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陆续进场。
那些黑黑红红的面庞显得有些兴奋,又有点儿局促不安。毕竟他们这辈子几乎都没接到过如此正式地邀请。
考虑到卡列宁的身份问题,安娜划去了更远地方的客人。他们多半是为卡列宁在乡下的土地劳作的人,所以,这个院子还算可以容纳下他们所有人。
娜斯嘉和她的父母也都在场。
安娜找了一会儿才瞧见他们,站在一棵普普通通的橡树旁边,一点儿都不惹眼,似乎正安静地交谈什么。她微笑了一下,因为意识到这家人并没有具备那些心思而感到高兴。
“看见了什么?”卡列宁走近了问道。
安娜偏头看向对方。
男人穿了一套深灰色的毛呢西装,和平常他去参加宴会会穿着的缎子料西装或者燕尾服不一样。这一套显得不那么严谨。
同理,他的头发也不像去那个圈子的时候一样完全梳成油亮亮的十分有锋芒的背头,只是稍作打理。发油依旧必不可少,就像对绅士来说文明手杖和礼帽一样,只是多寡的问题。
卡列宁并不是一个十分关心穿着打扮得人,但安娜必须得称赞自己得丈夫,他的确具有良好的品味。
对于她的穿着,尽管她就是干这个事儿的,她也不总是会过多的发表意见。事实上,自从他们结婚后,她几乎还不曾说过什么。
她对他的品味给予了肯定,也相信这个严谨聪慧的男人完全明白自己该让自己的对手们或者同僚们瞧见他以什么形象出场。
总的来说,除了他个人的风采经常带给安娜喜悦和崇敬意外,在服饰上,她也为自己可以比较精确地从中解读出他的心情,以及偶尔,就像这一次,因为她做了某件事而使得他从紧绷的状态变为放松。这事儿比起任何事儿都领安娜觉得有成就感。
一个女人的可爱并不单单只是说她的外表,更多的则是在于对审时度势的聪慧。智慧和天分总是有限的,上帝舍不得把所有的优点都塞给一个人,所以,懂得在最合适的时机就觉得满足,这样的人总是更为讨人喜欢的。也是婚姻中过得幸福的某种秘诀。
“看见了我英俊的丈夫。”她压低了声音甜甜的说道,然后睁着那双灰色的眼睛等着他的回应。
英俊这个词对卡列宁并不陌生。
从词义上来说,英俊是指容貌、风度以及才智都皆属上等的赞美意思。卡列宁并不吝啬偶尔在同僚们的试探谈话中夸赞一下某位人士,以达到让事情以更为简洁的方式得到推行的目的。但对他自己而言,他却是极为吝啬的。
卡列宁甚至自己的才智,但他更愿意同意的则是他的勤勉和认真。所以,多数人对他才智的恭维并不能让他发自内心的喜悦,因为这类人要不是有求于他,要不就是因为自身的过于愚蠢。
对风度两个字,他在有必要的时候至少还算合格,但多数时候他更愿意用冷漠来阻挡那些人。事物的存在都有理由,但个人情绪的喜恶也是必然。虽然卡列宁总是尽可能的在人前掩藏和淡化这一点。
然后是外贸。纵使是在他最为年轻的时候,卡列宁也知道自己的相貌可说不上英俊。
他的脸太长,下颚瘦削而显得冷硬。眼睛生来有些过分的柔和了,以至于初入政界之后,他纵使竭尽所能的淡化这一劣势。
他的鼻子,他自己倒是颇为满意这一点,在中间的部分有一点小小的凸起,但线条十分干净利落。当他略微低头沉思的时候,鼻尖的侧影就像是睫毛一般,能将他的某些神色给伪装起来。
卡列宁并不常常这么做。
他指的是那种低头沉思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不会过分暴露什么,但哪怕有一丁点可能,他那种极为克制、严谨的性格也是绝对不允许的。
而现在,在她的妻子逐渐越发地走近他心中那隐秘的地带时,他在她面前就松下了这么几分警惕了。
所以,在这种极为轻松舒适的氛围中,妻子突然地称赞令向来以机敏著称的政府官员一下子楞在了当场。
不过很快的,卡列宁的舌头又找回了往日的迅速。
“‘英俊’二字用在我身上倒不那么严谨,但显然从整体上而言,我能带给你这番感受,也是令人觉得喜悦的。”
他认真而又平和地向安娜表达,他知道自己并不十分英俊的事实,但也认可她对他的赞扬。这话完全把安娜逗乐了。
她知道自己永远不能指望卡列宁什么时候会在下一刻说出那种像是“你更加美丽”,又或者是“我也是这么认为”,并且伴随一个深情的亲吻或者是调侃的微笑。
他是卡列宁,年轻的时候想必是那种喜欢在同一个时间,选择同一把椅子,轻拂衣角,然后可以在图书馆中安静地端坐一下午的人,如木质桌椅的纹路一般,有着并不圆滑却层次分明的纹理一样,让人不会去怀疑它的真实性。
安娜这样想着,然后也问了出来。
在她的设想中,这种宛如苦行僧一般严苛无趣的习惯像是沾染了桃花瓣一样的诗意和情愁。
它们最开始的意义,在恋人中应该是让感情发酵的东西,但假如它们被主人给递到了卡列宁这样的人面前,诗意就被漫不经心地给完全的剥离开来了。只剩下某种略微带点锋利的世故和平凡。
“那是较为奢侈的想法。我最开始的时候需要学习的东西非常多,而且我的脾气那会儿可谈不上好。”卡列宁淡淡地叙述着。
他不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在妻子的耳畔间都会转换成为某种更具有浪漫情怀的东西。她对他的感情总是炙热的,像是浓重的油彩一般。可她又知道,若是放肆起来,这感情倒是会成为一种负担。
