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对自己下手是真的狠,不狠点,过不了他这师傅这一关,所以伤口是真的深。
他虽表现的似乎面不改色,可毕竟从小就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裴家的金疮药极为有效,也极为霸道,马文才自残几刀尚且没有动容,被敷个药却忍不住痛呼出声。
风雨雷电四人小时候便是在裴家接受的侍卫训练,如今就剩三人在马文才身边,此刻正紧张的等在车外,听到里面马文才痛呼,还以为这位性子暴烈的老爷子对自家公子做了什么,忍不住就敲了敲车壁。
“敲什么敲,老夫要对文才做些什么,他还能叫出声让你听见?”
车中传来一声冷哼,惊得车外几人不敢再多造次。
马文才知道裴罗睺性格喜怒无常,为了不让他生气,只能咬牙忍着金疮药涂抹在伤口上犹如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脸上一点血色都无。
马文才是裴罗睺从小教导过的,虽然嘴里说的厉害,情分却并不一般。
教导马文才的时候,他还不是庄主,身上不用背负什么责任。
那时的他正值壮年,家业已成,武艺出众,领着裴家车队奔走各地,手持利刃纵横四方,何等的快意恩仇,几乎是他人生中的最巅峰时刻。
此时再一次看到马文才,裴罗睺就不自觉的想起那段时光,想起自己最痛快的时刻,看着当年那个练武时明明受了极大的苦头却一声不吭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了少年,却依旧还是那个性子,忍不住心底一软,抹药的动作也更加温柔。
也许是心里总有些歉疚,又或者是为了说些什么转移徒弟的注意力使他不那么痛苦,裴罗睺一边给马文才抹药,竟一边将自己为何在此淡淡几句说了个明白。
说起来,救崔廉,是裴罗睺父亲那代欠下的人情。
裴家虽靠贩卖私盐起家,富有一方,但也知道自己若没有子弟能入朝为官或手握兵权,迟早也就和那么多渐渐消失了的士族一般,最终走上没落的道路,所以在几十年前,裴家曾经秘密做过一件为日后谋划之事。
前朝时,齐帝萧宝卷昏聩无能,军队*不堪,加上萧宝卷动辄屠戮朝中官员,这些士族官员身后的家族大多盘踞各地,有的甚至握有武装力量,早就在暗中蠢蠢欲动,意欲改天换地。
随着萧宝卷的滥杀一步步加剧,各地终于纷纷起兵讨伐昏君。
裴家在那时看出了要变天,却没压对人,他们资助的是崔廉的父亲,齐朝的大将崔慧景。
崔慧景自然能征善战,又出身清贵,对于同样是士族的裴家“雪中送炭”自然是感激万分,裴家子弟出入军中,为崔慧景充当斥候和刺客,又暗中为崔家送粮草和钱财,鼎力支持战事,图谋的,不过是个未来的从龙之功。
但崔慧景举兵包围京师十二天后,因后期指挥不利,家中子弟又争功心切,最后被齐军击败,裴家一场辛苦也打了水漂。
齐帝萧宝卷在击败了崔军后下令将崔家满门抄斩,崔慧景那时已经战死,崔家为了保护家中血脉,将尚且年幼的子弟托付给了裴家的游侠,以不供出裴家为交换,瞒下了裴家资助之事,裴家也因此躲过一场灭顶之灾。
原本这算不得什么人情,裴家保护崔家血脉不绝,崔家瞒下裴家支持造反的事情。
但差错出在裴家子弟带着崔家七八个年幼的孩子逃出生天时,在路上遇到了追兵。官兵人多势众,裴家子弟力战不敌,没有护住崔家的孩子们,一下子死的就剩三人。
活下来的裴家人带着崔家三个孩子分头逃跑,崔廉的两个堂侄都死在半路上,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但护送他的裴家子也死了,尚且年幼的他差点死在路边,是被一位农户捡回家去救活的。
那时候朝廷一直在抓崔家余孽,崔廉就此隐藏在民间。
裴家到处打探不到崔家遗子的消息,崔家托付给他们的孩子也尽数丧亡,而崔家确实到灭族都没有供出裴家,老庄主自觉没有完成崔家人生前的托付,心中就留下了一个心结。
而这次“从龙”不成险遭灭族也让裴家彻底失去了争霸天下的信心,即便后来风起云涌,裴家也只据守庄园不出,浪费了大好时机。
直到萧衍建立梁朝,江山稳定的几年后,才终于传出了崔廉没死的消息,还是天子萧衍从祖暅之那里得到的崔家尚有遗孤的消息,本着“体恤忠良”的想法,召其回京。
裴家这时才知道崔廉没死,为了履行当年的诺言,裴家派人接触了崔廉,有意好好照顾崔廉。
但那时崔廉已经长成,而且裴家人当年并非对他们不管不问,为了救他们家中的子弟,裴家当年派出的游侠勇士无一幸存,崔廉感念拼死护他出来的那位侍卫的恩德,并不觉得裴家欠他们什么,也就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裴家自汉时起,出过好几位豪侠,家中最重义气和信诺,崔廉越是不以为意,老庄主就越对崔廉表示钦佩,也对裴家直系子弟和崔廉做出了承诺,他当年答应崔家人保住崔家血脉的誓言永远有效,只要裴家人还在世上一天,绝不会让崔家血脉断绝。
