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吧,楚王出兵之时,我曾在夜里见到枉矢妖星东流,其尾横扫星宇,恰巧落在吴国星野。枉矢妖星兴兵事,主除旧布新。楚与吴,熊章与夫差,孰新孰旧显而易见。大哥这回尽管放心去郢都,吴国不会赢,楚国也不会乱的。那帮贵人们的钱,好赚得很。”
“是吗?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陈逆按着腰间长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九年前,吴国讨伐陈国,楚昭王亲自率兵救陈,却不幸死在了军中大帐。昭王临终前有意将王位让给自己的兄弟子西,而子西却在昭王死后迎了昭王的幼子熊章做了楚王。
熊章,那是个令人啧啧称奇的少年。他是楚王的儿子,越王勾践的外孙,他身体里流淌着最高贵的血液。他睿智、豁达、重贤纳才,野心勃勃。最重要的是,他还年轻。一个国家如果可以保持几十年政权稳定,而主政的君主又恰好是个贤君时,毫无意外它会成为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
桐城在吴楚边境,和吴都姑苏相隔千里,有越王勾践在背后盯着,夫差不会派兵来救。年轻的楚王需要一次胜利,而他知道桐城将是他树立威信,为父辈、祖辈一雪前耻的最好的地方。月前,当浩浩荡荡的楚国大军举着如火的旌旗从云梦泽的湖岸边走过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少年燃烧的壮志和一个年轻的君主意欲争霸中原的野心。
横扫夜空的枉矢妖星也许真的预示了吴国的败局,但漫天的星斗却没有告诉我,晋国、齐国、越国、楚国,谁会是下一个称霸天下的霸主。
我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堆,在心中暗暗思量着晋、齐、楚、越四国在争霸之路上的优势和劣势。这时,一旁沉默的陈逆却突然给了我一样意料之外的惊喜。
惊喜之说,源于三月前。
彼时,云梦泽正值盛夏,陈逆邀了十二个身怀绝技的游侠儿来此地饮酒比剑。这十二个人中有楚人、晋人、也有来自吴越两国的剑客。那些日子,我扮成少年模样终日与他们混在一处。白日里,看他们比剑,替他们叫好。入夜了,就坐在篝火旁听一群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各自离奇热血的剑客生涯。
这十二个人,个个都是列国一等一的高手。高手比剑,流血受伤是常有的事,十天之后我几乎替他们每个人都治过伤。临别之时,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们昂首挺胸地站在我面前:“小鬼头,哥哥们没钱付药资,除了剑以外,哥哥身上有什么你喜欢的,尽管拿去!”他们拍着我的肩膀,每个人都是一副大哥随你挑,任你拿的架势。而我看着他们一脸慷慨的样子却有些哭笑不得。
我能要什么呢?除了陈逆和越国来的剑客鬼,剩下来的人能给我的恐怕就只有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和衣服上到处乱跳的虱子。而这两样东西,是我打死都不会要的。
最后,我在“慷慨的哥哥们”身边走了一圈,只问越人鬼讨要了他围在腰上的一根腰带——半月前,我曾见他用这根不起眼的腰带猎到了一只横冲直撞的野猪。
当我提出用这腰带抵作所有人的药资时,陈逆仰头大笑,其他人也都拍着我的脑袋,称赞小鬼头极有眼光。原来,这越人鬼是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徒弟,他平日不专心铸剑却喜欢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兵器。他那根不起眼的灰色腰带里实则裹了一条食指粗细,一丈多长的银链,细密的银环,环环相扣,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条银灰色的长蛇。银链做工之精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但更令我惊叹的却是它的材质。天下铸兵多以青铜为料,但青铜韧性不足,强击之下易折易断。这根银链不知是用何种铜料锻造而成,竟能在野猪的怪力拉扯下不断不裂。
越人鬼告诉我,这银链叫做伏灵索。
当年,欧冶子曾应楚昭王之请铸成了龙渊、泰阿、工布三柄神剑。三剑铸毕,皆有铁英遗留。越人鬼于是便收集了剩余的神铁,打造了这条坚不可摧的伏灵索。他说,他可以把它送给我,但必须再等些时日。因为,他还要用它做一件事。
彼时,我笑着点头,心里却道,传闻欧冶子铸剑是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所铸宝剑皆乃不世神兵。楚昭王当年便是引了泰阿之剑才大破晋、郑、王三军。这伏灵索即便是用三剑余料所铸,也是天下少有的神器。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如何能给,我如何能要?
