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赶考的举人们陆续涌入京城,刚刚染上点点绿意的街道上多出了许多书生模样的新面孔。
南城最大的酒楼丰乐楼门前,一架疾驰而来的双匹马拉的马车堪堪停住,马啼嘶鸣,吓得门口一众百姓惊慌避让。驾车的人目光扫视一圈,对周围的百姓视若无睹,利索地跳下马车给车里的人腾出位置。
车帘被掀起,最先下来的是两个年龄不大的戏子。两人下来后一左一右在车门边上站好,回身递手,接着就见徐经一把捏住左边那戏子的小手,从马车里走了下来。他还是那副白净腼腆的样子,没有半分跋扈感,却偏偏带着一副纨绔子弟的排场作风。
唐子畏从右边下来,避开那伸出的手,自个儿跳下马车往门口走。被避开的戏子神色微怔,正待收手跟上,却被车上的都穆一把拽住,连忙又在原地站稳将都穆扶下车。
几人走进酒楼,外面看不觉,进到里面才得见酒楼规模。
丰乐楼前厅宽阔,以贴金红纱栀子灯作装饰,约莫一二十步宽。楼有三层,凭栏处有名妓十数人,巧笑争妍。后有院落回廊,假山鱼池,一派悠然之景。
“唐贤弟,你们可算来了!”
几人走到楼梯口,正张望之际,只见两个书生从大堂的酒桌处迎了过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都是三十左右的年龄,与唐子畏他们在同一客栈下榻,一来二去的便也认得了。此时说话的是那个高个儿,名唤林卓,性情很是豪爽。
“林兄,马兄。”唐子畏笑盈盈地对他们点了点头。
身侧的徐经和都穆也招呼了一声,一群人算上随侍和戏子,足有近十人站在楼梯口,很是惹眼。
丰乐楼里的伙计隔着半个厅堂便注意到他们,连忙往这边过来,行至门边却恰好遇着三人从门外进来。
这三位爷半个身子还在外面,声音便先传了进来。却不是招呼伙计,而是对着唐子畏几人说的,语气里刻意地流露出不满:“我道是哪家公子这般在街上驰骋,还带着优童进酒楼,原来是徐家少爷和唐解元呐!”
听他这话,徐经和唐子畏的脸色没变,却是都穆的面色兀自沉了下来。
“许平,又是你!”
三人中领头的许平看了他一眼,“我与徐公子和唐解元说话,你这陪衬聒噪什么?”
此话一出,都穆面色顿时涨红。
他与唐、徐二人同行一月有余,若要说最不得劲儿乃至痛恨的地方,就是这了。如今唐子畏名声大盛,举国上下但凡是识得几个字的,没人不知道唐解元的名号。徐经也是江阴书香世家,长年混迹于各类名士之中,也颇有些名望。
独独都穆,每当他自报名号时,有怔神后掩饰般笑着说久仰者,也有直白询问可有何得意之作者,于是一阵尴尬。次数多了,都穆非但没有习惯,反而像是多了片逆鳞,触之即怒。
更何况唐子畏这人——都穆转眼看去,只见唐子畏一脸云淡风轻,没把许平三人放在眼里,也没把他都穆当回事。
“好了,都堵在这儿作甚。这大堂里这般吵闹,我看咱们还是到楼上寻个雅间坐坐。”唐子畏朝一旁的伙计招招手。
那伙计也是个机灵的,连忙应了一声,“我带几位爷上二山。”
这丰乐楼里也有讲究,三层便是三山,一般酒客不得轻易上楼,只于楼下散坐。功名才名兼备者,若酒力高远,可上二山。至于那三山,非身份显赫者不可登至,平日里时常是空闲的。
没得到预想的回应他们便要走,许平哪能乐意。他可是九月乡试的第二十九名,家中有一表哥许泰,乃是世袭的羽林前卫指挥使。
这等背景,想与谁说上两句不行?偏偏唐子畏几人对他不假辞色,下了他的面子,行事作风还异常惹眼。许平可看不惯了。
他注意到大堂里好事者投来的视线,提高声音道:“唐解元,你若总听不到别人说话,可容易让人误会啊。”
“误会?没有误会。看不惯我的人有很多,你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唐子畏笑着摇摇头,转身跟着伙计上了楼。季童在他身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许平见那小童一本正经的附和,嘴差点没给气歪了。他那句话本是为了逼唐子畏当着这些酒客的面回应给自己长长脸,却没料人家是回应了,却回应了这么一句话。这可丢脸丢大发了!
他转眼一看,接待的伙计已经迎了上来,只是看到气氛不对在一旁没敢吱声。许平手一指,“你,给我们二楼寻个雅间!”
“还请三位公子报上名号,”那伙计站在原地没动,道:“咱们楼有规矩,登二山者需——”
“诶你这小伙计,怎的这般没眼色?”许平身旁的人上前一步……
楼下吵嚷,唐子畏却已收回了注意。
进到房里,六人围桌坐成一圈,两个戏子簇在徐经身边,季童站在唐子畏身侧,看菜刚刚上桌,正菜还慢着,一群人酒已过了几巡。
闲聊之间,林卓提起科举的事情,徐经白净的脸上透着红,笑嘻嘻道:“有几分把握我不知道,但唐兄此次,定能金榜题名,位列榜首。”
“这说的也过于夸张了吧!”林卓哈哈一笑。
“你可知程敏政程学士?”徐经说道:“家父与程学士有些交情,去年应天府乡试便是这位程学士主考,点唐兄为解元,对其大加赞赏。如今这礼部会试主考也有他,你说唐兄当中不当中?”