崔廉那时已经成人,经历家变、生死大劫,梁朝安定,他无心从政,对一切都看得很淡,裴家人将这个承诺看得极重,他却并没有太过在意,也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大灾大难性命不保,只是对裴家人的耿直有几分感慨。
老庄主去世后,裴罗睺继承家位,同时继承的还有裴家的这份承诺。
许多年过去,崔廉一直没什么麻烦,后来又出仕为官,娶妻纳妾,生儿育女,过的和大部分士族一样,就连裴罗睺都渐渐忘了当年的事情。
直到崔廉在这次浮山堰出事后将当地士族富户得罪了个遍,家中门生又举报了郦道元之事,崔廉自觉事情不妙,他不为自己考虑,还要想想家中的娇儿娇女。
在四处无援之下,便想起了当年裴家人的承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向裴家庄寄出了求援信,又将郦道元托付给了裴家庄。
崔廉的事发作的太快,从搜出信件到锒铛入狱,再到押解入京,几乎是毫无拖沓,快的让人不敢相信,裴罗睺收到信就带着家中游侠马不停蹄地前往阳平,却慢了一步。
裴罗睺和他带出的好手很快就追到了崔廉,但押解官人多,又走的都是官道,他找不到机会安全无虞地将崔廉救出来,只能继续召集人手,放出驯养的猎鹰一路追踪崔廉的行踪,顺便为后来之人指路。
听到这里,马文才哪里不知道裴家人直接劫囚,甚至不惜杀人放火是为了什么,苦笑着说:
“我当初看到崔廉囚车上盘旋的游隼就有些怀疑,果然师父早就跟了一路了……”
“你还认识我裴家的猎鹰,不错。”
裴罗睺抚了抚他颔下的虬髯,满意地点头。
鹰隼大多是一雌一雄一生为伴,两者绝不远离,裴家训鹰之术是不传之秘,追踪时放出雄鹰,雌鹰便能为追踪之人指引道路,马文才抬头看着天上盘旋的鹰隼,发现都是体型较大的雄鹰,心中就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肯定。
毕竟许多权贵人家也驯养猎鹰,他见识过裴家高明的训鹰之术,却不代表其他高门大族没有类似的秘技,也许还有比裴家更好的。
但因为这份警惕,让他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也就躲过了沉睡后被迷香晕倒,糊里糊涂被烧死在驿站里的命运。
马文才想起此事就有些后怕,裴罗睺却已经给他上完了药,又叫家中子弟送来了干净的绷带,将他包扎了一番,可谓是体贴入微。
此时已到日出时分,裴家的游侠们知道晚上要下手,白天当然是养精蓄锐,在这时各个都精神抖擞,可马文才一晚上精神紧张,又是经历生死大劫,又是自残数刀换取信任,到了这时已经是疲惫不堪。
于是马文才任由裴罗睺在他身上忙碌,他只闭着眼靠着车壁,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
他这幅全盘信任的态度,又取悦了裴罗睺这性格古怪的老人几分,他竟意外好脾气的任由马文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直到车壁上传来家中子弟询问消息的叩门声,他方才掀开了车帘。
“什么事?”
“家主,前面是岔路,按照计划,我们应该……”
那裴家游侠显然是不认识马文才,余光从包扎仔细的马文才身上略过,眼神有些意外,正了正色后才继续说道:
“……是不是该让这位公子离开了?”
这一番惊动,马文才当然是醒了,他本也不准备牵扯到这件事里去,一边拿起车厢里已经脏污的外衣穿上,一边若无其事一般对裴罗睺开口:
“师父,事关重大,你们就不必顾及我了,我这就让风雨他们几个驾车离开,去最近的官府报官……”
马文才咳嗽了一声,做出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
“弟子身受重伤,再多盘问片刻都有可能伤重不治而亡,想来衙门里也不敢多问我什么,反倒要乖乖请我离开。”
“你这孩子,日后必将成大器!”
裴罗睺大笑。
那裴家子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见着自家家主大笑的表情,吓得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而这边裴罗睺却拍了拍马文才肩膀,满脸欣赏地说:
“我自家的几个小子,没一个能成器的,我父亲尚且有我继承,到我这里,我一个都看不上眼。我之前的话一直算数,若你愿意做我的义子,裴家庄日后给你也都无妨!”