可没想,越人鬼竟真的把它送给了我。当我从陈逆手中接过这条沉甸甸的银链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真的要把伏灵索送给我吗?我以为他那天是随便搪塞我的。”
“越人鬼虽说脾气有些古怪,但却是个谨守承诺的人,他说要把伏灵索送给你,就绝对不会食言。”
“那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
“嗯。”陈逆点了点头,伸手给自己舀了一碗热汤,“他前日用这锁链绞断了一个人的头。”
人头?!我僵硬地举起手中的伏灵索,几点夹在链环之间的暗红色的血肉霎时跃入了我的眼帘。
“啊——”我惊叫着扬手。咚的一声响,伏灵索不偏不倚地落入了陈逆身前热气滚滚的吊釜。
“呃,如果伏灵索会说话,我想它一定不会喜欢我这个新主人。”我用食箸撩起吊釜里黏糊糊,湿答答的伏灵索,苦笑道。
陈逆将伏灵索交给我之后,我陪他去了离木屋最近的一个小渔村。
楚国的都城郢坐落在云梦泽的西北岸。对旅人来说,从这里出发走水路到郢都最快,也最方便。而对渔民们来说,不用每日撒网拼运气就能赚上一笔大钱的活,也很少有人会拒绝。但今天,这里的渔村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往日泊船的湖湾里,大大小小的木船都被人拖上了岸。岸边,落满枯叶的大树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群人。
“阿拾,他们在干什么?”陈逆指着众人身前一个身披青袍,手持铜鼓,边舞边唱的楚巫好奇道。
我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细看了一番渔人们摆在水边的祭品,道:“他们在祭祀水神共工。大哥,你今天恐怕去不了郢都了。”
“为什么?”
“楚人祭祀水神要避水七日,这七天里是不会有人愿意入湖行舟的。”
“七天,这么久……”陈逆沉吟着,两道浓眉不自觉地凝在了一处,“你确定吗?齐人在春天也要祭祀水神,可从来没有避水的说法啊?不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问问他们。”水岸交接之处,楚国巫师的祝歌刚刚停歇,陈逆便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大步朝人群走去。
楚人敬畏神灵,笃信巫蛊,想要让这些靠天靠水吃饭的渔人在祭祀水神的日子下水行舟是绝无可能的事。很快,我的想法就得到了验证——渔人们非但不愿下水,就连陈逆高价买船的建议也被他们果断拒绝了。
“大哥,不如把郢都的活舍了吧!不管是七日后走水路,还是现在改走陆路,等你到了郢都,楚军说不定都已经攻下桐城了。楚国如果打了胜仗,那些怕死的贵人就不会再花钱雇什么护卫了。这几天,你不如留在云梦泽,我给你做好吃的,你再教我几招剑法吧?”
“不,这次不行。”陈逆按着我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我再到附近的村子里去瞧瞧。”
“哎,看来郢都的那帮贵人一定给你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好价钱。跟我走吧,我想我知道哪里还能找到船。”
“真的?”当在陈逆听说我能替他找到船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亮光,而这抹亮光却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
他去郢都,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带着陈逆沿着湖岸一路往西,在离渔村三里开外的地方有一户人家,今年夏天,独居的父子俩都没能逃过那场来势汹汹的疟疾,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家独木船就停在湖岸边的芦苇荡里。
“快到了吗?”陈逆转头问我。这一路上,他走得极快,有时候我甚至要小跑几步才能赶上他的步伐,而他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已经到了,我上回来的时候,船就停在那里。”
“太好了,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陈逆撇下我,大步朝不远处的芦苇荡跑去。
我看着眼前飞速移动的青色背影,心中有些不安。他是“义君子”陈逆,他是挥金似土的“惜花郎”陈盘最好的兄弟。他离开齐国后,给商队当过护卫,给权贵做过护院,可他始终是自由的,钱财和女人都无法令他折腰。这世上唯一可以束缚他、操控他,就只有他对陈氏一族绝对的忠诚。今天,他这样急着要赶去郢都,是因为陈恒又给他新的命令了吗?他去楚都要做的事和晋国有关,和赵氏有关吗?
正当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找不到出口时,一柄冰冷森寒的长剑突然间穿过我的发丝重重地架在了我肩上。
“你是谁?”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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