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一个会办事的人很重要啊,不用你千叮咛万嘱咐,他自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你教得再好,到了现场往往需要随机应便,不一定全都按你设计好的来。蒋洲就是一个很会办事儿的人,所以说胡宗宪选人、用人方面确实有非凡的眼光。
汪直说:“我以为倭寇之事在于疏,而不在于堵,正如大禹治水一般,仅凭堵挡杀戳是平不完的,且倭乱如同洪水一样,反倒要自受其害!”
汪直自从这几次通过和胡宗宪的交流,已经对朝庭开放海禁、自己回归大明抱有了极大的希望,所以蒋洲一副钦差大人的语气他听起来也不觉为忤,因为他已不自觉地把自己归纳到臣民的角色中了,此时也不是本王我怎么样了的语气了。
蒋洲说:“噢,这个观点倒颇为新颖,船主不妨说来听听。”
汪直说:“扶桑国狭长,物产不丰,最初那些倭人不过是冒了风浪来大明做贸易,希冀从中获利,后大明实行了海禁,虽说少了关税且利润更丰了,但却是常有生命之虞,所以那些倭商就雇了浪人、武士来保护自己经商,结果到了大明来,有大明的商人知道倭商在大明不敢多停,竟污了倭商的钱财,欺他无可奈何。倭商确实也无可奈何,因为本身自己违海禁、抗明军就是死罪,哪里支持自己去寻公道讨回本钱,对抗明军付出死伤也没有什么收获,而对付手无寸铁的平民、商人,不用付出伤亡的代价,就能抢得许多的财物,还不要本钱,抗明军、犯海禁已是死罪,又何妨再杀平民呢,所以那些倭商就指挥手下浪人武士进行抢掠,回去后再在说好的工钱上再分些财物——”
汪直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润润嗓:“自此性质就变了,有些倭商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倭寇的头目,带着他们来大明抢掠;有的倭商不适应这一行,就退出了。也有本身就是为寇的,通商时他不去大明,这会儿见有抢掠之事可做,遂呼啸召聚起一帮人马,这又成了新的倭寇,后来这样的渐多;也有的大名,因战事影响到领地入不敷出,遂也派手下将领带人去大明抢掠,以弥补自己领地的亏空——”
汪直放下了茶杯:“倭乱的演变大致就是如此!”
蒋洲点了点头:“噢,原来如此!”
他又笑着说:“那汪船主是如何变成巨寇的呢?”
这一句话一出,满堂皆惊。
毛海峰首先就脸色一变,心想这钦差怎会这样说话,与我会谈的时候还谦恭有礼,怎么与义父说话竟然这样无礼,只怕事情要遭。
汪直的手下这样想,那边的陈可愿心里也是暗暗吃惊,在心中埋怨蒋洲不懂得迂回之术。使团别的成员想得更多,只怕汪直翻脸,莫说场面很难看,只怕性命都不保,各自心内坠坠。
蒋洲虽是笑着说,但这话在汪直耳内听起来也刺耳,放在平日胆敢有人说这话,莫说下面手下堂堂,就是独处也会拍案而起,叫贴身待卫拉出去砍了。
但是今天汪直并没有发做,因为他已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身份放在蒋洲这个钦差的身份之下,进入了一个大明臣民的角色之中。
所以说一个人不光要有胆色,还要有审时度势的能力,那样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才叫有胆色。若不然,只能被称为莽夫了。
汪直感叹说:“其实朝庭误会五峰久矣!”
蒋洲说:“愿闻其祥!”
这样的场面和对话,不象是一个为王一方称雄海上的霸主在与会晤客人,倒象是下属在对上司诉说心中的委屈,汪直已不自觉地被蒋洲带到了另一个境界中。当然这与胡宗宪前面营造好的氛围是分不开的。
汪直说:“五峰起始是为商,只为利而已;到后来势渐强壮,所率人众去大明,亦是为商从利而去。与官兵相抗也只是驱走而已,所为只是护货护财而已。与大明百姓,高于市价收购其货,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民心最纯,五峰所做所为自对得起良心五峰明里不能以劫掠之名杀倭寇,暗里也以别的借口斩除过不少倭寇,只是因为身居扶桑,又兼势大,风吹之必先出头梢受其害,所以以讹传讹,倒落了个巨寇之名。”
蒋洲一听,心想,你原先的做为还倒与这番解释相符,但自从被戚家军打得不能来大明,你处心积虑想对付他;岑港一役之后,你势若疯犬,率众来大明,既是出气也是施压,所做的行径比那些倭寇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也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蒋洲懂得一打一收的道理。
蒋洲说:“听船主这番话,确实本朝对汪船主有些误会了,船主所做所为,在蒋某看来竟是可敬可佩!”