饶是裴罗睺向来豪爽,这般将庄园给了外人的话在这个时代却不是随便能说的,尤其是侠客,更是注重一诺千金,所以他话音一落,那裴家子的表情已经不是见了鬼了,几乎吓得魂不附体。
听到这天大的“富贵”,马文才却不为所动,哭笑不得道:“师父,您忘了我马家也只有我这一个独子吗?”
哪有自家香火不继承,跑到别人家儿女俱全的人家去当义子去的。
裴罗睺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满脸遗憾地又追问:“我记得你明年也有十七了吧?这年纪还没婚配?我有一女儿,今年刚满十八,虽大你一岁,但花容月貌,和你也是相配的,半子嘛,和儿子也差不了多少……”
“师父!”
马文才赶紧打断裴罗睺的话头。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弟子在这里轻易承诺什么的!”
裴罗睺原本还想在多劝几句,却继而连三被马文才打断,脸色就有些不好。
马文才见势不秒,连忙安抚:“师父不过是看重徒儿的决断才能,觉得对裴家庄有用,没必要对我寄于什么厚望。我从小和裴家的嫡系子弟一起长大,知道几位兄长都是精明能干之人,虽然没有师父的武勇,可也没师父说的那么,咳咳,那么差,顶门立户哪里就差过我了……”
马文才见裴罗睺还想再说什么,生怕旁边那裴家子以为他觊觎裴家庄回去添油加醋,要惹了那几位嫡系,游侠怕是就要变刺客了,于是毅然决然地说:
“若师父家的几位师兄有用得到弟子的地方,弟子绝不推辞,而弟子有什么能和裴家互惠互利的事情,也绝不会藏私。裴家打下这般基业不易,何必要与外人共谋?何况我马家又不是什么贫贱人家!”
他这边做了承诺,刚刚还一脸不悦的裴罗睺立刻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微微偏头对着马文才笑道:
“这话可是你这小子自己说的,我没逼你啊!”
马文才见裴罗睺不但没有生气,反倒一副终于占了便宜的样子,哪里不知道自己着了师父的道儿了,也只能苦笑着承下。
“是,是弟子自己许下的。”
裴罗睺自然知道马文才是马家独子,不可能去继承什么裴家庄,他知道这弟子随机应变能力极强,可就是太过谨慎,又爱惜自身,毕竟嫩了点,三言两句就糊弄了他将自己和裴家拴在了一起,虽然马文才只代表自己没代表马家做什么承诺,但他还是高兴极了。
“好了,要叙旧日后再叙也行,我虽老了,却还能跑,等天气好了,我再去吴兴找你也行,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崔小郎一家送出去。”
裴罗睺心情大好之下,也不愿把这个小弟子气的怎么样,一边笑着一边跃下了车。
“你也别觉得吃了亏,你多年来一直孝敬我,是个念旧尊师的,我都看在眼里,我裴罗睺承认的人,就是我裴家的自己人。裴家庄再怎么不如往日,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裴家能给你的支持,马家不见得能给你……”
他看着怔愣的马文才,笑得更加肆意,对马文才眨了眨眼。
“你若真能出人头地,想要再进一步,师父这里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说罢,大笑着出去召集裴家儿郎,要将马文才等人丢在这里,带着家中儿郎护送崔廉走一条小路。
裴罗睺一走,马文才终于像是耗尽了心力一般,浑身无力地瘫倒在车厢里。
他这位师父这么多年来行事手段一点没变,虽年纪渐长脾气也跟着涨,可骨子里有的东西还是一点都没变。
要把他应付过去,还要留下好印象,甚至让他觉得主动权一直在自己手里,对于现在已经身负剑伤又心力憔悴的马文才来说,无异于是一场头脑和身体的搏斗。
“但是我还是赢了。”
马文才的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往日的他,自然是不想搅入裴家的浑水里,他一心想要从文,即便真要武力支持,还可以娶祝英台,祝家庄的实力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而且祝家比裴家更懂得藏拙,没那么张扬,符合他的行事准则。
而裴家远在梁国东北,靠海又接近魏国,他费尽心思讨好裴罗睺取得一点支持,对他来说有点舍近求远。
可现在不一样了,祝英台握有神秘莫测的“炼丹术”,又不愿让祝家知道,甚至隐隐有脱离祝家庄自立的意思,他就必须要另找合适的势力一起合作。
裴罗睺脾气古怪,却最重承诺和义气,而且极为护短。裴家有武装,有游侠,有势力,有船能出海行商,只是不敢再大张旗鼓做私盐生意,营生每况日下而已,说到底不过是想要多赚点财帛。
若祝英台说的酿酒、炼钢、制糖、冶金等技术不假,有哪家能比占据出海口和海外诸岛,一直秘密制盐的裴家更合适?
“回头问问祝英台,这制盐能不能制出什么花样,她上次不是说能从还海带和虾皮里炼制什么味精么?民以食为天,私盐禁了,这味精,总不能算什么走私的营生吧,里面夹点盐还不是一样卖……”
马文才心中想着,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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