,自是伤心得更厉害,又见林如海似要起来的光景,忙取了一个枕头垫了,扶他靠在上面,只见他闭着眼静静养了一会子,约摸有了气力,才缓缓伸了一只手,指了指旁边矮柜,道:“好孩子且莫哭,趁我还有精神,好将几句话嘱咐你们。你们打开那柜子,将那里面的两个匣子取出来。”
冯渊照着做了,又按他的话打开了上面一个匣子,只见里面竟是一本账册还有外头铺子、田庄的地契,又听林如海喘着气道:“前几日我已向朝廷递了折子,待我走后只将全部家产都捐于国库,用于补充军费,巩固边防。渊儿,林府的事儿你都清楚,库房的账簿已被我毁了,这本是我这几年新做的,绝不会有纰漏,到时若有人来抄捡,你只管将这个给他。”
“再有,铺子、庄子的账册是你管的,也不必动,除了先前给明毅兄弟种药的那些,剩下的全部交上去,省得姑苏那起子人来了磨嘴皮。”
如此一来,朝廷得了便宜,圣上自然也不会再找林府的麻烦,日后便是再有和亲之类,断然不会落在黛玉身上,不然如此苛待老臣,岂不叫那些忠正之士寒心?再则,财产归公又是忠义之举,贾府、姑苏的亲戚族人便是再不甘心,也不好说什么,更不能瞎闹腾,倒真真是一石二鸟了。
冯渊心下暗暗佩服他的好心思,然又想到正是他如此殚精竭虑,才延误了病情,又不免惋惜,只道:“翁丈安心,我必当全力应付。”
“你是个稳妥人,我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林如海咳了几声,面上显得愈发苍白起来,又擒了黛玉一只手道,“剩下一个匣子是给玉儿的。”
冯渊听了,便将另一个匣子打开,递给黛玉,只见里面是一叠卖身契、外加一份历代主母的陪嫁单子,黛玉大略翻了一遍,心中五味杂陈,又听林如海道:“我走之后,老太太必会派人来接,可你如今不比从前无依无靠,贾府那边住得惯便住着,住不惯只管喊你姐姐、姐夫接你出来。”
“前些年我安排了一些可靠人提前入了神京,替你们置了房产、田地,还另替你收着一笔财物,供你日后傍身之用。这个你姐姐、姐夫都知道,若有什么不懂,只管问他们。这里面有那些人的卖身契,你要好生收着,切莫声张。另外,府里所有下人的卖身契也都在里面,由你自行处置。”
说到最后,已是断断续续,气息促疾,又将目光转向英莲,英莲忙捧起他一只的手掌,只觉枯瘦冰凉,不禁泪眼朦胧道:“爹爹,你莫要再说话了。九儿都明白的,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护好林妹妹,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不想林如海却吃力地摇了摇头,抿出一丝笑来:“傻话!这些年你为玉儿做的我都看在眼里,我自然放心。你与玉儿都是我的女儿,我一样挂心。如今你又有了身孕,可惜我无福,不能亲眼见他出世,然我走之后你切莫太伤心,只管好好将养……”
说话之间,已渐渐气若游丝,支撑不住,停了许久方用尽最后的气力挤出两个字来,英莲含着泪侧耳去听,竟是“多谢”二字,顿时泪如雨下。
待转眼再去望时,只见林如海最后望了一眼床头那盆明黄菊花,手上渐渐脱力,双目一合,唇边带笑,安然离了这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章,心情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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