本来是普普通通的一番赞扬的话,但在前面的几个大棒之后,效果却不一样,令汪直这听惯了奉承恭维之人,竟觉得心里十分熨贴、受用。
这一打一收的效果果然好。
蒋洲又道:“船主既谙倭寇作乱此中之道,那有什么方法可以治理呢?”
汪直说:“我已说过,宜疏不宜堵。溯本究源,根本在于海禁,若开放了海禁,五峰敢以性命相保,倭寇之患自会不攻而解。”
“噢,”蒋洲身子微倾:“愿闻其祥!”
汪直说:“人之性命只有一条,为最宝贵也,虽千金也不易。倭人为寇,究根为利,非为戾而戾,虽伤明军、百姓上百,自损也难免几十,谁不惜命乎?若是放开了海禁,为商的凭自家风里浪里奔波,赚得滚滚巨利,自不会再为寇;那些无本的,凭自己熟知海情的本领,仍为商人所雇,但其报酬,自身安命,且此生计长远。那些大名呢,原先有海禁,可以趁乱抢掠,若开放了海禁,他们再来就成了侵犯领地、挑起战争,且只剩他们一股,既使胆敢来,明军只全力合剿其一股,已不足为患耳!”
汪直此时完全站在大明臣子的角度,都不说他们去大明,而是说来大明。
“好,”蒋洲说道:“汪船主微言大义,听得蒋某如醍醐灌顶!”
蒋洲这次从心底里赞佩,不似刚才只是在做文章,这次是不但口服,心里也服。
蒋洲说:“我来时曾与胡大人会晤,胡大人也有开放海禁之意,只是他说得不甚其祥,我自然也就难以赞同,今日听汪船主一说,
才知开放海禁果有神妙之处,心惑大解!”
这个确实是拍马屁,但是这个马屁拍得无影无踪、高雅万分,确实已到了化境的境界。
汪直笑道:“哪里,蒋大人过誉了!”
蒋洲又说:“不过有一事还需汪船主点拨。”
汪直笑着说:“蒋大人客气,请讲!”
蒋洲说:“开放海禁,等于以大明之产物,换一方之安宁、百姓之平安,虽损失了物产,但保得了百姓性命,以轻易重,虽仍是吃亏,但较之以前是好多了,是不是这样的道理?这非是我一人的观点,乃是朝中大多数重臣的想法,所以才有宁折不弯,不能开放海禁的主张。”
汪直此刻的角色有点象教授、导师的感觉,他此时也更享受这种这种角色的感觉。
汪直笑着说:“蒋大人,此言差矣!朝中大臣只知大明物产丰富,岂不知物存则死的道理,那些布匹、粮食都是日常不可或缺之物,只有商人将之流通,百姓将其食用,才算尽到了其用;若是只存放于库房之中,既使存放得再多,存放的再久,到时候布朽食沤,那才是浪费和损失。而做为贸易卖出,别人也不是凭空白拿,自然要付予白银金币,那些都是放之世界皆贵之物,存放库中百年也完好,千年重熔重铸一样宝贵。扶桑国贫瘠,但国外有国,仅五峰所知就另有几十国,各有大明所无之物产,白银金币岂不是换来许多大明所无之物,这样互有惠利,怎能说是舍了财物换平安呢?更何况扶桑国现在贫瘠,以后也有富足之日,到时我们拿了金白之物到了它哪里易货,也不能说是我们占了他们的便宜啊?”
汪直做为一个商人,在此时已经都有了很高的眼界,有放眼全球的胸怀和放眼长远的眼光。
蒋洲本来是来办事,对于开放不开放海禁于此前并不关心,但他也是个聪明人,汪直所说的道理一点就透,此时也由纯为办事的耍计谋,变为真的觉得开放海禁是明智之举。
汪直又说:“我曾见佛朗机人从别洲带来一种叫‘鸵’的大鸟,身虽巨大,但却胆小,一遇危险就将其头躲藏于沙土之中,以为这样就可躲去危险,这岂不是与掩耳盗铃同工,徒惹人笑而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