徐经说得随意,林卓面色却是蓦地一肃,他身旁矮矮的张成也停了筷,状似随意地问道:“父辈好友,理当拜访。我曾读过学士得中进士的那篇策论,实在颇为钦佩,不知徐贤弟可否在程学士面前替我转达?”
“这——”徐经刚要开口,却被唐子畏打断。
“徐贤弟喝得有些晕了头,大考当前,还是避嫌为妙。张兄的意思,想必日后徐贤弟会帮你带到的。”
徐经听唐子畏打断他的话,也不恼,红着脸一改平日的规矩作风,抬手便钩住了唐子畏的肩,将脸贴了过去。嘴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不去便不去吧,我爹爹还识得李东阳呢,你见见他不?”
都穆将那话听得依稀,眼中闪过一丝暗色。
对面的林卓却听不到徐经蚊蝇般的声音,见他如此倒以为他醉的不行了,脸上爽朗的一笑,拍拍身侧的张成道:“说的也是,徐贤弟真是喝多了。”
唐子畏不动声色地将他拨开,身旁的季童赶紧挤进两人中间,一脸木然地拿着筷子给唐子畏夹菜。唐子畏顺势望向窗外的回廊和院落,隔着一层楼的高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景色和每一个人的面孔。
他瞧着庭中隐匿得不很走心的黑煞,后者也抬眼望见他,还有闲心朝他挥了挥手,指了指他这边的南廊。
唐子畏不知他在示意什么,探头去看。只见那廊下四人,三人是熟悉的许平一行,还有一个矮了他们一头的少年,衣着看样子不差,却有些凌乱。
唐子畏看过去的时候,许平身旁高个书生正一脚踹出,将那少年踹到了地上。
“小子,今天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以后少管闲事!”那高个儿穿着书生的儒衫,却举止粗鲁地将袖子一撸,似要过去给他一拳。
少年一打滚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道:“这怎么能算多管闲事,我可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你们今天打了我,我叫你们后悔!”
唐子畏远远瞧见侍从佝着腰不安地站在门边,便知大概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小鬼是个好心的,大抵是看不过许平几人为难伙计,便强出了头。说起来,也许还有几分他的因素在里面才让许平这般暴躁。
唐子畏多看了两眼,又挑眉望向黑煞,示意他别光顾着看热闹,赶紧的藏好。
黑煞耸耸肩,退了两步隐没到墙角。
季童在一旁始终注意着唐子畏的动向,见他望窗外,便也跟着往外看。这一看可就不得了,他认出那场中的三人,本就板着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他扯着唐子畏的衣袖,憋了半天,道:“他们真是…太没规矩了。怎可以多欺少、以大欺小!对吧少爷?”季童水润润的眼睛勾魂似的盯着唐子畏,后者哪还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唐子畏见那廊下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与季童比也大不了多少,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嘴角。这几只苍蝇晾着也是晾着,救下那少年不过举手之劳,既然季童想争个公道,倒也不是做不得。
他从座位上起身,这突然的动作引得同桌几人纷纷朝他看来。
“这酒不醉人,却让我满腹酒水晃荡,难受得紧。等我一会儿就回来。”唐子畏抿了抿唇,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
徐经胳膊半撑在桌面上,含混道:“唐兄可需陪同……?”
“季童跟着我就够了。”唐子畏伸手往旁边一搭,正好落在季童的肩上,恰是最舒服的高度。
两人出了雅间的门便径直下了楼,向着院中走去。赶到南廊的时候,许平三人还在与那少年纠缠不休,小鬼还是嫩点,被打得四下闪躲,衣服沾上了不少灰。
唐子畏把季童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大步走了过去,“该住手了吧,你们三个欺负一个小鬼,不觉得羞愧吗?”
“唐寅!”许平猛地转过头来,左右打量一番,见只唐子畏一人在近前,许平还捏着拳头的手有些蠢蠢欲动。
“你知道吗,你单独出现在这里,真是个愚蠢的决定。”他说着话,身后两个同伴也放过了那少年,转而向唐子畏这边围了过来。许平心中得意,见唐子畏还傻不愣登的站在原地,右脚跨出一步,悍然出拳!
许平看起来尚算高大,但再如何说,他也是个读书人。平日里对着那些公子哥儿耀武扬威便罢了,这点拳脚放在唐子畏面前,还真不够看的。
唐子畏精亮的双眸里映出他的动作,左脚迎着许平的拳势迈出,身子骤然一矮!
他如游龙一般转瞬便避过拳头,到了许平的身侧。正待出手反击,却被一旁不管不顾冲过来的少年扑了个满怀。
那少年可没看清唐子畏的动作,他只道这人怕是要吃亏,扑过来是想缠住许平,却不料唐子畏走个位恰好拦在了两人中间。被少年这么一带,两人抱成团撞向许平,将他撞得一个踉跄。
“诶,你这书生,来添什么乱!”
少年直起身来,揉了揉被撞红的额头,将还没站稳的唐子畏往自己身后一扯。“你就跟在我身后吧,管好自己。”
唐子畏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给气笑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