所以正如年轻时候的卡列宁会选择逐渐控制脾气一样,安娜对他的爱也是如此。
她有时候把他当成丈夫,爱他,崇敬他。有时候又把他当成孩子,心疼他,温暖他。
“我忍不住想要看看你发脾气时候的样子。”她开了个玩笑,想要借由这种不经意间,一点一滴地让自己也参与到他的过去中去。
这有点狡猾,完全是一种以“爱”的名义的渗透。
安娜知道自己并不是非常聪慧的那种人,假若让她去做点别的事儿,她可没那么机敏,但不知为何,在这件事儿上,她做的这般好,连卡列宁都没发现。
也许,这该归结为,对生活,她总是会用上百分之九十的心力,而对自己的丈夫,恐怕两百分都不够。
“你不会想看到的,那并不有趣。”卡列宁说,停顿了一下,“十分普通,嗓音提高,变得更加尖刻,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连我自己也无法保证不会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语。”
最后那些话语,他面上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这样的话,那最好还是不要吧。”安娜故意用一种遗憾的语气有些夸张地说着,然后她换了一个话题,回答了对方最开始的问题。
她亲亲热热的挽着对方的手臂。让他看了看娜斯嘉一家。
有一位聪明的丈夫最明显的好处就是,作为女性,你可以省下不少口水,而让它们变成更多有趣的赞美,而不是抱怨。
卡列宁轻抬眼皮,说:“显然,贫穷没有让他们在权势面前低人一等。”
安娜开心的笑了起来。
她心里是那么地欢快,因为她觉得纵使时代不一样,但某些思想上,他们在灵魂的某种思考上是一样的。
她心里当然也知道,卡列宁不是那种会为了“自由”、“平等”之类的东西,而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罪恶的。也不是那种对财富嗤之以鼻的清高人士。
她就是从没把他当做这样的圣人,所以但凡他说了任何,与他所处阶层和身份不同的观点时,又或者展露了一丁点儿对贫民的肯定时,她就觉得他是那么地勇敢和与众不同。继而肯定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观点。
亚历克赛·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是一个远比他自己所说过的更好的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星子在上面洒落着,又大又明亮,像是在用力睁大眼睛瞧着这个俗世。
在安娜他们回到主人的位置,几番举杯过后,人们已经不那么拘束。再加上天色渐晚,篝火燃气,肉质肥美的味道在半空中飘散,火星舔舐着滴落的油脂,像是要加入这场宴会一样,跳动得更加欢快。
阿列克谢是这次宴会的主角,虽然安娜他们没有大肆宣扬,但大家依旧给了这位少年祝福。
啤酒和饮料。
阿列克谢杯子里面是满满地酒水,俄国人几乎没有不喝酒的。就算是卡列宁也只是不贪杯,而不是完全不沾。
祝福混杂着酒精从少年的喉管到了温暖的胃部,他淡灰色的双眼像是笼罩着一层泪意,但仔细看去,又不是真的泪水。
他太美丽,纤瘦单薄的身子,眉眼间凝聚着男孩儿所能具有的秀美的极致,但到了鼻梁和下颚部分的时候,他神态中的紧绷,和之后的淡然又让其兼具了男性的阳刚,尽管那还非常稚嫩。但安娜知道,在日后的时候,这位少年终将成为超越卡列宁一般杰出的人物。
这时不知道是谁,奏响了音乐。
和钢琴的优雅低婉不一样,这音乐像是属于劳动人民的乐曲,充满了生命力以及率性。一曲奏完,又变成了某种缠绵悱恻的,像是被夕阳笼罩的土地一般,似乎蕴藏着落日的热度和情感。
安娜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水,她自己灰色的双眼也是有点儿雾蒙蒙的,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欣慰。
辛辣的味道让她回到了现实中,忍不住轻轻地咳嗽。
一旁的卡列宁听见了响动,关切地眼神就透过篝火向她照耀了过来。与此同时,他手中动作着,眉头轻皱,拿下了安娜手中的酒杯,给她换了一杯柳橙汁。
此刻,勇气就像是涨潮的潮水一般。
安娜忽略了卡列宁眼神中的责怪,她把柳橙汁放下,然后拉着对方的手,热烈地说道:“陪我跳舞好吗?”
她想起去法国那会儿,她心中像一条善妒的小狗一样,只想围在卡列宁的身边,冲那些敢于窥伺的女人龇出小白牙。但又苦恼,因为她不能。
而现在,在这儿,谁还能阻止她守护丈夫的跳舞权。这世界如果真有一个人有资格的话,那就只能是她。
这世界上如果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强迫卡列宁做他原本不乐意做的事儿的话,恐怕也只能是他的妻子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